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瓦勒莉把他拦下了。 她轻轻地摇摇头。 伯尼心头涌出了一份哀戚。 他们不会敌得过这群人的。 而如果这次没能挽留她,那将是永远的别离。 父亲拉着维达的手,强迫她往前。 维达不情不愿地跟着走了几步,却突然停下,用力地甩开他的手,“我……我还有一句话!” 她跑了回来,来到了艾文的身前。 维达微微抬起头,直视着艾文的双眼,她的眼睛里除了哀伤,还有一种支离破碎的期待,双眼涌出的泪花被烛光照亮,“如果……从一开始我们的身份就不是这样,我们,可以开始吗?” “……不能。” 艾文沉默了很久,最终还是冷酷决绝地如此回答。 他第一次认识到原来自己竟是如此的冷酷,连骗都不骗,彻底扯断了两个人之间的联系。 真相就是如此令人心碎的残酷。 而他是一个很诚实的人。 维达不顾形象地大哭起来,哭得很惨。 然而最后她终于收敛了起来,又回复到那个完美无缺的淑女。她笑得是那么自然,没人看得出来她真正的心情。 “愿你的生命不再有遗憾。” 她最终还是如此祝愿道。 她不敢施加神术,这样只会伤到艾文。她只是留下了一句语言上的祝福。 若伊转身,缓慢却坚定地朝着她父亲去了。 艾文只觉得心口一阵一阵地发疼,发堵。一股酸意涌上了鼻子,但是他一滴眼泪也流不出来。 这是一种无言的悲伤。 “一个黑暗精灵。”男人嗤笑道,“你堕落了,若伊。” “我的心灵从未堕落。” 若伊冷冰冰地回答道。 艾文目送着若伊从门口离开,然后她轻巧体贴地替众人关上了门,从此再也不见。 如果,如果自己那时敢于拉住她的手,也许她就还是大家的维达,而不是教团的若伊了。 但是他不能。 像他说的那样,他不能,而不是不敢,不可以。 “我败了。” 瓦勒莉喃喃道。 “败给了神殿,更败给了自己。” 她曾是永远都不知疲倦,永远活力十足,永远勇往直前,她曾永不言败。 瓦勒莉的哭泣是静静的,没有声音,似乎连语调都没有变。 “今晚注定是一个不凡的日子。”瓦勒莉这么对艾文说。 ——第二卷·探索·完—— 第三卷:试炼 第二十九章:归去 维达离开后,一行人再也没有心情庆祝下去,各自沉默着回了房。 艾文收拾好了行囊,然后坐在床上,盯着天花板陷入沉思。 他是时候回去了。 若伊父亲的话并不只是对若伊说的,他隐隐地也听出了自己的最终结果。 他的家,一直都在遥远的威尔弗里德,他不会变成真正自由的人,他不会被接受。他的责任也一直担在他的身上,不会因为他的离开而消失。 艾文曾经认为离开了地底他就能真正自由,曾经。 精神已经很疲惫了,然而身体却仍然充满活力。 他确实得到了新生,但他还是离不开过往。 他像是第一天一样,思想漫无边际地飘散着,回想起了在地表度过的短暂而又美好的生活,一件件地慢慢重新拾起,想要把每个人的笑脸,每个人所说过的话刻进心中。 异乡的最后一个夜晚,如此难熬。 该睡了,睡下吧。 …… 艾文早早地起了床,拿上他的行李,静静地坐在大厅里等待瓦勒莉。 过了好一会儿,瓦勒莉这才打着哈欠从房间里出来。 她刚刚起床,意识都没有清醒过来,笑着跟艾文打了一个招呼,“早安,艾文,你起得真早嗷……” 她打了一个哈欠。 “团长。” 艾文微微颔首示意。 瓦勒莉上下打量着艾文,又看到他打点好的行囊意识突然清醒了过来。 “你……”她的声音有些颤抖,又强装着无事的样子,“你要走了吗?” “团长,我觉得我不能再拖累你们了。” 艾文站起身,行了一个道别礼。 