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 “没有可是。”玛门又一次打断道,“你希望我怎么做?规规矩矩当你的儿子?像哈尼雅那只哈巴狗一样,服从温顺地说‘我会听您的话’?” 我一时不知如何作出反应。 微暗空间中的玫瑰娇嫩殷红,却妖艳得几乎要长出锐刺。 “我没有要逼你的意思。如果我的态度让你觉得为难……我真心道歉。” “只是全魔界的人都知道我在追你,你不过是当着群众和我老爸亲密,还让所有人都知道你倾心于他。你没让我为难,米迦勒殿下,你只让我有一点点丢脸而已。” “你和路西法的感情不一样,怎么能扯到一块去?” “是,不一样。我没有机会和你有一段惊天动地的过去,没有机会让你欠我,没有机会替你生孩子,没有机会受到你们家族的诅咒……” “玛门,你最好弄清自己的立场。” “我的立场?”玛门笑笑,“我想我的目的一直都很明确。我想和你在一起,你脑子里还只允许装着我。你的过去我不过问,我的过去你也不过问。你不准再找别人,我也不会。然后我们住在一起,一起工作一起聊天一起逛街一起吃饭一起睡觉一起作爱,一起老,一起死。” 耐心地听完他说的每一句话,我扼制不住牙关颤抖。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我又怎么知道呢。当我意识到的时候,已经太迟了,大天使长。在竞技场时,你放了我的水,你想说是因为长辈的天性对吧?我知道。可我不这么想。”他食指勾起我的一缕发丝,在指尖打了几个转儿,“那时我觉得你是在勾引我。还有,既然你知道我的初吻对象是你,为什么又还要在图书馆吻我?” 我抱住他,浑身都在微微发抖。 “对不起。我没有想到那么多。” 玛门回抱住我,尖尖的下巴枕在我的肩上。隔了很久,他才推开我。他看了我许久,故作轻松地笑了笑。只是笑容越来越不自然,眼中开始有水光闪烁。 他转身飞速走掉。 我在原地站了很久。 …… …… 道路的尽头,是一个由树枝吊在半空的圆台,枝条上缠着明亮鲜嫩的绿叶。圆台上有个沙发样式的藤椅,椅上坐着个人,倾晖照上夜幕般的长发。 每走一步,视野就要拓展一些。 如果那个诅咒实现,那他已经…… 我握紧双拳,一鼓作气走到他的身后,鞋底踩上藤条铺就的圆台,分外不踏实。我作好一切心理准备,轻轻唤了一声:“路西法。” 黑蝴蝶簌簌飞过,露珠碧碧卜卜落在所罗河面。 路西法回头看我一眼,站起来。 我一直盯着他的脸没动。 “怎么,一副很吃惊的样子。”路西法淡淡一笑,密密稠稠的睫毛几乎把眼睛全部盖住。 我恍恍惚惚地拉起他的右手,捏了一下,又小心地脱掉它,露出五根漂亮的手指。我抓住他的手翻来覆去看了几次,又轻轻握住:“怎么会这样?” “你开始把杰利当成我了,是吧。”路西法抽出手,将手套重新戴上。 右下方的所罗河蜿蜒着,盘绕着,华美的船只流淌其上,穿过一座座森林中的小桥,就似要游向天际。 风车依然在旋转,曼珠沙华开得正绚烂。 一只黑蝴蝶扑翅停在路西法的肩上,乍一眼看去就像是肩上的蝴蝶结。 “你是故意的,对不对?” 路西法微笑:“嗯。” “这算是惊喜吗?” “算是解脱。”路西法晃晃右手,“我现在已经没事了,而你身上依然流着忠诚之血。这说明了什么,你知道么。” “不知道。但刚才我真的被吓坏了。” 黑蝴蝶抖了抖翅膀,倒像极了他垂目时的睫毛。 “你现在已经想起了所有的事,应该知道我们在一起只有两年,而你和梅丹佐在一起数千年。我之前做得比较自私,有水晶球但是不肯还给你,就是害怕你想起这些。” “然后呢。” “现在我没事了,你也没事了,事情完满结束。” 他身后的夕阳渐渐隐没在风车群后。 “你什么意思?” 路西法往身后看了看,蝴蝶微微一颤,却仍旧固执地停在他的肩上。他回头说:“米迦勒殿下还有什么要说的么,如果没有,我先走了。”他作势要离开。 “你叫我来这里做什么?” “不是我叫你来,是你自己来的。” “孩子的名字想好了吗?” “你决定吧。”路西法走进树洞。 “贝利尔。”我唤道,“这个名字可以吗?” “殿下,你放过我好不好?” “我说什么了?我不就问问你该给它取什么名字,我还没做更过分的事呢。” 路西法轻叹一口气,别过头去看着别处。 “现在我要做过分的事了。”我一下扑到他的身上,他被我撞退一步。