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真是那个金簪。只是跟当初的模样差了很多。 我记得我刚买这簪子的时候,上面有一朵花瓣分明的红莲,为了尽量做得仿真而磨去了光泽,乍一看还真像一朵小花。可是现在红莲的花瓣被磨平了,玉石还晶亮晶亮的。 这个簪子才送出去不到半年时间。 这天气真的是害死人,黑黔黔的压得人喘不过气,鼻子酸酸的又是怎麽一回事? 我关好窗户,披上外套,背了包裹,往山下走去。 走到半山腰的时候,突然想起我的天鬼神刃还在林轩凤房里,又飞速奔回去拿。翻回风雀观的时候,见里面的人都出来了,问他们怎麽一回事,他们对看一眼说大尊主在睡觉。我点点头,也不兴师动众去闹醒他了,干脆从後方树林翻进去。 好容易挤到纸窗门旁,却听到里面有人说话。 "花遗剑都知道吧,你和他上床了?" 这声音居然是豔酒。 "怎麽可能?"林轩凤轻轻咳嗽两声,但语气还是明显不屑,"和他上了,他便不会再这麽听话。" "轩凤啊,你变得还真多。" "承蒙宫主指点。" 豔酒轻轻笑了两声,却有些没精神:"如果你那凰弟知道你装受伤来骗他,他会多伤心哪。" "这一回我可没装,他下手不轻。" "你的凰弟为了你,还真是死而後已鞠躬尽瘁。" "我和他的感情,你这种没血性的人永远不会懂。" "我们不是一直肌肤相亲麽。怎麽好这样见外?" "你哪次不是把我折腾到重伤?"林轩凤又咳了两声,然後便是翻身起来的声音,"宫主难道就没考虑过温柔一些?" 豔酒没有回话。 "你神神秘秘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我和你说笑呢。" "林轩凤,你现在所作一切是为报仇麽。" "报仇?报仇有什麽意义?"林轩凤笑声很虚弱,"不,我该说,做什麽事会有意义?死了那一次以後我才突然觉得,人生来来去去就这几十年,多几年少几年都一样。" 豔酒笑声很悦耳: "是啊。到底是要分开的,还不如连相识都免了。" 十里红莲豔酒七五 敦煌的阳关古道上,黄沙四起,风声低沈,天却格外的蓝。 一个古城,经过历史的洗礼,多少会显得有些沧桑悲凉。 也不知道是不是天冷的缘故,街道上的人并不很多。 远处一家客栈中,一点青灯嫋嫋燃烧著。 我加快脚步跑过去。 想起我离开的时候不小心碰了窗外的树枝,林轩凤和豔酒两个指不定已经发现了我。我却记不住自己要做什麽,只是匆促地逃离。刀也忘了拿。 前脚刚迈进去,里面的小二挥挥手说今天打烊了。然後轰人。 "小二哥,今天的客人中有没有一个高个子男子?他带著一帮人,长得很好看的──" "你没看到我这都打烊了吗?" "不可能,他的手下说他住这里的。" "说了没这个人!你要住不住?不住滚开!" 我塞了一锭银子在他手里:"瞧您也辛苦了,我只打听打听就走。" "哎哟我的爷,真没这个人。我们老板今天提前打烊就是因为没生意,马上就年底了,中原的人都待家里了。你别说是个高个子男人,就是只公蚊子也没飞进来一只。" 我只得作罢。 出客栈以後,租了一匹马,往东北方向走。敦煌在中原和沙漠的交接处,难免干燥。没出几个时辰,雨水便淅沥落下。眼见冬天就要来到,水冷薄冻,刺得人骨子生疼。连卖雨具的人都嫌太冷缩回屋里烤火去了。 雨先是断断续续,然後成条成片,珠帘一般模糊了视线。 敦煌就那麽一家客栈。 重莲根本没有去过。 经过一间间荒凉的小村庄,问过了所有客栈人家,都毫无踪迹。 他一定是回去了。 绕过长安和洛阳,直奔重火境。 等抵达山脚的时候,已是几日未进食,又饿又渴,几乎晕眩。可是已经没有力气再去吃东西,直接把马拴在树上,步行跑上山。 重火境的一切都没有改变,我直接从暗道进去。 可是走了很久才遇到几个人。大殿几近成为华美空旷的摆设。 只有向人打听。 "你们宫主在哪里?" "宫主自从定下婚事以後基本就没再回来。小的不知。" "有没有看到宫主?" "对不起,奴婢是新来的,不清楚宫主的事......" "重莲呢?" "林公子,宫主不是一直和您在一起的吗?" "重莲去哪里了?其他人呢?不可能谁都不知道的!不要撒谎!" "林公子啊,宫主带著护法和长老离开很久了,小的真的不知道......" 既然重莲不在重火宫,又会在什麽地方? 我离开重火宫,天杀的雨已经下了很多天。出登封,快马重回长安,最後去了重莲的旧居。 可是,就连那里也是空的。 飞虹桥下,河水悠悠。 天空灰蒙蒙的,雨丝零星飘落。雨点不断在河面留下一个又一个圆,密密麻麻的圈。 