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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世为臣(重生)——carrotmiao

时间:2016-12-10 19:09:10  作者:carrotmiao

  “脸怎么了?”他别过头去。
  “脸有点……”陈博涉觉得他脸上被熏了好几块黑灰,与平日里的严肃模样极不相符。但刚刚这么一提点,季先生就掩面怕见人,可见季先生平素一定是极为注重仪表的人。
  云霁被陈博涉只说了一半的话,弄得十分不安。不知道面具是个什么情况,表面的蜡层是否被溶化?是不是被溅了火星?
  而陈博涉还一直盯着他瞧,他别到左边,陈博涉就挡在他左边,他别到右边,陈博涉就挡在他右边。弄得他左右不知道怎么办,只得请命,“若将军不责罚在下的话,在下身体不适,可否先行告退?”
  陈博涉见他要走,便将一个湿帕子递到他的手中,“想不到先生如此在意面容,先用这个帕子擦擦脸吧。”
  云霁攥着帕子慌忙逃走了。
  ——
  回到家中挑下了面具,仔细查看了一番,发现没什么纰漏,只是被火熏了几块黑灰。陈博涉递给他的帕子还湿嗒嗒地滴着水,想必是想让他把脸上的黑灰擦一擦,他顿时为自己方才的紧张而懊恼。
  这么胆怯又逃避的样子,真是太不符合他一贯冷静自持的形象了。
  他用手摸了摸面具的边缘,又测了测面具的软硬度,发现这张人皮已经渐渐失了水分,变得干枯而僵硬了。一张人皮无论怎样秘制,怎样封存,怎样涂抹和修补,终归会老化,会风干,会渐渐变成一张干燥而僵硬的老皮。一张人皮面具用两年的时间已经是极限了,现在他的这张皮,也差不多快到极限了,正在慢慢老化。
  没想到会在这里呆这么长的时间,也没想到真的会辅佐陈博涉打天下。云霁以为自己对那个男人的转世一定是怀着恨意的,但后来发现那个男人竟什么都不记得了,真正变成了另外的一个人。
  一个年轻气盛,年富力强的将军。时而耿直,时而愚笨,时而精明……这个人到底是不是当年的武孝帝呢?
  云霁当初觉得陈博涉就是武孝帝的转世,无论是男人举手投足之间流露出来的风流姿态,还是男人看着他的深邃的目光,更遑论男人靠近他的时候,他的身体会先于他的脑子的一种尴尬的反应。
  那种抗拒又迎合的本能反应,是上辈子被男人调教了一世之后所养成的习性。从最初的抵抗,到妥协,到麻木,到接受,到不由自主的迎合。
  身也是,心也是。
  全部被操纵了,被献祭了,被掌控了……
  这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纠缠了他一世,使得他在武孝帝死的时候,都无法说出口,他对男人所怀有的感情到底是什么。
  ——
  武孝帝临死的时候,不凄凉,却也未尽风光。
  世间对他评价毁誉参半,而毁的那一半,几乎全部都集中在云晗昱身上。
  一个千百年来闻所未闻的男妃,一个刺杀过皇帝却不被问斩的男妃,一个使得皇帝罢黜皇后、废了太子的男妃,一个使得方氏全族和云氏半族尽数被斩的男妃,一个媚上惑主的妖孽。
  而武孝帝平生最大的污点,一生的劣迹,所有的不贤明,全部都归诸于娶了这么一个妖孽的云晗昱。
  “朕活不长了。”那个男人似乎知道自己寿命将近,却不甘心就这么撒手人寰,叫太监在长生殿的内内外外,点了几百盏的长明灯。
  他握着云晗昱的手,摩挲着,仿佛初见时那般,“朕对不起你,但朕不觉得自己愧对天下人。朕不是一个好夫君,但朕是一个好皇帝。”
  云晗昱顺着他,没有抽回手,却也没有反握住,只是任由他抓着。看着他的眼里,糅杂了百样情绪。
  “朕廉政爱民,躬亲勤俭,立法严明,退击北蛮三百里,开创太平盛世。朕的一生,无愧于先祖,无愧于天下,也无愧于良心。”武孝帝缓缓道。
  “天下人将您的丰功伟绩都看在眼里呢。”旁边的老太监应和。
  武孝帝即位之前,北蛮连年入侵,北方八州受其洗劫,不堪其苦。而西夷和南蛮也时不时在边境捣乱。
  武孝帝即位之后,一举荡平了西夷和南蛮,使得这两个西边的威胁,彻底被除掉了。随后又御驾亲征,十年间六次击退北蛮,直教北蛮退后了三百里,从此不敢度阴山。
  除此之外,对内也是清明法度,知贤善用。解决了长久以来官商勾结,投机倒把,灾荒之年哄抬物价的问题。建了常平仓,储粮存黍以应对灾荒之年。重修了瑶河堤坝,使得五十年间,瑶河水患不再对中下游平原构成严重威胁。正了官场风气,减少了买官卖官的行为……
  尽管市井之间“妖孽现世,国之将亡”的谣言不绝于耳,但百姓确实过了五十年无外患无内忧的太平日子。直到武孝帝死,文孝帝即位,北蛮闻悉重新杀了回来,在边境持续突破了三年之后,一举南下攻破了国都。
  “朕的一生心系天下,鞠躬尽瘁,但娶了一个自己爱的人,却饱受苛责与非议。”武孝帝握着云晗昱的手,停止了摩挲,只是这么握着,松垮垮地握着,“朕不负天下人,而是天下人负朕。”
  那双曾经抓着他的肩膀、将他按在床上的手,那双曾经拥他入怀紧紧抱着他、钳制得他动弹不得的手,如今如枯萎的藤条的一般,是干瘦而憔悴的。那么苍老,那么无力。
  世间的苍凉莫过于美人白头,英雄迟暮。
  武孝帝的声音渐渐微弱,“云儿,你凑近些,朕要问你……”
  云晗昱弯腰贴着他的脸颊,听他吃力地一个字一个字地问,“你……爱……我吗?”
