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觞却先一步截住了他的话,不让他离去。 “楚麒,听说你对古字书画的赏鉴也颇有研究,不若替本王挑一幅!府中的书阁里,正缺了一幅字。” 安王是个大金主,出手也阔绰。他话音未落,自然有店主人亲自捧来卷轴供他过目。 面对这成堆的横幅卷轴以及安王理所当然的神情,楚麒要转身抬腿便走,还真是不大可能。 于是只得一卷一卷打开来,默默的挑选。 t能呈给王爷赏玩的,无一不是精品,楚麒根本不觉得这些有什么可挑的。便执起一幅说道:“写得淡逸自然,这个不错,王爷觉得如何?” 萧觞看着楚麒手中的字,是一幅“室有芝兰书自芳”,笑着摇头“不行,本王又没有你这样好的侍读,那间书阁里,无人担得起这芝兰二字。” 楚麒对这句玩笑并无好恶反应,闻言,便继续低头,又再挑一幅别的。 “朦胧澹月。意境高远……这个如何?” 安王却还是摇头:“字是好字,取的词却不得本王的喜好。什么愁绪感怀之类,看着风雅,却实在无趣。” 这安王爷如此挑剔,接二连三的将楚麒赞说不错的逐一否决,也耗去了好些时间。 楚麒面上是不动声色,继续又选了一会儿,这次,挑了个较为中正平和不易出错的“观止”二字。 萧觞这次也没摇头,却还是不甚中意的评价道:“虽然没什么不好,却也没什么出彩。” 既然如此,还不如你自己挑! 楚麒面上虽然冷淡,心里也难免不高兴。只是维持着礼貌说道:“王爷,楚麒眼拙,所选的也大多平庸,恐怕不能入了王爷的眼。不如……”他正待要说“不如就此告辞”便转身而走。谁知萧觞却接下了他的话,立即说道:“不如就你来为本王题字一幅吧!听说,麒公子的字,写得极之不凡,算得上千金难求的墨宝。” 这话对于一位王爷而言,说得真是极之不负责任。楚麒的字虽然的确写的好,但是知道的人实在有限。他只是个皇子的伴读,所写的东西鲜少外流,也从不赠送给什么人,再者他又不是官员太傅,也还年纪轻轻。 一般人求字,为的是挂在屋中彰显自己的身价。任谁也都喜欢求那些上了年岁的当世名儒文渊泰斗的墨宝,谁会把一个十几岁半大孩子写的东西千金捧回家去挂着? 分量不够不说,非但不能炫耀,反而要惹来嘲笑才是真的。 只是那安王瞎话说得顺口,仿佛就真有那么一回事似的。 楚麒对这谬赞也不予置评。只看了看那案桌上堆放的大批卷轴说道:“此处历代名家与当世鸿儒的作品应有尽有,王爷都看不入眼,楚麒可不敢执笔。雍王府中尚有其他事情,就此拜别了。” 他说着便要离开。 萧觞却状似不经意的旁行一步,刚好拦住他的退路“本王从不向人求字,第一次开口,你便要拨了这个面子吗?” 他这样没完没了纠缠紧逼,让楚麒觉得很不舒服,偏偏对方又是王爷——萧祈的皇兄,总不能真的得罪,于是瞥见了案头上摆着的纸墨,便拿起笔来,问道:“王爷想要楚麒写点什么?” “随意写什么都好。你写什么,本王的书阁里,便挂什么。” 楚麒原本也只想要写一点寻常书香之家用熟了的词句去充数,提笔便要写“不惑”二字。但是到了临起笔的时候,便神意稍动,一时起兴,想到之前颇不畅快,改了主意,在那写好了的“不”字后头,加了三个字,于是就成了“不学无术”四个字。 待得写完,自己看那四个字,不学无术。 谁家的书斋里,要挂上了这个,还真是说不出的奇怪。 