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祈言罢,便策马转身就走。 “可是……等,等一下!” 羽墨栩也不知叫住了他自己能有什么话要说,但就是急忙的奔下马车去追。 萧祈果然停下,回头看了,见他却也并没有说出些什么。 想一想,还是嘱咐一句:“不必谢我。此去是吉是凶我并不能预料,只能事前提醒一句,西煌内乱,必不太平。小心珍重。” 这一句说完,便果真是纵马飞奔而去,顷刻之间,只留下一路马踏出的尘埃。 羽墨栩站了一会儿,便在那两名随从的催促下乖乖上了马车。 朝着萧祈所说的路线,跋山涉水,向他的故乡西煌古国而去。 他不是楚麟,所以,没有先知之能。 若有,或许,一切也应当会有不同…… 一连十日,虽有医官轮流诊治,睿帝的病,却日渐沉重。 所谓心病难医,针石药剂,未必管用。 睿帝接连十日不朝,也十日未曾召见任何人。 朝中失去了太子,无人可以监国,原本被看好的齐王,因为牵涉到太子案,自然更是不可用。 何况皇上哪里也未有任何动静,谁也不知他所属意的太子人选。 朝中地方大小事宜多由殷相爷权衡,其下各处官员公卿手里的公事亦各自斟酌来办,不是天大的事情,谁也不能去惊扰皇上。 整个皇宫,乃至整座皇都,都弥漫在一种沉重的阴霾之下,压得人透不过气来。 又隐隐透出些山雨欲来之紧迫…… 雍王王府内,萧祈独自一人站在书房的窗边,桌上摊开一张空白的奏表,还没有填上内容。 他斟酌着,不知这该要如何下笔。 他一直觉得,只有楚麟一个人是活在一种理想的精神世界里,完美无垢。虽然在很多时候,楚麟的所作所为,让人感到很无奈,有时候甚至觉得有些痴傻。 可是这一刻,他有觉得,自己其实和楚麟是一样的,他也会在一些时候,情不自禁的去做几件明知不可为的蠢事。 管一些明明不该去管的闲事。 比如,放走羽墨栩。 这事是父皇暗中交付给他的,事情没办得怎样,如今私放了质子……他要如何与父皇陈情? 这章奏表,真难下笔。 萧祈为难苦笑。 正在他费心思量的时候,一只红葵鹦鹉从窗外扑棱着翅膀飞进来。 然后便是楚麟,他也从窗外探了半个身子进来。 “在想什么,这么严肃?” 萧祈看见楚麟长发未束,尚沾水汽,松散的垂在肩膀,就知道他是沐浴过后不耐烦梳理,便趁着丫鬟不备,一个人跑出来的。 萧祈笑道:“楚麟,进来。” “有事要和我商量?” 萧祈点头。 楚麟于是从门口绕过屏风跑进来。欢快的像只小鸟一样。 笑呵呵的说道:“要不要我来猜猜是什么事,好的还是坏的。” 萧祈听见他的话,却很沉默。 某方面而言,楚麟的聪明灵慧,是所有人都比不上的。 他身上,有一种让人无法捉摸的神仙气,对于未明的前路,他永远能够最先预知。 “楚麟,我有件放心不下的事情……虽然心里很不愿意让你在碰那些东西,但是,你能不能,帮我占上一卦?” 79.将功折过(中) 你能不能,帮我占上一卦…… 萧祈看着楚麟,楚麟欣然点头。转身跑到屋外,片刻之后,抱着一个布包,龟甲兽骨,八卦卜筮,所有的用具全都摊开来给萧祈看。 “要卜哪一种?生辰八字?” 萧祈摇头“我不知道他的生辰。” “那笔划测字呢?”楚麟说“还是发问占筮?” 萧祈说“你那一副竹牌,我抽一张,心里想着一件事,你来告诉我吉凶,好不好?” “好的。” 楚麟说着,把那一副卦牌拿到萧祈跟前。 萧祈也不犹豫,直接抽走了一张。 