但真正能不沾酒的人,少之又少。重莲便是其中一个。 他并不是粗糙且缺乏感情的人,但他理智得令人无法相信。 他不喝酒,或许只是想要让自己永远清醒。 总觉得一旦他醉了,便会垮掉。那次重莲说要摘星星,我拦腰抱住他,他还在不断挣扎,说一些莫明其妙的话。先是说,爹,九犬一獒。孩儿是最明亮的那颗星星。对不对,对不对? 一连问了几十次对不对,他忽然说,凰儿,为了你,我连天上的星星都愿意替你摘。然後又重复了几百次,我要帮你摘星星。 我使劲甩甩头,站起来倒酒:"别讲他的事了。来来,缺大哥,我敬你!" 十里红莲豔酒五七 我万万没料到的是,重莲不会喝酒也就罢了,缺右眼居然也是个水的。两三坛子下去,他就开始左摇右摆,满口胡言: "这辈子老子觉得最恶心的事,就是被人丢到粪坑里三个时辰。起来的时候,老子觉得像重新投胎一样。" "这辈子老子觉得最丢人的事,就是释炎那老秃驴把我赶下少室山的时候,那麽多弟子,他把我的袈裟扒了,还生生把我头上的戒疤刮去......" 他的手下看著他,无言以对。 还好夜深了,客栈里人也不剩几个。 我和司徒雪天对看一眼, "这辈子老子觉得最内疚最亏心的事......"他忽然压低声音,唯一的右眼往下翻,"就是强奸了般思思。" 我没反应过来。 "当初喜欢她,她却喜欢重莲那小子。有人说她自杀是因为我,我真的良心不安。" "什麽?" "所以,我再喜欢楼颦珂,楼颦珂再喜欢林轩凤,我也不去计较了。林轩凤死了不说,就是没死,我也争不过他──这念头女人都喜欢小白脸。但是,我还是喜欢她。" "你刚才说什麽?" "我说了什麽?"他左右看看,大著舌头,"我什麽也没说。" "林大哥,帮主一喝醉就爱乱说话,您别在意。我们这就送您回去。" "不必,我们自己回去即可。明天早上我再来。" 司徒雪天道:"早上怕我陪不了你,花大哥早上冒虚汗,我招呼人伺候他。" "那中午再来。" 翌日清晨,我的背上其痛难当。刚随著司徒雪天去探望花遗剑,就听说曲悠延拜访。雪天请他进来,他大步流星跨入房槛: "宇凰,你不是要去天山麽。" "没错,一会就出发。不过,我对天山的人很没把握,还是先打探了再去。" "那是没问题,不过你在这里守个死人做什麽?"缺右眼靠近床,忽然抽气道,"这是花遗剑。" "从英雄大会他被白翎击倒,便一直昏迷到现在。" "老子就不信白翎有这麽强悍。看看。"他走到床旁,给花遗剑把脉。 "缺大哥还会医术?" "嘘,别吵。" 我和雪天对看一眼,不禁摇头。 "什麽破玩意,不就是神雀落日掌麽?白翎自创的武功,伤人无形,但凡中招,必定昏迷不醒。" "你怎麽知道?" 缺右眼把他衣服拉起,腹部有一道蝴蝶形的红印: "有个姓白的小孩给我说的,他还告诉了我解法。" 姓白又是小孩?白琼隐少说有十八。不过必定是他没错。 我怎麽请他帮忙,他都见死不救。缺右眼从来不做救人的勾当,他却告诉他。这不明摆著闹著人玩麽。 我道: "你可以解?" "不都说了天山人怕少林武功麽。修习过易筋经义外加太祖长拳,反向使用点穴秘法,取个名儿就叫妙手金刚。不过,使用这招需要一个东西。" "什麽?" "蛊。" "这个很容易,苗子开的药店有卖。" "不,这个蛊一定要是天山山顶的蛊。天山地理位置特殊,生出来的成虫比普通的蛊要小,寿命长,还是红色。要把这个蛊磨成粉运入他的体内,同时进行反向解穴,保准儿没问题。我们去一趟天山,肯定能弄来。倒是小黄鸟啊,你怎麽一直按你的背?" "估计是有蛊会从我背里钻出来了,不过一定不是活的,也不是天山的。" 缺右眼紧皱眉头,起来拍拍我的背:"我看看。" 有东西掉在地上,疼痛慢慢消失。 我不由自主睁大眼睛。 缺右眼把它捡起来,是一条干瘪的红色小虫。 "小黄鸟,你会变戏法不成?"他惊喜道,"我叫你找你就找到了?" "我晚上回来。" 扔下这句话,我就跑了。 我跃上房顶,朝长安城外奔去。 分明是春季,凉风却刮得人骨子生疼。眼望城内的十里红楼化作红点,无底绿江沿河流淌,树林间鸟叫虫鸣,深翠生烟。 我从来没有用这麽短的时间跑完这麽长的距离。 在凤凰竹林外站定的时候,我已经累到无法站直身体。腿似不是自己的,我扶著竹子,用袖子擦汗,一边往里面蹒跚走去。 蛊一解,暂时忘记的东西也记起来了。 人说话的声音我记不是很清楚,但语气不会变。那个暗室中,红衣人说了一句话: "下一次少室山的事,轩凤也去吧。" 