此时,眼前是雨井烟垣。 总是想起多年前的这里。 繁华昌盛的街道。清歌落花,京华少年。 那一年的清晨,我站在河边等他。阳光明媚却不刺眼,透过波光一点点反射在脸上,暖洋洋的就像他垂目时留下的笑容。 当时的我也很疲惫很饥饿,却可以在看到他的刹那变成最满足的人。 他眉目如画,轻裘缓带。 手放在他肩上无数次,却没有一次敢搭上去。每次看到他都会想要拥抱,也是没有一次下得了手。 转眼间这麽多年就过去了。 同样的桥,同样的河,同样的别院,同样守候的人。 只是大门紧关。 雨伤旧梦,楼已空。 却从来没有哪一刻会像现在这样,如此希望,一切回归原点。就停在那一刻。 白马金鞍,杨花飞舞,他在晨曦中对我浅浅微笑的一刻。 也不知是否雨水浸入眼球,整个右眼肿痛得厉害。我跑到飞虹桥下躲雨。 刚停住脚,没了去处,身上开始发抖。 突然想起红钉叔叔说过一句很经典的话:"自从我变成了狗屎,便没人敢再从我身上踏过去。" 百叔叔却说:"人在江湖飘啊,哪能不挨刀啊。" 七杀伯伯又说:"人生就像一把剑。要麽刺伤别人,要麽被人刺伤。" 轩凤哥说:"你仔细看,那河里有三只叠在一块儿的青蛙。大青蛙背著小青蛙,小青蛙又背著小小青蛙。那只大青蛙就是师父,小青蛙就是我,小小青蛙会是谁呢。" 抱著双臂磨擦了一会,红玉莲金簪掉在地上。我蹲下将它捡起,便再也站不起来。 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为了什麽而哭。只知道强忍无用,哭得整个身体都在发抖。越哭眼睛就越痛,但无法控制。 就只记得雪芝刚长牙的情景。重莲掰开她的小嘴,看著我笑笑,然後哄著她,唤她芝儿。 可是我最後一次见到雪芝,她却哭得一塌糊涂。 最後一次见重莲,他在夕阳中抱住父亲头颅离开,头也不回。再也不回头了。 到後来,声音已经沙哑,咳嗽不断,一切东西似乎都已经消失。 只隐隐看到雨帘中,有人靠近。 最後他停在我的面前,递了我一张手绢。我有些窘,擦擦脸颊,却看到他腰间挂的雪扇。 抬头,愕然发现眼前的人是豔酒。 他垂头看著我,面无表情,似乎也不那麽丑了,甚至还挺顺眼。 我站起来,道:"你跟踪我?"刚说出口,听到自己声音跟鸭子似的,扭了扭脖子。 他不说话。c 我又突然发现他居然比我高──他没有坐轮椅。 我指指他的腿:"你,你这是怎麽一回事?" 他依然不回话,用手绢替我擦脸。我拨开他的手:"反正都成了个落汤鸡,擦不擦无所谓的。你这腿怎麽回事?" 他轻笑道:"有什麽好哭的?" "关你什麽事?" "不就是少个情人,有必要这样没出息麽。" "你懂个屁。" 他又不答话,还是固执地擦我的脸。我不耐烦了,重重拨开他的手。他把我推到石墙上,埋头就吻下来。我一直以为他是个老妖怪,对任何事都是投入三分感情七分理性,已经到达了无情无欲的程度。但当他和我拥吻的时候,我发现这人不像我想得那样沧桑。他啃人的时候,激情得就像个刚陷入爱情的少年。 只是他很快就被我推开。 我擦擦嘴,又使劲擦了擦:"你有病?" "不管是林轩凤还是重莲,都不要想了。"豔酒吻了吻我的额头,"以後跟著我,我绝对不会伤你。" "光看到你的脸,我都觉得自己很受伤了。" "和我睡一次你就不会这麽想了。" "恶心。" "我不会勉强你的,直到等你点头。"豔酒回头看看桥外,"雨停了,回去吧。轩凤还在等你。" 我犹豫了片刻,才随他一起离开。开始我还以为自己遇到一个变态,结果路上他极少跟我说话,即便说,也是说一些比较正常的内容。 回到天山後没几天,望植暴毙。 林轩凤的伤好了些,病情却加重了。我在他睡著的时候给他加了几个热水袋,挪挪枕头掖掖辈子,却始终没有勇气和他说话。 十里红莲豔酒七六 豔酒令人通知我,让我去九天寒碧谷。 桃花已落,初雪上枝头。鞋底踩入雪地,碎裂的声音一如风吹花片。豔酒依然坐在那把椅子上──十足十的纯金,就像他衣上绣的金线。 这一次殷赐依然在那里,只不过自己坐在一边研究符纸。我去了,他甚至连回头看一下的欲望也无。 豔酒也不说话,我想了半天才找到话题:"原来宫主和行川仙人是挚交。" 殷赐换了个姿势坐,却不抬头:"我是大夫,他是病人,仅此而已。" 豔酒笑笑,不否认。这人五官没法看,但一笑起来,魅力要上升好几个点。 我道:"原来如此。我倒是蛮好奇像宫主这样特别的人,会交怎样的朋友。" "我没有朋友。" 除却重莲不看,这人的说话语速是我见过把握得最好的。有条有理,而且平和稳重。就连说出这种在寻常人听来蛮丢人的话,也都这般从容。