薄薄的竹板卦牌,翻开一看,是离卦。 “怎样?”萧祈问他楚麟。 “嗯……不是太好。”楚麟微微蹙眉“不过,也有转机。就是性命无碍,但是,不太顺遂。萧祈,这个人是谁呢?很要紧的人吗?” “也不是……”萧祈说不上羽墨栩在他心里的感觉,只觉得他很孩子气,任性不听话,这段时间,让自己觉得很不省心,但有时,又不大放心。 “算了,人生有命,我已经仁至义尽。路是他自己选的,我也无法替别人活,操心不到那么许多事的。”他搂着楚麟说道“我只想你和楚麒两个,都平安无事,好好的。” “你别担心,我们都会好好的。”楚麟像是永远也没有什么烦恼似的,笑呵呵的一边安慰着他一边动手收拾自己的那些占卜的用具。 “楚麟,如果我说,我们暂时可能去不了雍州,你跟楚麒会不会生我的气?” “怎么会。我就一点也不觉得生气。楚麒跟我是双胞胎,我不生气的事,他就也不生气。更何况,我从来也没见过他会生你的气。” “可我不是在开玩笑。”萧祈被他那轻松说笑般的态度弄得有些苦笑不得“我管了一件不相干的闲事,所以,必须要为此付出代价。雍州之事,暂且也就不能对父皇开口了。” “我也不是在开玩笑啊。”楚麟冲他扮鬼脸“我也喜欢管那些不相干的闲事,你和楚麒也从没有生我气啊!” “你啊……” 萧祈揉揉楚麟头发,无力的笑了笑。 真是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 可是有他在,又真的很幸福。 就像是一种完全透明的存在,让人心里没有一点阴霾。 楚麒在忙碌数日之后,司农寺府衙终于肯松口放人,准了他辞官的请求。 于是他也松上一口气,不必再每日辛苦用脑,摆弄账册。 偷得浮生清闲,最是随性逍遥。 他把之前游逛书肆时候随手买来的各种书本一一搬来,堆放在床头,一本接着一本的看。 不知不觉就已经夜深人静了。 原本他总是与楚麟同屋而睡,如今……楚麟到常常留宿在萧祈那处。 那两人之间的事情,楚麒最清楚不过,所以楚麟晚上不回来,他也不觉得有什么。 但是这天夜里,他正看书看得兴起,床边纱帘外,却鬼鬼祟祟钻进来一个人,怀里还搂着一只天青色缎子面的四方枕头。 “楚麒楚麒,你没睡吧……” “你怎么来了?”楚麒闻声,放下书本。 “我不困,想找你说会儿话。” 楚麒从床边往里面挪了个位置出来“过来吧,怎么不在殿下那边?他也没睡?” “嗯。他写奏折呢,我不想打扰他。” 楚麟一边说一边爬上床去,把枕头摆好了,躺在孪生哥哥的身边。 “皇上不是病重呢,哪里有这么要紧的奏折,非得深更半夜的去写?” “我想,应该是很重要的奏折。”楚麟双手撑着下巴,趴在床上“我觉得他今天有点不开心。” “……是吗?” 楚麒不经意的,多翻了一页书。 “楚麒,他问我,如果暂时去不了雍州,会不会生气。你生气吗?” “生气?为什么?”楚麒不解。 “嗯……不知道。可能他觉得答应了我们的事情,就要马上办到,不然我们就会生气吧。” 楚麒笑笑,合上手里的书本“反正,你们在哪里,我就在哪里。是不是雍州,对我来说,都没有关系。” 但是他们谁都没有想到,原来萧祈既不能带他们去雍州,一段时间之内甚至也不能和他们在一起。 萧祈呈给睿帝的奏表,是密函。 直言陈述了自己将羽墨皇族质子私自放走归国的事情,这封奏表,实际上是也是请罪之书,他自请亲赴边疆,一则近年来兀术国壮大,屡屡进犯边界,骚扰百姓,再则兀术势力渗透入西!,影响诡月与西!