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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马(出书版)——古木

时间:2008-11-24 03:36:02  作者:古木

--"写完它,朕要看。"--
膝盖因为错误的跪拜姿势而疼痛,司马迁却还没有意识到他的错误,那不仅是姿势上的还有人品上道德上理论上精神上的很多错误,这将直接导致他以后所面临的种种。由于帝王的离去,灯火也不再辉煌,一一都黯淡下来,很快,仍然只是长廊那盏忽明忽暗坚强地燃烧。
司马迁爬起来,揉揉膝盖,临走时霍光冷冷瞥了他一记,他还真想不到那样漂亮的眼神里会发出那样寒冷的光来,假以时日很难说不会成就一番,捧起自己的笔记,皇帝读过的痕迹早就看不出来,过了今晚,皇帝还能想起要看一本小文官的杂记?
当然,不可能。皇帝,也就是个贪新忘旧的普通人吧。

 

5

太阳还没升起,早朝就已开始了。朝廷上,只有国家大事,当霍将军夺回河西走廊的大好消息传来时,宝座之上,皇帝发出响亮的笑声,那是非常开怀的,足见他对霍去病的大为赞许。很难把这样的皇帝跟昨晚的难测深沉对等起来,显见霍光和霍去病在他心目中位置的差别,他并不吝于为自己喜爱之人发出欢笑。
直到中午才百官退朝,不敢在明察秋毫的皇帝面前有一丝懈怠,俱都疲惫不堪,现在该只有皇帝是兴致昂然。
回家的时候,路上在百花楼前停了一下,早已是成熟的男子,却坚持为父亲守孝五年,延误了佳期,到现在却是取妻的心也淡了,合适的女子也散了。只是偶尔路过百花楼,才想起来,自己也有个红颜知己。
沧海。
这个女子,却取做男人的名头,这等骄傲岂能不成就长安第一花魁的美名?女子为妓,出卖尊严换取生存,这有何难堪?尊严不正是人最宝贵的财产?往往,要见她时,总会有这样的念头,也往往想要能赎了她要能带她回家要她能再不出卖尊严--但,还是开不了口,拜她裙下,太多公子官宦,她该有更好选择,一个知她惜她的不凡人物,而不是自己这样存了三年官俸还不及她一半身价的文人。
明星荧荧,开妆镜也;绿云扰扰,梳晓鬟也;烟斜雾横,焚椒兰也。
眼下,他在那些青年人中坐着,隐隐约约在那纱帘下,见到那双明星,那般绿云,不用焚椒兰她本身就有花一样的芬芳。
纱帘下,娉娉婷婷,婉婉约约,一代绝色沧海姑娘款款拨动古琴,唇像花瓣一样绽放,那清越曼妙,难以言传,再次把司马迁围绕在梦境一样的沉醉里。他觉得很幸福,也很荣幸,自己能在活着时听到这样一种歌声,看见这样一位姑娘,甚至能和她同床共宿。
每月初三,都会过来。这天是发官俸的日子,两百贯的俸钱和一百瓢的粮米。这天,在代价高昂绝非自己有能力踏进的这里,除了听琴,司马迁会和这个娉婷的女子共度一晚。已经三年。
沧海,一直是冷冷的,不媚言不多笑,冷冷的艳丽,但拥抱她的时候,她却非常温暖和柔和,甚至会在司马迁怀抱里如花一样尽情盛放。司马迁从不知道自己付给老鸨的一百贯就连花魁裙边也沾不上,沧海的绝色整个北方无人不晓,多少人捧着金子来也只换得冷冷一睇,但他只有一百贯。他读了太多圣贤书,确实不知世情,有些地方是迂了,但那迂在有心人眼里倒显得可爱起来,很难想象,清高冷艳的沧海姑娘每月初三会为一个小文官拒绝一切客人,为他妆颜起花一般的美丽,为他穿上朦胧月白的裙裳,为他小心翼翼瞄眼自己而刻意挑逗缓慢脱去衣裳,为他小心翼翼从袖襟里掏出小店里买的一根翡翠簪子递过来而早已拔去青丝上的珍宝珠钗,为他小心翼翼亲吻自己的嘴唇而早就将红殷胭脂褪得干净。