直到抬眼,看见萧觞正对着这四个字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才心下暗惊,是否……有些过分了? 于是抬手将之前那张“不学无术”拿到一旁,坦然自若的道:“练笔而已,王爷勿怪。” 想了一想,又再度落笔,这次写的,却是全然不同的一句:知白守黑。 奥深莫测的四个字…… 蕴墨浓厚,笔力沈凝,写得完美,挑不出一丝缺憾。 萧觞见着楚麒收笔,对那四字,也给了一句颇高深的评价:其昼如水,其夜如磐。 转而交待书斋老板要给这幅字做最好的装裱。想了一想,又抬手将那“不学无术”也一并抽了过来,一起裱上。 老板一叠声的应是,楚麒也不管其他,反正功成身退,转而施礼告辞便走了。 安王这次倒是不再拦阻,只朝着他离去背影说道:“你送了本王礼物,本王过些时日也定当回礼一份。” 他冷淡而深邃目光投注在那“知白守黑”四字之上。 南楚麒…… 真是有意思。 究竟知道了什么?又想要守住了什么? 楚麒才踏出博雅书斋的门口,没走几步路,便听得身后有人出声唤他。 “楚麒,上来。” 他回身,见到萧祈的车驾正停在身后不远处,笑了一笑,便掀开轿帘俯身走上去。 “殿下是正巧路过?” 萧祈点头:“原本听说你来这边取东西,经过这里,便想看看是否遇得上,若遇见了,便接你一道回去。”萧祈拿过楚麒手中的裱好的卷轴,展开来看,整幅字裱得宽窄合宜,颜色也干净,于是赞道“还是你最知道我的喜好。” 楚麒见他喜欢,心里便也高兴,便说道“这个挂在小厅里最合适,那里墙面上很空,刚好缺了两幅字。” “那还不若收到盒子里藏着。挂在厅里,即便下人天天打扫,过不上半年,也便旧了。” “收起来有什么意思。又不是值钱的东西,脏了坏了,我就再写两幅。” “你不是不喜欢写字送人的?” 楚麒有些错愕,想了一想,才低声说道“我只是不想有人知道我会仿写别人的字迹。怕给殿下惹来麻烦。至于自己使用的,又有什么值得吝惜?”说道这里,忽然想到,萧祈之所以会这样说,大抵是在书斋外等他的时候,看见了他在给安王写字,于是便补上一句“方才安王那里,只是迫于无奈。” 萧祈点头“我也是看见了九皇兄的车马停在不远处。过来的时候就正看见你们在里面。”说道此处,便又讲得深了几分“楚麒,九皇兄他不是轻佻之人,对风月之事也素来不感兴趣。唯独对你……从前在宫中,他待你与别人不一样,我约略也是知道的,只是你与楚麟不同,从来独立,我也不想太过干涉。你应该清楚皇兄他的意思,所以,要怎样做,你自己定夺便好。” 楚麒沉默片刻,点了点头。 “今天我见你在书斋里似乎还算与他谈得投缘,所以想知道,你究竟是怎样想的?” 萧祈目光坦然的投在楚麒身上,明朗有如日光,灼灼耀眼,无端的将心中所有阴暗照得一丝不剩。却不知为何,让楚麒觉得有种无所遁形的难堪尴尬。 他别开眼,不去回应那目光。只是坚定的否认:“我不喜欢他。” “只是这样?” “是,我在安王面前已经表示的很清楚了。如果他说得更直白,我也会更明白的告诉他。” 萧祈闻言,却反而蹙眉,沉吟说道:“如此,才更要谨慎一点。皇兄他与我同母所生,我对他的了解还是比别人更深些。他不是那种知难而退的人。所以,若是遇到不能解决的事情,不要忍着,要记得和我说。我会帮你拦下来。” “恩。我知道了。” “对了,还有一件事。”萧祈说道“方才从宗正寺那边得来的消息。太子的案子,主审已经定下了,皇上才刚下的旨意。是七皇兄。” “齐王萧禅。”