朝局,三则西!内乱,与兀术战场离得西!国极近,为防西!加入战局,所以更该尽早结束。萧祈所上之奏表,言辞恳切,直言自知犯错,罪不容恕,所以为了将功折过,亲赴兀术战场。不胜不归。 睿帝身体欠安,一连多日不曾上朝,也没有召见朝臣以及皇子,等闲之事都不过问。 审问羽墨质子的事情知道的人原本就少,又是秘密交给萧祈去办的,这会儿虽然知道了他被放走归国的消息,派人去捉拿已经来不及。何况他此刻也没有心思顾及这个。 羽墨皇子终究也并没有太重要,至少比起太子之死,在睿帝心里,根本就无足重轻。 不过就在睿帝翻看陈情奏表的时候,梅妃却来给睿帝送来她亲自熬的蔘汤。 原本只是打算在寝宫门外把蔘汤交给睿帝的贴身太监之后便离开,不成想,睿帝听见他的声音,便隔着花窗召她近前伺候。 梅妃喜出望外,立即应声入内。 闲聊了一些无关紧要的话题之后,睿帝忽然对梅妃问道:“你觉得,祈儿这孩子如何?” “祈儿……”梅妃一听见这个话头,不由得心跳加快,睿帝问她这个,在太子身故、而睿帝自己身体日渐衰弱的时候,不由得不让人多想。 于是她斟酌开口,专挑无功无过的地方去说。 “祈儿是个懂事的孩子。孝顺,豁达,心胸开阔。皇上您一直很看重他。” “是啊……”睿帝把手里的奏表卷起,搁到桌上,没有提起羽墨质子,只说道:“他今日上表请奏,希望去带兵攻打兀术。不胜,不归。” 80.将功折过(下) 不胜,不归。 听到此处,梅妃心念一动,忽然跪在地上。 “陛下……臣妾有几句话,不知当讲还是……不当讲。” 上表三天之后,睿帝诏书下来,封十一皇子、雍王萧祈为龙翼将军,率十万大军西征,讨伐兀术。 不胜,不得归。 十万,这个兵力,对于兀术而言,稍稍显少。 但对萧祈而言,足够。 他领了这道圣旨之后,站在庭院中,看着回廊里闻讯匆匆赶来的那一对孪生兄弟。 他们什么都不知道、也不明白他为何要这样做。 但是他们看他的眼神却那么相似。 体谅与担忧。 萧祈没有解释更多,只安抚他们,说道:“放心,我不会有事。带兵打仗,原本就是我所擅长的,你们应该很清楚。只等我一年时间,一定回来,带你们走。” 楚麒靠在回廊的红漆柱子上,想了想,开口说道:“殿下,我们跟你一道去。” 萧祈却想也不想便摇头拒绝。 “带兵打仗不是游山玩水,我不能带你们去冒险,何况行军长途跋涉,军中条件和环境都不可能会好,楚麟久病刚醒,身体本来就不好,禁不起折腾。” 楚麟听见萧祈这样说,知道自己是定然去不成了,萧祈从前随军的时候也是不会带着他们的,不过还是帮楚麒争取一下。 “你带着楚麒一起,他很聪明,一定可以帮到你。我在家,等你们。” 萧祈笑,才要开口,话未出声,楚麒却代替他说出了想要说的。 “我去了,谁来照顾你?殿下怎么可能会放心让你一个人留下。” “楚麒说的,就是我想的。所以,楚麟,你们就安心留下。不会很久的,只要一年,我就会回来。” 萧祈出征的日子安排在颁诏书后的十五日。 军马粮草齐备,卜筮算出了良辰吉日,睿帝本欲亲临送行,却因为身体不适需要卧床调养,故而只让随身太监端了美酒为他的十一皇子饯行。 西征君在皇宫正门外的大道上一直北行,主城门之外。 自西而东,有一条江,名曰榕江。 这条江是若望城的天险,但凡有将军领兵出征,必经此江,在这里洒酒临江,祭天筹神。 