只是为了这个呆子,这个端正挺拔、比起新寡还要不苟言笑的男人,司马迁啊,什么时候他才能知道她的一片心意?已倾心。
司马迁给沧海擦掉粉额香汗,她悠悠闭着星眸,在情韵后缓缓叹气,他以为她有些不愿,但他又无法克制抱她,因为他喜欢着她,"沧海,我--你若愿意--"她睁开眼,眼神夺目流彩,她是有灵魂的女子,只是迫于命运才一路到此。当她云鬓松散定定看他--忽然发现,怎么自己精心选的那些胭脂水粉钗子耳环从不见她用过?哪怕一次?还是太廉价不够体面,只怕连刚刚那支翡翠簪子很快也会被她打赏婢女,但有什么关系,至少心意传到了。她至少已肯在自己面前做出欢欣默默收下。
"我走了。你再睡会。今日,劳累你了。"他还是又这样说,每次都以这样做结,然后给她仔细掖好被子,顺顺她乱开的头发,直起身,开始着衣。很难说,什么时候开始不满他这样匆匆,沧海静静伸出藕一样的手臂,温柔摸着他的发,整理到最后他才会结发,她忍不住用手绕起那簇发,想他这么久不娶妻是为了她吗?他没发觉她把他送的礼物都一样样摆在盒里,一样没舍得用过吗?
她闭起眼,有些累,有些伤心,阅人无数却捉摸不透这看似严正的男人到底是揣着颗什么样的心拥抱自己!他怎么就不想抢夺自己把自己好好收藏呢?
司马迁回过头,看她合目似睡着,再看她手里还留着自己一簇发梢,想都没想,就伏下身,用嘴咬地安静无声把那簇发整齐嚼断,好留在她手里。到直起身体,看见这样的女子莲花一样秀丽,非常怜惜。
假如能存够那5万贯,他定来赎她,还她以自由。
果不其然,以后再也没见到皇帝,除了朝廷之上。但该记的该写的,司马迁还是做着自己的分内事。直到下一个月,初三。他去理了发,还削了新生的胡子,前一个晚上照例祷告明天也会像之前的每一次一样都碰上沧海姑娘难得客人稀少的好时候。他并非不知道自己钱太少。
但明天,跟祷告差了很远。沧海来了贵客,老鸨把所有人都挡在外面。整个百花楼都被贵客包下,所有将相侯全都靠边站。
一百贯没有用出去,司马迁就去商铺买了盒从流俅舶来的昂贵胭脂,光盒子就非常漂亮,精致楠木里雕着仕女花纹,仅看着一百贯就已值。这次,愿她能用。
结果,贵客一直霸着沧海,中午时分还琴声缭绕,之后就听不见了,再之后天已暗了,雨也下了。司马迁固执地等在百花楼对面的屋檐底下,固执地要把这盒水粉亲手交给心仪之人。
雨越下越大,天色昏暗变色,他看着她窗户,不明白她生命里来来去去这么多贵客,她为何还不趁青春年华选一个真心良人?再多坏的里也总有一个好的吧。她是有喜欢的人的,他感觉得出来。
遥遥地,那窗棱真微微开了,里面真微微现出一个婉约娥眉。好一个女子,眉眼如画,如斯娇媚,她披着薄薄红纱,面上倒显得有些苍白,静静看着天色,冷冷清清--他看着她,心疼。他的生命可能就是这样无名平静地度过了,但还是希望她能过得舒心安逸。
他跟所有男人一样,恨不得杀了碰她的人。但他不能破坏她的生活。
他的目光,冥冥之中,碰上她的。她眼睛一下子睁得好大,不自觉就拢紧了胸口本敞开的部分,迷惘而失措,他的乍现此时此刻吓着了她,对她而言,每月的今天,是不一样的,她绝不希望他看到另一种她。
若在平时,司马迁能觉出她的难堪,现在,只是看着她,用眼睛一直好好看着。在风雨里,他的青袍大片湿了,眼睛仍旧清爽明亮。
--男人从后抱住了她!胳膊精锐有力,她不得不由他去。
他认出那个人来,一时间,出离愤怒,已经、已经有这么多女人了,简直、简直太放荡,什么女人什么男人都有了,为什么还要来碰她呢?
自己为什么什么都不能做呢?他傻掉一样看着他手掐着沧海胸脯,她抬起胳膊蒙住眼睛,肩膀抽动隐隐是哭泣,好似这样能蒙上了窗下那双眼睛!
"沧海......"忽然明白过来,她喜欢的人就是自己吧。

 