新生的竹子拔地而起,郁郁葱葱,寒烟清幽。 小木屋早已变成一堆焦炭。 我飞扑过去,跪在地上,沿著房基的竹子根,使劲挖坑。 无疑红衣人是豔酒。 那个蓝衣人,多半是殷赐。 泥土污浊了手指,指甲被泥中的石头折断。我的汗水一滴滴落入土中。 我拔出一根烧焦的竹棍。 竹节是断的,以绳子衔接。 也就是说,那个门的方向不是巧合。这里翻修过。这片土地十分坚硬,如果想将根基拔出,一定会损坏地皮,在短期内必然看得出来。所以砍断上面的部分,再接上新的。 如果林轩凤还活著,那一定是他。 林轩凤没有死。 林轩凤还活著。 "轩凤哥。"我飞速站起来,手因为激动而极度颤抖,"轩......轩凤哥。" "很高兴你发现了这个秘密,凰儿变聪明了。"身後有一个声音响起,"不过,你不会有机会再见到他。" "一定是他!"我竟连惊讶的过程也省了,直接回头道,"我,我才和他说过话!他还活著!我简直不敢相信,我......" 三春竹叶,骏马青丝。 大梦方醒,重莲独乘一骑,身影在竹林中隐隐约约。 "步疏的话,豔酒不可能不听。而我的话,步疏不可能不听。" "你说什麽?" 重莲淡淡笑道:"你说呢。" "我会去找他。" "你自己看著办吧。"他微提缰绳,掉头走掉。 "慢著。" 马蹄声停下。 清风摇摆著翡翠般的叶片。 我思考了很久,跑过去,抓住重莲的腿,摇了摇:"莲,我只是想再见见他。就只见一面。就算不能和他在一起也可以,我只想确定他活著。" 重莲看著远处,长发垂落在腰际。从下往上看,他的下颚骨格外分明。 "我知道你和步疏在一起是为了气我,乖乖下来,让我抱抱就好了。"我连哄带骗地拉他,"我保证见过他以後就回到你身边,天天待在重火宫照顾两个小丫头,哪都不去。" "就值这麽多?" "我和他没什麽好说的啊,只是想确定他活著就好。见一面就好。" "雪芝,奉紫......就只值和他的一次见面?" 我一愣,忙道:"你别这样,你看你在外面找女人我都没有介意,你怎麽好......" "他和薛红在一起的时候,你是什麽反应?" "没有没有啊,你怎麽老曲解我的意思──" "我算什麽?" 我一时竟不知如何回答。 "你说,我算什麽?" "我回头再找你。"我抓住他的手,亲了一下,朝回去的路上赶去。 "林宇凰。"他在後面轻轻唤道。 我回头。 因著春雨後的湿润,竹林中烟波茫茫。 重莲眼睛是深深的紫色。他仿佛还跟多年前一样。还是那个站在竹林中,偷偷观望著别人的少年。 他看著我。 他忽然笑了。 他轻提马缰,恍然又变回了多年前笑傲武林,意气风发的重火宫少宫主。 "林公子,保重。" 十里红莲豔酒五八 回到紫棠山庄时,竟才黄昏,我冲进房,原想收拾收拾自己的包裹,但一直心绪不宁。 重莲方才的话是什麽意思? 他想放弃我? 不可能。无论我怎麽做,他都不会放弃的。 我拍拍脑袋,先去找司徒雪天。但路过花遗剑房的时候,听到里面传来打斗声。 "花遗剑,老子才不管你是不是什麽大侠,只认你是小黄鸟的兄弟,让著你,你当真我就怕你了?" 没有花遗剑的回答。只是武器碰撞声依然激烈地响著。 我破门而入。 缺右眼拿著大铁轮,当当挡著花遗剑的攻击。见我来了,立刻大声道: "小黄鸟,快过来,你这哥们发疯了!" "我要出去。"刀光剑影中,花遗剑的声音低沈得有些诡异。 "花大哥,你是要去天山对麽。恰好我们也要去,一起吧。" 果然花遗剑停了进攻,绀阿剑光一闪,转瞬入鞘: "林轩凤还活著。" "我知道。" "白翎就是林轩凤。" "真的是白翎?" "是。英雄大会的时候我看到了他的脸。" "好,没问题,收拾收拾,明天就去天山。" 次日离开的时候,似乎花遗剑都无任何反悔的痕迹。我现在开始猜测这位大侠是位真大侠。不动脑筋都能在江湖上混这麽久,那武功绝对是铁打的。 他是去天山找白翎。却不问问白翎是否在天山。 这个问题我已经私下和雪天讨论过。他说,白翎每完成一个任务都会赶回天山报道。我的意见是在天山等他,毕竟我的目的不只是见见白翎这麽简单。不过让花遗剑知道,他肯定会直接去找他。 另外,林轩凤的遗书也有问题。 无疑小木屋是重修过的,可是既然重修,重莲怎麽会发现不了里面的遗书? 而且,重修的事蛋老弟也不告诉我。 最奇怪的是,花遗剑既然第一眼就认出了林轩凤,这说明他的脸没出问题。那他为什麽不让我知道他还活著? 