导致我产生一种错觉:这世界上所有的人交朋友都是不正常的,没朋友才是应该的。 "就连三岁孩童都有朋友。宫主可是在说笑?" 殷赐道:"你也知道他是一种特别的人。他几乎什麽都有,唯独缺了两件东西:一是普通人的外貌,二是朋友。前者他是如何也得不到,後者是得到了他也不想要。" 豔酒还是笑著。 我忍不住看看他的下半身。 我在长安看到他走路,绝不是错觉。我深深记得那些丫鬟看他的眼神。她们在他面前可以说是百依百顺,几乎到了奴颜媚骨的程度。而要征服那麽多的女人,残疾男人是无法做到的。 可是,步疏对豔酒虽然百般讨好,却不曾露出过那样的春色。 豔酒从来没有动过步疏? 我曾经问过重莲,他身边的女人都很漂亮,为什麽他就没动过歪脑筋。 重莲说他没那个心思。 我笑著说,莫非你天生就是断袖?还是说,你喜欢本少爷宠幸你? 重莲说,有可能影响到你的女人,一定不能动。吃窝边草的兔子,要麽是死了,要麽就是快死了。 我又看看豔酒。 "我是很好奇,宫主这个椅子是为何作的。" 这话说得别扭。但毕竟有旁人在场,对豔酒没个把握,失言难免招来横祸。 殷赐看了我一眼,好似我是个白痴。 豔酒会意一笑,却答道:"自然是金做的。" "倘或他腿要没残,那很可能是个祸害。"殷赐淡淡道,"你看他的左手无名指和食指。" 我凑过去看看,豔酒也不躲。我道:"是很好看。" "谁叫你看好不好看了?我是叫你看对比。他左手的无名指比食指长出很多。" 我愣了愣,下意识看看自己的:"我的无名指也比食指长。" "那是肯定。" "无名指比食指长得越多,越男性化。反之则越女性化。无名指越长,跑得越快,轻功越高,那等功夫也越好。" 我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豔酒对我笑的时候,我头皮有些发麻。 还好他在装残废,该有所收敛,不然估计会变成个步行生殖器。 我道:"真的假的?我不曾留意过。" "你是在怀疑一个大夫的话麽?不信随便去拉一个女人看看,越是媚气的女人,食指比无名指长得越多。" "那步疏肯定已经没有无名指了。" 豔酒轻笑出声:"相信你下次看到她的时候,便不会这麽想了。" 我正琢磨著回答,豔酒又道:"我听说你在问卫流空的事。" "嗯。" "你想知道什麽?" "什麽都想知道。" "看不出来你是个好事之徒。" "宫主不知道我以前就是干这行的──包打听,五十文钱小事,两百中事,五百大事。如果有什麽惊人的消息那就是一两。" "你这消息卖得也够便宜。" "对我们这种囊中羞赧的小江湖来说,算是大钱。" 我发现在江湖磨蹭,自己磨出来最多的一是脸皮二是牛皮,怎麽说怎麽像,那神仙一般的殷赐已经目瞪口呆地看著我。 "卫流空的事可不是普通的秘密,你觉得值多少钱?" "五百两可能都有人要。" "卖了赚了钱,可有想过和我分个银子?" "那是肯定。五五还是四六?" "一九。" "哇,这麽黑心?那我岂不是才五十两?" "不,是我一你九。" 我哑然,光看著他。 "你刚才不还说麽,你囊中羞赧,给人五十两不是小数字了。" 我一时间没反应过来。但渐渐的,背後开始凉起来。 豔酒知道我不会卖这个消息。 我不卖这个消息的原因他必然也知道。 我早知道在这里待著迟早给他揪住小尾巴,但没料到早已入甕。 我擦擦额头,想他应该是不把我放眼里的,也不会对我有太多提防。 然後他当闲磕牙,给我说了个故事,来龙去脉不算复杂。 武当现任掌门是丹元,在他之前是须眉,再之前便是太华。 "北宗少林,南崇武当",这是官方对武当的地位肯定。但时下在江湖中最新潮的说法,便是"少林无发貌美,武当发美无貌"。 最近少林弟子还俗的越来越多,实际和这个说法不无关系。 武当弟子的发型很丑,但是人都知道,在那一簪的轻挽下,绝对可以释放出如云流水的乌发。不过头发再美也无法掩饰相貌的事实。武当历史上能看得过去的人,就只有创始者邋遢真人张三丰。从那以後尽出丑男,已经成了一条不成文的定律。 太华道长改变了武当的形象。自他第一次出现在傲天庄,一身素白长袍,一颗额心红痣,武当山的女弟子数量增长便突飞猛进。 但姑娘们的梦没做上多久便彻底被粉碎──太华二十岁那年便成了亲,并在两年後生了娃。 他爱不爱自己妻子谁也不知道,也不重要。因为那桩婚事是他师叔定的,他师叔其实才是真正的武当老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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