  这四个字击在云晗昱的心头,他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是因为他不知道答案。他恨也恨了,怨了怨了,但还会眷恋,会安心,会依赖……他自己都不明白自己的心了,到底在想什么,到底想要什么。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不要去想那些不明所以的感情,强迫自己按压下内心的震动,然后摇了摇头。
  男人憋出了一个苦笑,神情很是凄凉与落寞,又慢慢地吐了几个字,“那你……恨我……吗?”
  恨……当然恨,杀我云家半数人的仇恨刻骨铭心,一辈子都不会忘记,可是……可是……
  他在即将反悔的前夕,强迫自己点了点头。
  男人突然又笑了,是一种释然,是一种无奈,是一生求而不得的遗憾,是一生悔不当初的痛苦,“朕一生……都从未……得到你……”
  云晗昱觉得脸颊被蹭湿了,男人一生刚毅且固执,但此刻顺着眼角留下的,那湿漉漉的两行泪痕,却昭示着这个戎马一生的男人的脆弱与无奈。他用近乎哀鸣和放弃的语气,说出了最后的一句话。
  “恨……也好,恨我……就不会……忘了我……”
  武孝帝溘然长逝。苍鹰终坠地,英雄终将息。
  老太监嘶哑的声音响起,“先帝,驾崩。”
  云晗昱忍了很久的泪水,终于夺眶而出。
  ——
  那份说不清道不明,难以启齿的感情,到了这一世中,就变成了那种不寒而栗的身体反应。只有在当他面对陈博涉的时候,这种感觉才会格外敏感起来,所以他理所当然地认为陈博涉会是武孝帝的转世。
  但在两年间的相处之中,云霁又渐渐地不敢确定了。
  陈博涉的性子更为耿直,也更为体贴。他攥了攥那块沾湿了的帕子。
  从今日的一番谈话看来,陈博涉颇有见解,也颇有头脑,治军严明,礼贤下士,赏罚有度。虽然总是迁就他有些失了公允,但平日里还是公私分明,下属们也颇为称赞。
  这样的一个年轻人,会是当年的武孝帝吗?
  如果不是的话……云霁为自己几次三番的唐突而自责了起来。
  他想逃避,想躲闪,想伪装,想将上一世爱恨情仇加诸在这个年轻人身上。但这个年轻人不是当年的那个男人,就算是,也什么都不记得,什么都不知道了。
  陈博涉只是个年轻将军而已。他只存在于这一世,只存在于当下的时刻,只是这个人,而不是其他人的转世或者替身。
  这么想着的时候,云霁便有些释然了。他用那块湿了的帕子擦了擦脸,水顺着脸颊流到了脖子,最后浸透了衣襟。
  陈博涉不是那个男人,那个男人已经死了啊……
  那个囚禁了他一生的男人,已经死了啊。肉体和灵魂都不复存在了,灰飞烟灭了,变成了一培土,一缕风,变成了天上的星星,闪烁又寂灭了。
  那个男人已经死了,不在了……只有他还活着着,背负着前世的记忆与罪恶活着,背负着他们云家半族冤死的人命活着,背负着对那个男人从未说出口的话而活着,背负着那段畸形的、苛求的、束缚着的、不正常的感情而活着。
  在这个世上,兀自被时光遗忘了的,只有他一个人。
  ——
  将军的屋子起了大火,还是跟季先生谈话的时候火燃起来的,这件事还真是有意思。
  刘仁和孙易交头接耳。
  “将军说是他不小心,但实际上是包庇季云的罪责吧。”刘仁朝正在发言的云霁瞟了一眼,低声对孙易说。
  “怕是起了争执,意见不合吧。”孙易猜测,“听说昨天是将军叫季云去府上议事,说着说着便打翻了烛台,还烧了将军的屋子。”
  “所以季云现在请缨打头阵,是要戴罪立功吗?”刘仁朝云霁的方向努了努嘴。
  “怕是暗中与桦国勾结,割让点领土吧。”孙易嘲讽道。
  另一边,云霁向公子文怀请求调一支轻骑随他从陇中入桦国,以勘察地形。
  “我反对!”老将廉生首先出声,“若这次让他先去,指不定会和对方达成什么不干不净的协议,我坚决反对让季云单独出使!芮深和边兴陪同也不行!”
