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塞没有塞紧,落地时,水高高溅起,滴在雍怀的睑孔里,顺着下眼睑慢慢滑落,如遗憾的泪珠,划过眼角那滴凝固的赤红的龙血,划过裂成「米」字状的缝隙,落在清风的手上。 如果有机会,我带你赏花划水,放纸鸳,堆雪人,过平凡快乐的生活。 直到你放手,抑或,海枯石烂,天长地久。 咣。 清风怀中的人碎成粉末,从他的手臂和两腿间跌落,扬起一阵灰尘。 他怔怔地抬着手臂,好似人还在那里。 许久,又许久。 被黑暗包围的火光中,但慢地响起孤寂的自言自语声:「雍怀,你还没有告诉我雪是什么样子的。」 离火光七八米处,一个白影默默地看着一人一龙互相倾诉,默默地看着人消失,默默地看着龙失魂落魄,终于忍不住想要迈步,龙却突然动了。 清风将手伸进喉咙里,拿出一个又一个的容器。 有锅,有碗,有瓢,有盆。 他跪在地上,无比虔诚地掬起化作石粉的雍怀,一捧一捧地放进容器里。 脚步声响起。 对方像是故意要让他听到,特地走得很重。 清风垂着头,置若罔闻,任由他从自己的左前方走过,慢慢地消失在右边更深更沉更远的黑暗中。 当他把所有的「雍怀」装好,大地突然抖动起来。 容器抖得厉害,石粉扑扑地落下来。 清风大叫一声,想用身体去护住它们,亲何两只手加一条尾巴完全不够用,等顺动停下,石粉散落了近三成。 零零散散的石粉好似破碎的身体。 他突然化身成龙,用身体不断来回撞击石柱和山坡,发泄无处可泄的怒火。 大地震颤。 清风撞了足足十几下才停,任由身体从山坡上滚落。新增的伤口暂时压抑住心里陌生而酸涩的揪痛,他仰面躺了一会儿,又猛地跳起,飞回原先的地方。两件烂得像破布一样的衣服和一条好一点却没好多少的裤子两左一右地并排靠着。 他从空中落下来,恢复人身,抓起衣服和被子往身上套。说来奇怪,原先怎么穿都穿不好的衣服这次竟然穿得很顺利。 穿好衣服,他重新将粉末从地上弄回容器里。 「你在做什么?」清冷又疲倦的声音从他身后响起。 清风一点都不想说话。 「你见过紫僵吗?」对方又问。 清风手抖了抖,终于停下来。 对方绕道他前面:「你果然知道。」 清风抬头,看着白僵强作镇定的脸,犹豫了下道:「他晒了太阳……」 白僵强笑道:「他晒太阳一向带伞,我去找他。」 「是飞僵带他去晒的。」清风脱口道。 白僵脚步猛然停住:「为什么?」 清风沉默,他下意识地觉得紫僵并不想让白僵知道真相,就像当初紫僵没有告诉他真相一样。他开始明白紫僵的用心,在飞僵的实力面前,谁知道真相都只有两个下场——当作不知道,或者,做下一个紫僵。 白僵看着他,眸光渐渐暗下来:「我并没有你想的那样无知。」 清风愕然。 她咬着唇:「他以为世上除了他都是笨蛋。」 「你要不要去看看他?」 「不!」白僵出乎意料地拒绝,「僵尸够难看了,何必看更难看的千尸。」她要走,看到满地锅碗瓢盆又停住脚步:「这是什么?你要吃灰?」 「……是雍怀。」 白僵道:「叫雍怀的人类?」地宫很大,可消息传播的速度也很快。 清风迟疑道:「吸血花是不是你的亲信?」 白僵惊愕道:「怎么可能?它只是喜欢和球球们玩,所以经常来我的墓室晃悠。说资历,它比我还老。」 清风的双肩慢慢地松开。 「为什么这么问?」 「没什么。」 白僵又盯了他一会儿,问道:「你不哭?」 清风茫然地问:「哭什么?」 「难过,难过就会哭。」白僵低下头,沉狱片刻,突然仰头,声嘶力竭地号叫起来。清风被吓住了。号叫声凄厉、悲凉,让他的耳膜隐隐作痛。可是他心里又宽得很痛快,似有什么东西跟着她的号叫声一起宣泄了出去。 白僵号的累了,慢慢地停下。 「这是哭?」 白僵道:「僵尸不会哭,我只是假装我在大哭。」 