此刻,献给神明的祭祀之舞不曾间断。祭天的神台上,主祭司在祈求战神降临,庇佑西征大军。 萧祈一身戎装,饮下睿帝钦赐的琼浆美酒,掷杯如海,誓言不胜不归。 出征大军齐声应和,不胜,不归! 楚麒楚麟两个人虽然也前去送行,但是却只能在远远的地方看着,他们没有办法挤进人群里去。 而那个被王公贵族包围着的雍王殿下也只能隔着遥远的距离去看他们。 其实萧祈也不想走过去,因为他怕自己会忍不住…… 他此刻能做的,只有跨马前行。 “楚麒,我真不喜欢这样,离他这么远。”楚麟站在江边,看着萧祈的马上背影,落寞的对楚麒说,“真想可以待在一个离他最近的地方。” “站在哪里不重要。”楚麒看着雍王殿下的方向,对他的孪生弟弟说,“他把你放在他心里最重要的位置。所以你所在的地方,就是离他最近的地方。” 这一年朝中风云变幻,太子虽死,太子一案却牵扯甚大。 睿帝身体时好时坏,御医们嘴上没有乱说,但是心里也有个大概。 十年八年必然撑不过,三年五年,倒也还出不了大事。 萧祈走后,楚麟楚麒两个人便在雍王府中过着安静避世的生活,偶尔有亲信带回萧祈的书信递来,告诉他们,一切安好。 楚麒每天躲在房中看书写字。 他看完的书,堆积如山,装了满满十间屋子。 他临摹仿写当世名家、朝中官员、各种人物、各种笔体的字迹,惟妙惟肖,写过之后,又一张一张的烧了成灰。 楚麟和他的红葵鹦鹉建立了很深的感情,形影不离。 他依然在研究着用各种奇怪的配方去喂那只鸟,似乎在期待着他变成一只神鸟。所以也每日躲在房中,埋头苦思。 直到萧祈率军西征的第五个月,诡月与兀术之战,正是最为胶着的时期。 雍王府中忽然有太监手捧睿帝诏书前来,指明要太常寺候补神官南楚麟前来接旨。 这个时间,楚麒不知躲在哪里午睡,楚麟不明所以,只好匆忙自房间里出来,整理仪容,跪地接旨。 而圣旨的内容出乎他的意料。 居然是太常寺候补神官南楚麟,得天神庇佑,有通灵之能。 入太常寺正神神殿,任主神东皇大神之神官祭司一职。 宣旨的太监手捧卷轴,连声道贺。 催促着他:“领旨谢恩吧!日后,您便是受着万人爱戴的神官大人了。” 楚麟呆愣愣的伸出双手,捧住了圣旨。 然后他呆呆的回头,无助的想跑回去找他的孪生哥哥商量。 “楚麒……” 但这种时候,楚麒却不能露面,他躲在一墙之隔的地方,仔细思量。 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便是聪明绝顶的南楚麒,一时之间也不能想得太过清楚。 但他知道,从候补神官一跃成为正神祭司,这种事情,从未有过。 更何况,正神祭司的要求必须是终身不得婚配嫁娶,保持从身体到灵魂的纯洁干净,以终身侍奉神明为职责。 这两条,无论哪一条,楚麟都做不到。 楚麒想偷偷的自月门处露出头来,给弟弟一个微笑,让他冷静下来,不要惊慌。 但两个人尚未来得及有太多的眼神交流,太常寺的人便随即而至。 太常寺大卿孟大人带着一些小神官捧上祭司长袍,跪地恭迎。 恭请祭司大人即刻沐浴更衣,随他们回到太常寺神殿,从今日开始,为皇帝陛下以及天下万民斋戒祈福,侍奉东皇太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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