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他心疼地叹,离是不会这样留伤的。 他仔细观察熟睡中的脸,似乎笃定不会醒得太快,小心地探出一根指头,若有若无地摩娑胸膛上那道白色的刀口。 均匀的呼吸喷在脸上,痒痒的。 忽然感觉到身后有异,周扬警觉地转头。薇薇站在身后,默不作声地瞅着他。 "薇薇?"周扬站起来。 他对着世界上最可怕的人物都能从容微笑,可今天对着薇薇的大眼睛,竟有点局促不安。 薇薇默默走过来,停在周扬面前,抬头看着周扬。周扬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挡在了沙发前,他不自在地退开一步。 薇薇走到沙发边,低头看着沙发上的人。 "为什么这么瘦?"她忽然开口。 书房里的沉默中,只有陈明轻轻的呼吸声。 "这么多的伤......" 周扬转过身,冷冷开口:"他自找的。" 薇薇默然,轻声叹气:"周大哥,你真狠。" "他不是离尉,我凭什么对他好?"周扬冷冽地讥笑,似乎薇薇哪一句话把他惹急了,火气上来了,转身大步走到沙发前,把犹在梦乡的陈明一把抓起来拼命晃动:"这是我的书房,不是你的休息间,不许睡,你没资格在这睡!" 陈明被惊醒了,意识到抓住自己的人是周扬,皱起眉,没有多大力气地低声说:"别碰我。" 周扬似乎明白过来,手上的人分量轻得令人心惊,他低低哼了一声,手一松,让陈明掉回沙发,转身回到书桌前,打开面前的文件。 薇薇轻轻挪动脚步。 "别过来。"陈明沉声说。 脚步僵住了。 陈明沉默了一会,似乎想到什么有趣的事,沉沉地笑起来:"我和周扬上床很多次了,他功夫真不错。你不是要杀死离尉之外和周扬做爱的男人吗?你靴子里不是带着一把小银刀吗?" 娇小的身子因为他的笑而僵硬,开始颤抖。 "来啊,让我看看你配不配当离尉的妹妹。" 薇薇的目光,痛苦而复杂。她盯着陈明清瘦的脸,忽然别过脸,呼吸变得紊乱,似乎会随时忍不住放声大哭。 周扬一直没把注意力放在文件上,他一把推开面前的文件,站起来:"薇薇,别管他,周大哥陪你出去走走。"他放软声音,向薇薇走过去。 "不不,薇薇,你不配当离蔚的妹妹,做事果断点,你这样懦弱,离蔚会在天上哭的......" "闭嘴!"周扬转头,怒火从他眼里喷出来。 薇薇化石一样站着,紧抿着唇,在周扬即将走到她身前时,她忽然微微嗡动嘴唇,象爆发似的,发出一声尖叫。 "哥!哥!哥!哥!哥......"薇薇尖锐地叫着,用双手捂住自己的耳朵,闭上眼睛,带着血淋淋的饮泣,一声比一声急促。 象黄莺被撕碎的声音。 一股悲凉的森冷呼啸而来,黑沉沉压在这房间的每一个人心上。 陈明残忍的宣泄被这尖叫割成无数碎片,苍白着脸停下自己无端的挑衅,不由自主地叫了一声:"薇薇......" 他这轻微得简直不能耳闻的呼喊竟然被薇薇听见了,她蓦然停下尖叫,怔怔看着陈明,就在陈明以为她会扑到自己身上大哭的瞬间,她却猛然转身,冲出了书房。 "薇薇!"周扬急忙追出书房。 陈明无声看着房门处人影消失,难过地闭上眼睛。 不能动,他从内到外,都不能动。 心灵到肉体,疲惫万分,真的不能动。 他蜷缩在软软的沙发内,象死去的人一样一动不动,想象死去的人如何断绝呼吸,如何在空气中腐烂。 周扬回到书房,怒气冲冲地走到他身前:"为什么伤害她?伤害一个女孩能让你感到痛快?" 陈明睁开眼睛,瞪了他很久,眼睛渐渐渗出黯然:"对不起。"他低声道歉。 