6

--楚楚动人的美人哭泣,并没换得他怜悯,当这个男人,在酣畅情事中无意间向窗下望去。
看到的人,真没想到,是自己的臣子,有印象,重商谋利--直白到简直不像他刘彻的臣子,那么,这个文官与这个女人......刘彻的嘴角有些了然的微笑,一个注定在男与女追逐里败北的小官,大概连妓女的职业他都能美化成为生存的利益。
看到底下的男人像小蚂蚁一样湿漉和呆滞,几乎像失去知觉一样仍旧抬头仰望他们的好事--刘彻兴起一点半星的怜悯,可怜是个书呆,妓女榨干净他不用吹灰之力,尤其越美丽的女人,越狡猾。就算没有皇帝身份,刘彻仍然可以放纵享受人们的景仰和爱慕,他生就是天之娇子,生就是完美捕猎者,他想要的东西总是太容易得到,所以他宁愿在没有皇帝身份时,看到男或女仍由衷跪拜在他面前祈求垂怜,这是他帝王的趣味。
但这个美丽的妓女,却在一直哭,越来越败兴,刚才的情欲中她分明是个老手,同样乐在其中,现在却骤然开始做哭戏--哭给谁看?廉价的眼泪。
帝王的心脏,好象用铁石打的,他所认为的就绝对刚愎自用,没有人能够反对。
而当这个妓女蓦然以剧烈的挣扎脱离开他怀抱,发出破碎凄惨的尖叫,好象不堪忍受一样扑倒在地时,刘彻反而觉得有趣,宫廷里的女人总笑脸如花,哭,谁敢哭给他看?
"底下那个是你情人?"她不答,于是他下评语:"云泥之别。"一个绝色的名妓看上一个平庸的小官,就等于是场悲剧的开幕。
眼泪无法控制从指缝里流出,她的声音仍然如出谷黄莺,因为痛苦而更凄美--"在你这样的人看来,我们是不配的,只有我知道,不管我是云是泥,他都不会在乎。"
他走到她身边,轻轻抚摸她如云秀发,带点不怀好意的劝诱:"你以为他会娶你做正妻?当你没有这张脸这副身段,你还能给男人提供什么欢乐?你已不是天真无知的少女,何必浪费时间等待。"他抬起她脸,指尖碰触那蝶翼般的眼睫,她的出色在于够冷够艳,他当然希望她继续给自己提供欢乐。"我看得出,你已经等累了。"
她茫然看他,这个眼中有怜惜之色的英伟男人,高大有力骠悍温存到可以包容她的一切,从没接过这样的客人,王侯的霸气、高超的经验、洞悉人心的险恶、当他高兴时可以让你跟着狂喜,但这样的人,当他怒了,恐怕天地都要为之变色,恐怕身边的人,都要连渣滓都不剩下。
让她想起,伴君如伴虎。
她摇头,拒绝了他的诱惑,眼睫再次闭紧,仿佛厌倦尘世,但她想到了他,于是就有了绝尘的笑--
"他总认为自己是个无趣的人,但跟他在一起,哪怕就一个时辰,听他说起那些典故人情风俗奇闻,我就忘记了时间,我和他在一起一定不会无聊,一直都可以很开心,多少钱都买不会开心不是吗?随便哪个想我当他们小妾的老爷少爷都比他强吗?但和这些人在一起,连上床都要睡着了。"
刘彻确实有点惊讶,听到一个妓女说这些话,他的掠夺因子因而升腾,他一把抱起她,扔到床上,就欺上去--
"在我的床上,只有被玩晕的女人,我倒想见识一下能睡着的。"
胭脂没有送出去,在沧海消失在窗口后,司马迁有些失魂落魄,当回到自己家中,才发现一直紧攥在手里的胭脂盒不知何时已经不见。
第二日,皇帝坐在金銮殿上,一切如常。毫无预兆,忽然就点出了自己的名字--"司马迁,上次你说给朕听的商贾之策,再给朕说一遍。"
太史令在全无征兆下,显然非常惊讶,这坦白地表现在脸上,空白的表情,凝滞的神态,几乎是让全朝百官等了若干秒,他才明白过来,并开始一一细答--看不出皇帝的钦点对他有多大受用,虽讶异但不轻狂,虽年轻但不出色,但难以否认,但这个继承父志承担史官一职的青年,满口离经叛道统统为商人出头时,很难有人有反驳他的力量,他说话不带停顿,每一句都衔接紧密,就像江河溪水一样自然流畅而太过严丝合缝,当他阐述这些思想他的姿态又太过谦虚谨慎,好象时时等待有人打断将他反驳--但没有人敢,因为他是皇帝钦点。
书生气、不懂察言观色、有些才华、有些用处。皇帝终于留下了这样的印象,也在这天记住了司马迁这个人。