楚麒点头,做了个果然如此的表情“想必是经过了再三考量的。皇上的意思很明显,是想保着太子殿下,最多不过废黜而已,却不想他有大祸。齐王与太子素来亲厚,感情极好,文治武功又都出色,在诸位殿下中,是极好的人选。” “听说皇上召集了朝臣商议多次,最后经过了三公一致的认可,选定七皇兄。这次的案子审完,若能圆满,他应当就是太子的不二人选了。” “殿下觉得齐王如何?” “他是我同母兄长,若能坐上太子位,母亲应当是最开心的。” “只是……这样而已?” “这样就可以了。”萧祈说“若能这样顺顺利利,再好不过。” 楚麒却对此并不乐观,反而隐忧重重。 似乎总有什么是他漏想了的环节。 圈地、金矿、沉默认罪的太子、齐王萧禅、安王萧觞、祸端四起的西璜国、羽墨质子…… 就像一盘算乱的棋,黑白交错,连不成一片,这样继续下着,看上去无恙,却总让人觉得,很危险。 55. 月色之下 “三日期限已到,考虑得如何?” “没想好。”羽墨栩被关了好几日,连这个狭窄的小房间都不许出,自然脸上盛满黑煞的怒意,整个人都阴沉沈的。 情绪低落,没精打采的道:“你能不能让我出去转转?” “除非你认真的回答完一个问题,我倒是可以考虑把出去放风做为其中一项奖赏。若是回答不出来,那就继续在这里慢慢想。或者,我也可以用些别的方式,帮你想。” 羽墨栩努力回忆着萧祈之前问的那几个无聊的问题,便用那顽劣到气死人的语气信口开河胡诌一通:“那好吧!既然你这么想知道,我就不再考虑了,现在就都告诉你。第一,私传信件的,其实是之前在质子府中的厨子,叫什么名字记不得了,就单知道他祖上本来就是西煌的庶族,我住进质子府之后,他被调来给我准备饮食。但是实际上,他与西煌早就有联系。至于他听命于谁,我是从来不知道的。只是偶有西煌的信函给我,都是由他代传。这次也不例外。第二,送信给我的人,是我大皇兄,还有他的亲族西赫族的族长。第三,你说的其他信件根本就不存在。至于内容更是无稽之谈,没有的东西,你让我凭空捏造我也想不出来。第四,我说了我想要回羽墨皇族,让他们想办法把我接回去。我离开家已经很多年了,很想见父皇,这想法无论怎么说也都不算罪过吧。为了想回家,我答应大皇兄,只要接我回去,我就全力支持他即位。父皇久病,身体并不太好,让位给大皇兄也是迟早的事情,但是总有其他几个大贵族反对声不断。如果连我也会去帮他,兴许有点用。我这样想,也是为了西煌好。” 萧祈只看着他,沉默无言,即便明知道全是一派谎言,却也不揭穿。 半晌沉寂。 见萧祈沉默不语,羽墨栩便很有些等得不耐烦,只说道:“喂。答案我已经说完了,你可不能赖账,该放我出去透透气了吧?整日憋闷,我都要给关成呆子了。” “说吧,你想去哪儿?” “太摩湖。我想要去船舫上听曲子,你关我这么些日子,我吃不香睡不好,备受折磨,总也该要放松一下心情!” 见这位雍王殿下虽然表情如常,但那眼眸中的冷意越来越深,羽墨栩不由得瑟缩一下,再见他信步走到那根刑柱跟前,更是吓得直往后躲:“你、你又要干什么?!” “不是想出去透透气吗?”萧祈转身,推开房门头也不回的往外走“那就来吧!” 羽墨栩看着大敞四开而无人看守拦阻的房门,究竟是不是阴谋?究竟能不能出去? 他只稍微挣扎了一下,便随后跟着追了出去。 横竖憋闷得快要发疯,可以这样轻易扯几句谎话就能出入自由,真是太快乐了! 管他好歹,出去玩一圈才是真的! 