周扬愕然,他没想到陈明居然会道歉。他恶狠狠的目光软了下来。 "你到底要什么?"周扬伏下,放柔了声音,与他眼睛望着眼睛,近到不能再近的距离:"到底想我给你什么?" "你什么都能给,"陈明闭上眼,叹气:"可什么都给得不彻底。" 什么都不彻底。 我不甘,我不甘心。 能回到从前?回到从前多好。 从前,我还没有那么爱你。 渐渐憔悴下去,似乎心一旦沦陷,意乱情迷,不可收拾后,便是渐渐枯萎,渐渐憔悴。 陈明没有过激的举动,也没有打算绝食。只是渐渐吃不下东西,渐渐消瘦。 周扬没有再带他去书房,白天他一人躺在床上,三名特别护理随时听传,端茶倒水去洗手间,张嘴就有人招呼。 陈明觉得自己象猪,吃了睡睡了吃,但肉没有长出两斤,反而更瘦。 白天也常常睡着,也许体力更不济了,清醒的时候不多,往往睁开眼,太阳还在日中,时间磨磨蹭蹭,越走越慢。 薇薇有时候会在睁眼的时候跳进眼帘,一声不吭,默默凝视着他,已不知多久。不知道周扬在安抚上花了多少功夫,她的眼神不再盈着脆弱的茫然,凝视陈明的眸子中,常带着迷惘和思索,可她总不说话。见他醒来,似乎知道自己并不受欢迎,转身就走,留下一个匆匆背影。 "薇薇......"这天,他终于忍不住开口。 薇薇震了震,匆匆的脚步猛然停下。 陈明很后悔,不该叫住她,根本无话可说。 薇薇转过身,缓缓走到床边,拉开床头的椅子,坐下。 很长一段时间的沉默。 "你真瘦。"薇薇轻声说。 陈明勉强笑了笑:"是吗?" "周大哥说你很恨他。你不该这样恨他。" "别说他的事,好吗?你也瘦了。" 薇薇沉默,抿了抿唇:"不说他,还能说谁?你不该恨他......" "不该?"陈明冷笑:"他轻轻巧巧地按一下鼠标,毁了我的一切,只是为了要一个替身。我不该恨他?对,我什么也不是,牺牲也只是微不足道凡人一个。离尉,离尉是你们的神。"他蓦然刹住,露出内疚的表情:"对不起,薇薇,我......我不是这个意思。" 薇薇晶莹的眼睛瞅着他很久。 她转头吩咐三名护理:"你们都出去,我要和他单独说两句。" 看着护理们消失在门后,薇薇沉吟。 "我帮你。"她从靴子里抽出匕首,抵在陈明喉咙上:"你什么都没了,还活着干什么?" 语气出奇地平静,似乎早已谋划多时,什么都考虑好了。 陈明温柔地看着她:"薇薇,你真是个好女孩。动手吧。" 金属的冰冷触觉从脖子上传来,森森寒寒。 "你有话要说吗?"薇薇低声问。 "没。"陈明思索了一会,又说:"有。"他看着薇薇,小声说:"谢谢,还有......对不起。行了,你动手吧。"他祥和地闭上眼睛。 薇薇并没有立即动手。刀刃还贴在颈上。 房间仿佛被隔离在宇宙中一样安静。 "你真有自己的妹妹?"薇薇的声音象轻纱被风吹起一样缥缈遥远。 陈明思索了一会:"有。" "她长什么样?" "我不知道。" 苦涩的笑从陈明唇边化开:"希望她长得......长得象你。"他叹息。 贴在肌肤上的匕首在颤抖,薇薇眨动睫毛,滚烫的液体滴在陈明脸颊上。 眸子荡漾起波光,一阵又一阵,泛出圈圈涟漪。她忽然收回匕首,站起来:"天上的哥哥不会怪我的。" 她打开房门,把护理都叫进来,无声地消失在门后。 薇薇的临阵脱逃,并不能给陈明带来多少生机。周扬震惊地意识到情况的严重性,停止了给他注射抑制活动的药物,也停止了在他身上发泄欲望。 但陈明还是太虚弱了。 周扬常用担忧的眼神凝视他。他的目光令陈明心里沉甸甸的,陈明总默默别过脸,不与他的目光接触。 "你就这么恨我?"周扬沉声喃喃。 他请了最有名的医生和营养专家来照顾陈明。 