我抱住他的头,在他唇上使劲亲了一下。 黑蝴蝶扑扑翅膀飞了。 最后一丝余晖消失在天际。 路西法推开我,快步走进树洞,神色有些慌乱:“不可能……你已经想起所有的事了。” 夜幕降落,星斗满天。 夜风将枝条吹得哗哗响,路西法黑色的衣发与夜色融作一处,面容在星光下显得格外苍白。 我苦笑道:“就是因为想起了,所以更加确定要和你在一起。但是……你让我觉得自己是个废物,连自己最爱的人都保护不好。” “你骗我。” “你是说梅丹佐的事。我是曾经爱过他,但是在忘记你的情况下。” 路西法一直没回话。 “你也不想想,你这么好看,又这么优秀,还懂这么多东西……反正优点一大堆。有了你,我还会喜欢别人吗?” 路西法的脸色却越来越难看。 我尽可能温柔地抱住他,还哄孩子似的拍拍他的背:“今天我在教堂看到骷髅的时候那种感觉真是让我接近死了一次。下次不要吓我了,好吧?” 路西法没有动。 “好,现在离回天界还有一段时间。我们要做的事就是,一,保护好贝利尔,等它出生。二,哄哄玛门,那孩子现在想杀了我。三,我们好久没在一起了。” 路西法苦笑了一下,点点头。 “还有,以后大事都不准瞒我,我可没有闲心再等几千年。以后我们要天天在一块,你对我要像对莉莉丝那样好。” 路西法顿了顿,说:“你再考虑考虑吧。” “没什么好考虑的。” 路西法很长一段时间没说话。 从这里可以看到罗德欧加的边境,万家星火,点点烁烁。 泛着银光的枝条在黑夜显得更加明亮,成为了星空的一面镜子。 路西法推开我,默默走到星光下,背对着我说:“你说得对,我不该骗你。看看我现在的样子。” 他深吸了一口气,转身,正对着我。 头像被重重砸了一下,一片空白。我往后连跌两步,摇摇晃晃半天才站定。 这个是……路西法? 比杰利的骷髅还要可怖。他的右半脸已经变成了白骨,而左半脸完好无损。因为失去了眼皮,他的右眼珠在眼眶中旋转,却不能闭合。 他的右脸因为无肉完全没有表情,左脸在苦涩地微笑:“如果我变成了这样,你还会愿意和我在一起?” 夜天光清冷色正,一道黑云游过,盖过大半的星点。 面前的人脸庞时明时暗,黑暗笼罩时,伤口奇迹般愈合。就在我以为是自己眼花时,银光露出,他的血肉又一次飞速腐烂,化作白骨。 我往前走一步,紧紧闭上眼,屏息了很久,很久。 我听见风声,水声,自己有些不稳定的呼吸声。 再次睁开眼,那个露出一半骸骨的人还是站在我的面前。圆亮的眼球定定地,和另一只形状极美的眸子整齐地看向我。 他离我这么近,清楚得可以看到眼球上分布的血丝。 “这不是真的……不是,不是……”我几乎跌倒在地。 这是一场魇梦。 我使力拍打自己的头,下手一次比一次重,希望下一秒就会从梦中惊醒。 可是没有。 路西法的左边的表情渐渐变得麻木。右半脸依然没有表情,只是裂到耳边的下颌骨稍微合了一下。他伸出右手,取下空荡荡的手套,露出五根惨白的指骨和小块掌骨。他动了动指头,比有肉时明显长了很多的指骨上下舞动,劈劈啪啪的,脆生生的。 “伊撒尔,我变成这样。” 他拉开自己的右手袖子,细长的桡骨和尺骨并排列在一块。然后他稍微拉了拉袖口,作势要往上挽:“上面也是一样的。你还想看么。” 他朝我走了一步,我怔怔地看着他。 他又走了一步,我立即退了一步。 他突然停下脚步,勾着嘴角笑笑,把袖子放下,半腐的脸慢慢凑近,连左脸的表情都变得十分狰狞:“如何?这样你还肯要么,米迦勒殿下,面和心不和的事做着多痛苦。” 我看着他的脸,顺下看着半边颈椎,鼻根开始发酸。 路西法收回了刻意扭曲的表情,站直了身子,淡淡一笑:“我只是不想再瞒你,没有别的意思。回天界吧,没人会责怪你。” 魔王的身后是辉煌的魔界繁景。 所罗河贯穿整个魔界,整个部落的边缘。一到夜晚,水声潺潺,就像灵魂呐喊的声音。 他说话的时候,平淡得就像是在说别人的事。除了外表的变化,一切还是优雅如同以往。 我蓦地冲上前去,抱住他。 隔着衣料,左右手臂的触感完全不同。一边下面是结实的肌肤,一边是僵冷坚硬的白骨。 路西法用左手抱住我,声音在我耳边温柔的回荡:“我会想你的。” “闭嘴!”我紧紧抱住他,他颈椎右侧的小骨硌得我手臂生疼,“你再说一个字我就杀了你!” 路西法轻笑:“不要自责。如果是你变成这样,我也会放弃。” 我开始解他系得十分整齐的衣领,衬衫扣。他抓住我的手:“你真的不用……唔……” 我狠劲吻他。 