清风捧着石粉,挤眉弄眼了一会儿,突然仰头,发出惊天动地的龙啸。 地又震了震。 清风怕石粉撒了,很快停下来,摇头道:「我哭不出来。」 「不懂更好。」白僵看着加起来近二十个的锅碗瓢盆,问道,「你打算怎么端回去?」这也是清风头疼的问题。容器太多了,一起端肯定不行,一样一样端,又怕弄丢。「你可不可以帮我看着?」 「你等等。」白僵飞奔着跑开,又很快回来,手里竟然是一个手推车,「工匠留下的,我见着好玩,就留下了。给你。」 清风满脸感激。 同样失去了身边重要的人,他们的距离无形中被拉近。 运输的问题解决了,但新的问题又冒了出来。 清风道:「我没地方住。」 白僵征忡道:「飞僵把你赶出来了?」 「我不想回去。」 「也好。」白僵心里恨飞僵恨到了极点,巴不得多一个人站到自己这边,反正这里有很多假墓室,你随便找一个住。」 清风点点头。 「不过假基室多多少少被破坏过,又没人打扫。」 「我想到住哪里了。」清风推着车穿过石柱林,发现地宫又变成了他熟悉的那个地宫。但路熟悉了,感觉却再也回不去。 他选择了第一次遇到雍怀的那间假墓室,凿开的洞口漏风。棺材板半开,雍怀衣服的碎布条。他从喉咙里拿了块抹布出来,将墓室仔仔细细地擦了一遍,然后对着推车说:「以后,这里就是我们的家啦。」 他打开棺材,将雍怀尸体的粉末小心翼翼地倒进棺材里,想捏个人形出来。可是石粉太散,无论他怎么弄,始终像连绵起伏的山丘。 清风趴在棺材里,苦闷地说:「怎么办?你能堆出龙鳞和尾巴,我却连你的脖子都堆不好。」他去找白僵想办法,白僵想了个主意,让他刻个人形木雕,把灰填进去。 于是,清风龙生的规划又多了当木匠这一项。 简单的处理完雍怀的灰,他跑回二毛的墓室找阿思、阿想和小晴的尸体。 二毛正对着三具尸体发呆,看他跑来要尸体,很不情愿地说:「不行,我必须要知道他们为什么会死在我的墓室里。」 清风道:「两个被吸血花吸了血,一个被机关里的匕首射中。」 「不!」二毛抠着鼻子,「不可能这么简单。我觉得,应该是这女的给其中一个男的下毒,然后被那个男的发现,把他插死了。你看他们的脸色,绝对是中毒的症状!」尽管心情很不好,可清风仍然虚心求教:「那另一个男的呢?」 二毛两条眉毛纠在一起:「一男一女是殉情,两男一女明显是情杀!我知道了,一个男的看到女的和另一个男的偷情,所以愤怒之下就下毒……不对,为什么是两个男的被毒死呢?难道……难道是女的看到两个男的在……愤怒之下,偷偷地下了毒却被发现,然后被捅死了。」他鼓掌:「太有道理了!」 清风趁他兴奋之际,飞快地扛起两具尸体放在推车上,肩膀上再扛上一具,头也不回地跑了,然后找了三个假墓室,分别安置他们。安置小晴的时候,他记起自己曾发现她胸前藏了东西,伸手去摸,竟摸出一个小布囊。他认得是小晴挎着的那个,不由好奇地打开。布囊里放着两份干粮、两个瓷瓶、一块干净的手绢、一张地图。 清风闻了闻瓷瓶,只觉得味道有些怪异,顺手收了起来,再翻开地图,真是二叔给她的那张,上面的图案他都见过。正觉得无趣想要收起,却发现地图后面竟然还有线条,只是线条很少,东一条西一条,像是胡乱涂上去的。 清风想了想,将它举在灯前。 地图纸薄,当正反两面重叠时,就能看到那些线条正好与地图正面的某些墓道和墓室相重叠。 「难道是另一个地宫和这个地宫重叠时的地图?!」 清风抓着地图的手紧了紧。是了,紫僵既然知道另一个地宫的存在,一定会想办法将它画下来。他脑海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也许,他可以将这两张地图画完。这个念头让他心跳莫名地加速。