陈明实事求是地说:"现代整容技术发达,找一个聪明伶俐的人做个手术换上离尉的脸,比这个省钱。" 周扬不作声,转头瞪着医生:"保住他,就是保住你全家性命。" 医生非常努力,每天进进出出,大量的身体测试,大量的医疗计划讨论。 无数人围绕着陈明转,忙得天昏地暗,终于有了一点效果。 陈明可以下床了。 周扬听从医生的叮嘱,不给陈明增加精神刺激,已经很久没有在陈明面前出现。 陈明下床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挣扎着,努力不让膝盖发软地朝房门走去,他说不出自己为什么这么渴望开门,也许可以自己打开门的感觉,令他充满可以逃脱这个噩梦的憧憬。 咔哒,他扭动门锁,欢快地听着门被打开的声音。 他可以动了,可以下床走动了。被禁锢得太久,连自由的味道变得陌生。 他忍不住露出孩子似的笑容,笑容随即僵在脸上。 门后,站着周扬。那双多日不见深邃动人的眼眸,正对着他。 "你可以下床了。" 陈明看着他,没作声。 医生从后面赶过来,诚惶诚恐地说:"周先生,病人刚刚稍微好转,暂时不宜......" "我没什么意思,只是看看。"周扬转身,雍容沉着:"他可以在屋里到处走走,不碍事。"他打算离开走廊,走了几步,重新转回来,看着一直没说话的陈明。 "今天一起吃饭,我叫厨子准备你喜欢的菜。" "你知道我喜欢吃什么?"陈明冷冷转回房间:"你准备的都是离尉喜欢的东西,你永远也别想知道我喜欢什么。" 周扬脸色猛然变了,一个箭步跨前,抓着他的肩:"你想我怎么做?除了逼我忘记离尉,你还有什么愿望?你说,你说!" "周先生,病人......" "闭嘴,给我滚开!"周扬怒吼,继续盯着陈明:"你算什么?你有什么了不起?你哪里比得上离尉?你什么地方值得我这样对你?你拿什么和离尉比?你什么都不是!离比你好一千倍,一万倍,十万倍!" 陈明在剧烈的晃动中笑着点头。 "对,你说对了。"他轻说:"我什么也不是,而离尉已经死了。这就是现实,我有什么资格要你忘记离尉。我的愿望,不过是要你接受现实,离尉已经死了。" 周扬冷静下来,危险地眯起眼睛,痛心地问:"陈明,这样做很有趣?你为什么一次又一次撕我的伤口?" "我凭什么撕你的伤口?我什么都不是。" 周扬不说话了,发红的眼珠盯着他。 "你并不是什么都不是。"周扬扬起唇角,恶毒的讥笑:"你起码是个还不错的冒牌货。" 心上被狠狠捅了一刀,陈明觉得一阵晕眩,有点站不稳。 "医生,继续看护,好好治好他。"周扬忽然放开陈明,冷笑着,转身大步离开。 瞪视周扬离开的方向,陈明疲惫地坐倒在床上。 什么都有临界点。 过了临界点,一切变质。 周扬,我的临界点太低,无法为你忍受这么多痛楚,无法为你把自己当成另一个离尉,无法为了你抛弃自己的嫉恨之心。 我,我的爱,临界点其实很低。 那日起周扬不再出现。医生护理依然忐忑不安地围绕着陈明,他们确实是能力卓越的专家,陈明的身体一天比一天好起来,心却一天比一天荒芜。 周扬的消失,并没能令他好受一点。 陈明得到许可,可以在总部内走动,他并不大希罕这个施舍的自由,因为要走出总部是不可能的。这么长的时候后,他仿佛已经失去了逃跑的欲望。 逃跑之后,面对的只是人海茫茫,他没有一个属于自己的朋友,也没有属于自己的亲人。周扬断了他的归宿,一个按键,斩草除根,毫不留情。 总部里资格比较老的人表面上都对陈明必恭必敬,陈明面无表情地接受。陈明心里明白,那并不完全是周扬命令的功劳,离尉余威犹在。 