  “但此次路途遥远,恐有变化,随行人员宜简而精。”云霁道:“不妨老将军指示个人,我随他一同出使可好?”
  “那也不行!”老将军气得胡子翘,“我信不过你!你这个身奉二主的贼子!”
  “廉将军!”边兴急忙喝止他,“你这话可说得太难听了!”
  陈博涉也出言阻止,“老将军,不可如此无理。”
  “你们这些个谋士……”廉生瞪眼看了一圈,摇头叹气,“毫无忠贞可言,只会搬弄是非。”
  朝堂上的议论顿时变成了文武之争,正中坐着的公子文怀哪见过这个架势,被两方激烈的争吵吓得不敢吱声,只能无助地看着陈博涉。
  “都别吵了!”陈博涉吼了一声。他还是很能服众的,一声令下之后,廉生和边兴的呛话总算做了一个了结。
  “我还是希望陛下能奏准我领一队轻骑去探探路。”云霁再次上奏,虽说是上奏公子文怀,但实际上是说给陈博涉听。
  只是陈博涉现在有些左右为难。
  按理说入桦国之后,去勘察桦国南部到涪水关的路线这种事,他应该让季先生去做他才放心,但季先生来无影去无踪,之前也是说走就走也是完全不留痕迹。
  每当季先生音讯全无的时候,他便生出了一种恐慌感,怕这个人是再也回不来了,所以他又不愿意让季先生离开他的身边。
  “季先生身体不好,此番路途艰险,旅行劳顿,恐怕先生会吃不消。臣建议不如换个人去可好?”陈博涉决定还是反对一下,毕竟勘路这种事,找个足以信赖的能干的将士去做会更好。
  云霁看着陈博涉的目光有些不解。明明才商量过要把从内攻破涪水关这件事保密,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但转眼间,陈博涉就变了卦,开始阻止他亲自前往了……真不知陈博涉打的是什么算盘。
  “臣也同意,”刘仁凑过来不冷不热地说了一句,“这朝堂之上有那么多的将领,随便派一个出使也行,季先生还是留在陈将军身边的好。”
  孙易一唱一和,点头表示赞同,“是啊,万一陈将军有事要同季先生商量,季先生不在的话,我们可是做不了主啊。”这话既是劝阻,又是讽刺,可谓一语双雕。
  “我看诸位谋士和诸位将军也是这个意见,那么臣建议,这件事就交给殷辰将军去做吧。”陈博涉拍板决定了。
  公子文怀舒了口气,他只是正上方坐着的一个傀儡皇帝,大事要事名义上是禀报他,实际上都是陈博涉代为处理。之前陈博涉没有明确表态,场面一度混乱,他被吵得头晕脑胀,现在陈博涉定了下来,他也解脱了,不必再坐这个烫屁股的位置了。
  皆大欢喜。
  “殷辰,那么就请你来做这件事吧。”公子文怀宣布。
  本来还在冷眼旁观,搞不清楚局势的殷辰突然被点名出列,惊得差点没咬掉舌头,“末将听令。”
  “你带五百轻骑从陇中山道入偷偷潜入桦国,勘探道路,侦察地形,千万不可暴露行踪。”陈博涉道:“具体做什么,我会另外交待给你。陛下你看这样可好?”
  “好好好!”公子文怀急忙点头,只想赶紧结束这该死的早朝,回去睡个回笼觉。
  “末将领命。”殷辰接了军令退下。
  刘仁、孙易和廉生对这个结果颇为满意,唯有云霁有些郁郁寡欢,发觉自己对于陈博涉的了解,并不比其他人更多。
  如果不将前世武孝帝的性格嫁接在陈博涉身上,只是单单看这一世的话,陈博涉是个怎样的人?
  有人说他是少年英雄,有人说他是竖子成名。外传是个青面獠牙的猛兽,但实际见了是个英俊有为的后生。
  除此之外呢?
  云霁不明白为什么他会对自己一而再,再而三地宽容,也不明白他为什么会出现在丁朗的住所,还射箭救了他,更不明白他今天出尔反尔,犹豫不决的表现。
  似乎这位陈将军,很不愿意让自己离开他的身边。
  如果陈博涉是武孝帝,依然保留着前世的记忆的话,他尚可理解。但很明显,陈博涉根本什么都不记得了。
  既然不记得了,就应该是个完全陌生的人,但为何又对他如此青眼有加呢?
  云霁曾经问过,陈博涉回答是惜才爱才。
  姑且就这么认为吧。
  ——
  转眼到了春天,陇中山道冰封解冻,殷辰率领五百轻骑前去探路。
  陈博涉整顿了军务之后,偷得浮生半日闲,要教云霁射箭。
  云霁学过射箭,只是不及陈博涉那么精准,可以百步穿杨。走上射箭场比划了两下之后,他被陈博涉无情地嘲笑了。
  “先生论谋略是一等一的,但若是论武功,可真是……”陈博涉哈哈大笑了起来,笑得云霁的脸一直红到了脖子根儿,好在戴着面具也看不出来。他索性把弓挂回墙上,准备往回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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