他有些心慌,飞僵要是知道他的念头,可能要杀他,可是他又有点兴奋,尤其想到飞僵会发怒。 他甩了甩头,甩开这些奇怪的情绪,将东西放回布囊里,背在身上,然后帮小晴整理好衣服,盖上了棺盖。 他原本还想找回雍怀师父和三师叔的尸体,可惜他们在另一个地宫里,随着地宫机关恢复原状,他们的尸体也消失了。处理完这些事情,他回到自己的新家,先趴在棺材上对「雍怀」说「我回来了」,然后……然后无所事事地呆站在原地。以前在这个时候他会做什么? 清风拼命想,拼命想,却什么都想不起来,只有和雍怀的点点滴滴清晰地浮现在脑海。初相识,共患难,生死别……每个细节都那么清晰,他伸出手,想摸着什么来模拟雍怀的体温,可摸什么都不是。 然后他想起他忘记跟雍怀说一句最重要的话。 他很坚定,因为,雍怀是独一无二的。 心里的揪痛突然就一发不可收拾了。 他靠着棺材,看着两滴大水珠落在自己的手心里,晶莹剔透。他戳了戳水珠,发现有些湿热,竟有些像雍怀的温度,贪恋地摸了一会儿,感觉又没了。 不甘心的打开棺材,看着棺材里的会,哀怨的说:「你是不是忘了告诉我,那个『如果』要真么实现?」原本只是抱怨,可想得久了。就成了炭火,一会儿烧他的脑袋,一会儿烧他的心,让他坐立不安。 他终于忍不住跑去问白僵。 白僵正抓着一把木梳坐在棺盖上发呆,看他进来,眼珠都没晃一下。 「你知道一个人死了以后会变成什么吗?」 「僵尸。」 「如果不变成僵尸呢?」 「灰飞烟灭。」 清风摇头道:「不会。雍怀说会带我看花、游泳、堆雪人。」 白僵疑惑道:「他不是死了吗?」 清风固执地相信着:「他说过的。」 白僵看着他,仿佛看到了另一个自己。 紫僵会不会没死? 可能僵尸怕阳光只是传说,可能他没有被暴晒成干尸,可能他受了点伤躲了起来。自己不是也一直这样想着吗? 所以不愿去洞口。不死心,不认命,卑微地乞求着奇迹,却在清醒时更加痛苦。其实她和他都应该明白,蒙着假象的希望,就是绝望。 「他骗你。」白僵冷着脸,逼着自己戳破他的泡沫,也戳破自己的泡沫,总要有人动手的,「你看着他死,死得这么彻底,尸骨都成了粉末,连变僵尸都不可能。」 清风身上一阵冷一阵热,看着她,觉得头有点晕,短短的距离,却开始听不清她在说什么。 白僵继续下猛药:「他尸体化作的灰就在你那里,怎么回来?用水和灰吗?」 清风手指抓着她的棺材板,指甲深深地嵌进去。 「住口。」 白僵惊愕地看着白发张扬、双眸赤红的清风,就像看着一个三岁幼儿在短短一灶香的时间内拔高成三十岁的成人。 他身上的龙威几乎压得她喘不过气。 棺材里的绒球怪不安地跳动。 清风突然冷静下来:「我会等。」 白僵张了张嘴,嘴角讥讽地掀了掀,又迅速垮下:「永远等不到呢?」 清风道:「要等到永远才知道。」 「……」 当一个人要执着的时候,十头牛都拉不回。 当一条龙要执着的时候,十个僵尸都说不服——何况,这个地宫只剩下四个僵尸。清风将指甲从棺材板里拔出来,弹掉木屑,头也不回地走回自己的新家。 墓室亮着灯,光斜射到棺材里,半明半暗。 清风趴在棺材上哭了一会儿,又起来抹着眼泪对棺材说:「她不相信你,我相信你。」 「我相信你。」 他绕棺材一周,重复地说着相信,直到满室都是相信的痕迹才安心。 白僵原以为清风至少要几天才能恢复活蹦乱跳,可到第二天,他就没事人一样地出现了,照常和绿僵、二毛说说笑笑。 她本是担心他执迷不悟,现在又恼怒他薄情寡义,听了会儿就找机会对着他发作一番,拂袖而去。 二毛大脑缺根弦,抠着脚丫摸不着头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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