如果是豔酒的原因,我打著旗号说自己是为白翎而去天山,死路一条。 但从我身上中的蛊可以看出,豔酒并没有要我命的想法。难道是他和林轩凤有什麽协议? 还有,蛊是天山的。殷赐或许也在天山。 天山在金门岛的正北方。洛阳距离天山有一个月的脚程。我们三个人走,约莫七日。与司徒雪天道别後,我们朝著西北方向赶路。 每个门派的外部都有迷阵。一路上和花遗剑以及缺右眼商量著,如何才能破解天山的阵法。可对於天山的阵法,流传在江湖上的起码有十五种。我们每一种都参考过,都有漏洞。 我们抵达天山山脚时是夜间。 从下往上看,山间有错落不一的玉楼金殿,朱檐碧瓦。楼间星彩花灯繁多如画,如同九华乱坠,浮翠流丹。 细细数下,在最下方的楼有二十八栋,中间有五个大楼台,再上面便被云雾遮掩,看不清了。 正中央,一个石门,一条石阶直劈而上,仿佛通往琼楼仙界。 "现在怎麽办?"缺右眼道。 "走上去呀。" "怎麽走?" "这麽大条路你看不到麽。" "当真从这里走?" "这里是最不可能出现机关的地方。如果来人就杀,他们也别招人了。" 花遗剑微微一愣:"你的意思是......" "没错。走了走了。" 顺著石阶往上走,风夏月凉。与一座座楼台擦肩而过,果然毫无危险。 二十八楼都经过了,看到五个大门。五个大门後面有五栋楼,却只有一个是亮著的。不一会儿,连最後一个也熄灭了。 我们正犹豫要不要继续上去,一大群人从楼间冲出,飞速赶下山。 带头的人是姬康。他回头看了我们一眼,居然没任何行动,继续带人往下跑。 缺右眼道:"莫非机关在上面?他们都不动手,这机关有这麽灵麽?" 我摆摆手:"看来天山真的是这样,所有分支互不干涉,只管自己的任务。" "呸呸,照你这样说,有权的人除了豔酒,便是林轩凤那个死不透的了?" "缺老弟,你想死麽。" 我话刚说完,花遗剑的剑便铿的一声响,出鞘。 "走走走,反正都是死,给你俩小子杀了,不如给天山的杀了,起码有面子。" 我继续往上走。 几乎是穿过云雾,我们才看到三座大观。 此时,三观中依然只有左边的一座是亮著的。 再上去难保会出事,我们走到那座大观的门前面。牌匾红漆黑字,清楚写著: 红裳。 我拍拍缺右眼:"你俩可以去,我不行。" "我懂,你个重莲。" 缺右眼带著一脸迷茫的花遗剑进去。 我找到一个石凳坐下,凳子还没坐热,那俩人就出来了。 "怎麽?" 花遗剑道:"她们叫我们直接上去。" "六门的老大有三个在,其他都是小丫头。都在甩骰子赌博,押注美少年二十个,丝绸二十箱,金钗两百支,玩得可开心了,都没时间鸟我们。" 多麽神奇的一个地方。 再上去便是神殿了,那岂不是要和豔酒直接对上? 然而我猜错了。 上面不是神殿,而是一座城。 一座大得不像生根在山顶的城。 一条小河穿城而过,水声柔舻,烟影清风。 星辉月映,冉冉波光,万家灯火。城中是终年化不开的烟雾。 城中央,一座宫殿悬浮坐落在空中,缓缓旋转,俯瞰著大地万物。 我们三人面面相觑,正犹豫不决,一个姑娘自烟云中走下,停在我们面前: "请问,三位来天山,是见宫主的麽?" 对付这种场合,花遗剑最厉害。我推推他的胳膊。果然他握剑拱手,浩然正气: "正是。" "请跟我来。" 我们跟随著前行一段,终於发现,原来这烟雾中是有桥的。长而华美,直通向神殿天狐。 一路往上走,仿佛走向月宫。再低头看看脚下的繁城,天街繁华,烟水茫茫。 我们走入月夜下的天狐宫。 放眼望去,殿旁女子手提琉璃灯盏,恰似海神明珠。 黑暗中,灯火映亮了殿内的珊瑚镜,芙蓉帐,及女子们罗裙子的下摆,淡墨的花枝,水晶风荷。 珠帘垂落在台阶上,一道孔雀屏风。 屏风後的人影不很清晰,只见他穿著红衣,身裹雍容白裘,绒毛翻卷著滚落,在台阶下露出一个尾端。 他身边站著个女子。 她不过素颜而立,乌发间一支金步摇,髻双垂柳烟一缕,手拈团扇,雪白一身,再无它物。 只是至美素璞,物莫能饰。她就这麽往那儿站著,已出群翘楚。 而此时的翘楚,绝对是壁花一朵。 他坐著,她就只敢站著。 我从未见过她如此娴静温柔的模样。 "欢迎远道而来的三位客人。"那红衣人的声音动听,婉转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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