 

7

过端午的日子,天闷又热,就算待着不动汗水也会湿透衣裳,司马迁在书市里流连了一整天,汗流浃背,直到各家各户早早收摊回家过节了,他抬头一看太阳有些斜沉,才想起今天的粽子没吃,就近在街边买了两个随手提着,却用另只手全拎了一大筐尘埃杂书回家。
在家洗个干净澡,坐在院子里看了会杂书,又闲不住了,穿戴整齐,就关上门往太书院去了,一路上,家家户户都在过节,虽然不若年关时热闹,但好歹凑个人数喜庆。到了太书院,人更是早散了。这种常人的孤寂,他反而觉得清净,就手拿起自己昨天写好的世家批注,又细细读了遍,再拿朱红小楷改了浇,还觉得有些不满意,爬上爬下翻进翻出,终于给他找到本典故核对,折腾半天,狼狈到一身大汗,赶紧在天井里打了一盆水搁着,脱了鞋袜,把脚都泡进去,瞬间的沁凉直达心肺--头顶是绿藤,眼前是书卷,脚哗啦哗啦可以拨着水花,心远地自偏大抵如此了。
结果,忘带东西的同僚一进门看他居然还在,大为惊奇:"今晚皇上宴席百官,太史令不去吗?"
整个忘记了,皇上宴得是肱骨之臣,谁去谁不去谁会记得呢?--那些太监会记吧,每次有这种事,他们总会站在大殿边上,阴阴地盯着你,阴阴地记下你的一言一行。能在他们紧密包围下依旧活得滋润服帖的,怕也只有皇室这样不凡的血统。
皇室大宴,觥酬交错,笑语缤纷,皇帝身边不知道抱着的是哪个妃子,照旧美丽绝伦闭月羞花,猩红地毯上不见执绸舞女的翩倩,反倒是扬鞭的壮士豪迈喊着号子,威武驱赶起敌人,沙场一下子就离得很近,谁都看得出,这是为即将凯旋的将军而奏的序曲--一杯杯的烈酒,一桌桌的佳肴,一句句都是颂歌扬德。
这,不无聊吗?
司马迁趴在桌上,满殿飘的不知道什么香浓郁而热烈,配合舞蹈放歌恰到好处,醉酒的人更乘兴满嘴呼呵灌起他人,还不断有人举杯呼喊着皇帝万岁万岁万万岁!有些癫乱,总得如此,好象这才叫尽兴。司马迁趴着也不行,照样有嗜酒者个个都敬酒,个个都要你回敬,拎起你脖子就匆忙灌进满口烈酒,这才像话。
从盘里拿了两个糯米青棕,做得甚是可人,小巧如拇指,晶莹剔透。在人们都尽兴狂欢之际,不合时宜的司马迁悄然遁出,兴致勃勃抓着两个小青棕,边走边吃,今年端午的粽子到底还是吃了。
走在宫道上,看见当值的小太监站着站着就打起瞌睡,想他年小受欺恐怕今晚连粽子都没捞到尝,便过去把剩下那只轻轻放进他衣袋里,小太监竟没醒过来。司马迁刚收回手,身旁就传来女子的轻笑,酣然怡人,虽有嘲笑之意但也娇俏可人。他一回望,心中立时有数,看这年轻女子面相无疑是万人之上一人之下的富贵之相,虽然身着宫女服饰,但掩不住的天生丽质却是比刚才大殿里的烛火更加明亮,其肤色在黑夜里竟显出雪花一样的白皙。她见司马迁出神望她,当他也抵不过自己倾城一笑,眼里便有得意之色,微微抿了杏唇,身姿优雅地福了福,一双顾盼生辉的丹凤眼却毫不回避畏缩,确实大胆。"大人,回神了--"再次发出银铃一样快乐的笑声,她伸出纤纤长指在他眼前晃了一晃,他才赶忙后退,却是连连作揖。
这样一闹,小太监给吵醒了,揉揉眼睛,望向他俩,还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茫然问:"子夫姐姐,你也来宴席伺候吗?"
她眼里幽幽一暗,不复适才潇洒:"什么伺候!以后他们都要来看我脸色--"嘎然而止,想是察到自己失态,微微有点不安瞥了眼司马迁,见他没有异样,才有些幽怨:"只闻新人笑,谁听旧人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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