太摩湖千倾碧波,一眼过去,望不见尽头。 湖堤上垂柳摇曳,湖中行着各种式样的彩色船舫,挂了轻纱幔帐,隐隐传来丝竹之音。 “我要去那里。” 羽墨栩站在萧祈身前,直指着湖边听着的一个挂了粉绸的大船,便非要上去那里喝酒。只看那船身的颜色装饰,以及乐音曲声便觉靡靡醉人。 居然选了个喝花酒的地方! 雍王殿下却也不拒绝,只说道:“我给你数着,这是第二个要求。” 之后便领着他往前走去。 羽墨栩一上了船,便寻了二层一处靠后的位置,叫了酒菜,大吃大喝起来。萧祈却不动筷,叫了抚琴及陪酒的美女,自己却也不去亲近,全叫他们去伺候那位会享受的小爷,自己一人只倚着栏杆斜靠在那里,若无其事的看着。 羽墨栩自九岁起离开故国来到诡月,质子的身份原本就极之尴尬无趣,他平日里生活也并不张扬,甚至没有结交过什么朋友,无论到哪里总有格格不入的感觉,不能快乐融洽。即使质子府中使唤的下人或者皇帝赐赠的陪房侍女,他也常常觉得是带着监视的眼睛在看着自己,无法与他们放松交谈。自然更不会与人一同出游玩乐。长到如今十六七岁的年纪,今朝竟也是第一次尝试这般被些个莺莺燕燕环绕依偎着。 起初是贪个新鲜,还颇有兴致,过了一会儿就又觉得无趣了,余光看见了萧祈那不冷不热的一双眼正看着自己这边,顿时更是没了心情,在那双眼睛的注视下被几个衣着暴露的女子摸东摸西,怎么想怎么别扭难受。 又忽然想到自己挂在心里的那些事,以及如今西煌乱七八糟的局面,真是一点好心情都不见了。 于是起身,走到萧祈跟前。 “要回去了?” 原本是真的很想回去睡觉,见他这样一说,羽墨栩立即想到了回去之后有可能这人还要不断的折磨自己,即便不是身体上的刑法,那也会是精神上的,立即改口“谁说要回去,我不是还有两个要求可以提?!” “说吧,接着还想去哪里?做什么?” “这附近有一家铺子做的糯米凉糕最好吃,我想去买那个吃。” 萧祈当真是言出必行,答应了他四个要求便真的就逐一兑现,要什么给什么。 羽墨栩也惊诧于他这么样的人居然会如此好哄骗,心里虽然觉得奇怪,但是也不管那么许多,吃完了两块糯米凉糕之后,馋虫彻底给勾了出来。不禁说道:“嘴里甜甜腻腻的,又忽然想吃馄饨了。对,这街角拐过去,有一条专做小吃的街巷,我想要从街头吃到结尾……” 萧祈也不反对,就顺着他要去的地方走“你只记着,这是最后一个要求,吃完了,就回去。” 羽墨栩哼了一声,满不在乎的大步往前走,找他的好吃的去了。 他们出来的时候便是黄昏,待到羽墨栩在那街巷间吃吃喝喝满意而归的时候,已月上梢头。 街巷里与先前船舫上的无趣截然不同,人声鼎沸,卖什么有趣东西的都有,最是孩子会喜欢的地方。 而羽墨栩心性单纯,最像个孩子,稍微新奇点的东西,他都喜欢,都要凑过去看上一看,或者尝一尝,直吃得再也撑不下去,这才恋恋不舍的往回走。 以往上街都是他一个人带着几个质子府中的侍卫,非常闷,今日虽然也一样是个看管他的人,但是感觉却有些许不同。 至于哪里不同……大概就是,他买东西不断往嘴里塞的时候,身后有个人在不断的帮他付钱。 让他忽然有种被人重视、注意着的感觉,不再是一人孤孤单单,无人理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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