路西法愣了许久,忽然开始推我。 “不要勉强,我看不下去。” 我不顾他的拒绝,解开他的衣襟,他自右手指到手臂,到上胸骨、右肋骨都已腐烂。 曼珠沙华在晚风中摇晃,扭动着竹枝般的身躯。 我轻轻抱住他的头,一语不发。 手骨被星光洗得银白,五根指骨不安地扣住我的颈项。 这一瞬,他损坏的部位看去尤为清楚。 这并不令我感到恐惧。 只有无助。 他变成这样,我却无能为力。 突然想起他以前在天界时,还是大天使长的模样。想起他对我说的每一句话,想起他对傀儡莉莉丝说的每一句话。想起他每每站在人群中看我的眼神,还有每一个强挤出的微笑……泪水突然毫无防备地冲出眼眶。 经历过大大小小的挫折,每一次都能坚强走过来,唯独在面对他的时候会不知所措。而如今,我却要面对这样的事实。 我猛地搂住他的脖子,哭得特狼狈,带着呜咽声亲吻他。 不是痛苦,不是悲伤,只是懊恼。 越是深爱,就越是痛切地憎恨自己。 竭尽自己所能想要保护他,想要他幸福平安,却连让他健康活下去都做不到。 渐渐的,他放松警惕,放弃防备,深深吻着我。 所罗河的浪花拍打着堤岸,传来一阵阵清响,一波退推了一波前进,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就像我与他心脏跳动的韵律。 漫长的吻过后。 我们呼吸不稳地分开,一时陷入沉默。 路西法似乎还是不大愿意用他的脸面对我,我也不想用自己的核桃眼面对他,干脆谁也不看谁。到最后还是我先开口:“还好你没变成全骷髅,不然亲热都是问题。” 路西法轻笑一声,微乱的留海挡住了那一整颗眼珠:“可以白天或在黑暗里,这样我可以用魔法盖掉这个模样。” “我伟大的魔王陛下,你就没想过想办法来解决?” “如果有办法,我会等自己烂成这样么。” “总有办法的。你等我几天吧。” “你要去哪里?” “回天界,看看有什么办法解决。无论找没找到我都会回来,不能光明正大就偷偷摸摸。至于消息,如果能从天使口中打听出来那是最好,如果不行就直接找神。” “不要找耶和华。” “你这时候还想着面子问题?小命都快保不住了。” “没这么简单。他不会答应你。” “你先告诉我,接下来你身体会怎么样?” “我变成骨头的地方还能活动,估计到最后会变成一整个活的白骨。” 我把脸皱起来:“那好难看了,我要天天抱着骷髅睡。” “伊撒尔。” “嗯?” 他那两只大小不一致的眼睛又齐齐看着我:“要后悔还来得及。” “我最后悔的事,就是陪你太少。” …… 后来我和他回到罗德欧加,折腾了一个晚上。 原本路西法是个早睡早起的新好男魔,都愣一觉睡到了中午。太阳一照进来,我站在床旁穿衣服,再看到躺在床上的人,那张恢复正常的脸蛋,那细腻柔韧的皮肤,感觉真是食骨在喉。 想叫人准备些东西吃,前脚刚一迈出去,迎面走来一女人,气势排山倒海八面威风的,性感妖艳的黑色长裙给她穿得像件女王服。即便看到那张熟到不能再熟的脸,我都花了很长时间去反应:“莉莉丝……陛下?” 莉莉丝说:“你昨天睡这的?” 我想了想说:“是。” 看这态度,莫非是正牌? 莉莉丝哦了一声,看看里面,又看看后面:“托你的福,陛下终于把我的肉身还给我了。” “那你一直借用的肉身怎么来的?” “老公给做的。” 我还未回话,就看到殿外一道紫色光团从天而降,透过窗口直射到我的面前。我伸手接住光团,轻轻捏了一下,一把黑色的字母在空中乱舞,最后拼成一封短信: 请立即回来。 天界发的信果然简明扼要,这种传到魔界底部的魔法就跟打长途电话似的浪费,不过是浪费法力,往往只有高等天使才做得到。看来真得回去一次了。 跟莉莉丝打过招呼,召唤了天使团,刚一回头,就看到路西法坐起来。我飞快扑过去,抱着他连亲好几次。他衣服还穿到一半,就忙停下来,双手捧着我的脸,回应得倒细致。 吻完了,我给他交代了要走的事。 “这一次回去,我会把所有该处理的事都处理了。” 路西法穿好衣服,下床:“不用着急,慢慢来。实在解决不了,回来找我,我们一起想办法。我送你出去。” 他搂住我的腰往外走,像扶学步的婴儿走路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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