只要不离开总部,基本上他去哪都不会遭到阻拦。 "离......对不起,陈先生。"常常遇到这样冒失的称呼上的纠正。 谁命令他们用陈这个姓称呼自己?只有周扬。 陈明暗暗警惕自己不要去在乎这么一个微小变化。 周扬不知所终,知道他一直在总部里办公,但总是见不到他。 偶然的机会下,陈明终于知道,周扬原来把地下室当成了卧室。 "地下室?"陈明食不知味:"是......那间?" 没人回答。 他独自占据着原本属于周扬的大床,无法入睡。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陈明开始怨恨自己比怨恨周扬更多。他痛恨自己的梦境,不实在的盼望和不死心的爱情纷扰不断。梦境中,周扬不会吝啬一个属于陈明的笑容。 "只要你爱我。" "我爱你。" "这就足够了。" 周扬在梦中对他笑,吐出一个字:"明......" 一个笑容,就是一个美梦。 一个笑容,就已足够。 梦境往往断在那个字吐出来的瞬间,犹如正上演到高潮的电影忽然断电,好不扫兴沮丧。 好,好,连梦也知道这是奢望。 一个属于自己的笑容。陈明恨自己卑贱,而连这样卑贱的愿望,在梦中也不过是奢望。 不原谅,他曾经发誓,永远不原谅周扬。 永远不能忘记那天的痛。 怎么忘?夜夜痛,痛彻心扉。 但人心,只会比世事更难料。 鸟鸣清脆的清晨,停在门外时,他才发现,脚步已经把他带到地下室。 那阴暗看不见阳光的地方,还是潮潮湿湿,地上铺着不相称的厚实地毯。 里面多了一台巨大的平面电视,播放的屏幕在四周墙壁反射着晃动的影子。陈明站在门外,听一声接一声骨骼响起的刺耳声音。 那声音,象刀,划过每一个听过它的人心上,象当日陈明第一次听到一样令人恨不得死去般痛苦。 谁听过这种声音,心必定血肉模糊。 谁看过这种景象,眼中永世掩着红光。 有人在默默观看---黑白两道,天之骄子,周扬。 一遍一遍,睁着深邃心疼的眼,把一个一个镜头,一瓣一瓣飞舞的血花,一根一根断裂的森森白骨,收入脑中,不肯转过头去,放自己一条生路。 停下!停下! 陈明背贴在冰冷的墙上,紧紧闭着眼睛,捂着耳朵。可再怎么捂着耳朵,骨骼被砸断时的声音还是狂涛一样涌进来,撼动每一根神经,无数只手伸出来,拉扯他回到噩梦中。 离蔚昂着头,站在众人中,轻蔑地微笑。 别看,别看! 膝盖上被铁棍狠狠砸中,他跪下了,但还是昂着头,侧着脸,象受伤的狮王高傲地对着四周的豺狗。 别看了,别再看了! 血从活生生的身体上飞溅,铁棍毫不留情的抡下,折断的骨,戳破肉和皮肤露出来...... 周扬一动不动,仿佛已经化为一座沉默的雕像。他默默看着,静静听着。 "别看了!"陈明朗朗跄跄地冲进去。他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一把推开坐在电视机前的周扬,转身瞪着电视,仿佛那是不共戴天的仇人。 周扬被他推到一旁,视线却依旧不变,目光深深刺入屏幕,那样深沉,仿佛要把里面的人用目光拉出来一样。 陈明不知所措了一秒,咬牙转身,拿起手边的东西向屏幕奋力砸去:"不许看!"他恶狠狠地吼。 轰!电视机冒出白烟。 屏幕中的离蔚消失了,周扬凝结的黑瞳动了动,视线转向陈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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