瓦勒莉叹了一口气,难掩疲惫,“为什么,你们要一个接一个地离开我呢,难道我们三个总是要被抛下吗……” “团长,我终于想明白了。谢谢你们长久以来的关心,但是我的确应该属于地底,地表不应该是我们的活动场所。” 艾文的语气淡淡的。 这样的结果他早该知道的,只不过他固执地想要去改变。 不过似乎并不成功呢。 难道一切真的都有各自的安排吗? “艾文,我会像昨晚那样,尊重每个团员的选择。”瓦勒莉拉住他的手,“但是,你要明白,你现在说的那个问题其实不值一提,你要明白你想离开真正的原因。” “真正的原因?”艾文摸不着头脑,“难道团长你比我看得还清楚吗?” “你可以当我是胡言乱语。” 瓦勒莉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是留下了一句意味不明的话。 盖文此时推门出来,见到两人不发一言地彼此对视着,他当下心头一急,幼稚地挡在瓦勒莉面前,指着艾文道:“你这禽兽,你想对瓦勒莉做什么!” 艾文哭笑不得地摸了摸头,“我只是在向她送行。” “什么,你要离开了?”盖文不可思议地瞪大眼睛,抓着艾文的肩膀,“为什么啊?” 艾文只是笑笑,没说什么。 盖文沉默了。 他慢慢地放下手,“看你的样子,似乎不打算回来了。” “但是,”他像是恳求道,“留到下一个月吧,下一个月,我就要当新郎了!兄弟,你真的不打算来看看吗?我们会搞出一场无比盛大的婚宴,你一定不会后悔留下来!” 瓦勒莉顾不上脸红,也恳求道:“我知道你去意已决,但是,就当是为了我们,再多停留一个月吧!” 艾文还是摇摇头,他的声音低了下来,低到几乎听不见,“我,我怕我若是继续停留,便再也鼓不起勇气离开了……” 他把妹妹递给自己的小熊拿了出来,双手递给了瓦勒莉,“也许你们的孩子会喜欢。” 瓦勒莉的脸红了,她抱着小熊的手有些颤抖。 艾文向着门口走去。 在佣兵团的日子,确实就像一场如梦似幻的迷离梦境,有苦,更有乐。 他忘不了他们在酒馆痛饮,在壁炉前碰碗,从最开始在首饰店的相遇,就像是安排好了一样,无比巧合、无比美好。 可惜这些美好的事物,只把结局衬得更为悲壮凄凉。 伯尼不知何时晨练归来,他静静地听着这番对话,静静地把门拉开了,“去吧,兄弟。” 他走到门口。 酒馆里还有四个人。 接着他踏出门口。 而现在只剩下三个人了。 伯尼大声告诉艾文,“兄弟,你要记得,无论多少年后再回来,这里永远是欢迎着你的灰熊酒馆!” 瓦勒莉含着泪补充了一句,“而且,这里有永远欢迎你的盖文、伯尼和瓦勒莉!” 盖文的声音压得低低的。他似乎也流了泪,话语里染上了哭腔。 他说,再见,艾萨克。 …… 马车车窗外的风景在不停流逝,很快,他就要回到最初的那个小镇,接着,他就要回到自己最熟悉不过的地底了。 他下了车,逃也似的迅速进了森林。 他害怕让像乔伊那样天真的女孩子看到像他这样邪恶的家伙,更怕她看出来他就是那天的大哥哥。 艾文心头泛上了一阵悲凉之感。 这片森林已经推进了深沉的绿色,光秃秃的,像是失去了生机一般,地上是厚厚的一层落叶。 阳光打在他的身上,却没有温暖。 曾经他满怀希望地来到这里,最后他逃也似地来到了这里。 曾经这里郁郁森森,现在这里空空寂寂。 他踏在落叶上,发出让人心涩的沙沙声。 他又穿着最初的那套服装,满目疲惫地失败地逃了回来。 曾经有一群热闹的矮人陪伴着他走完这原本寂静的路程,现在,他孑然一身。 他不知道自己将要面对什么。 从来没有哪个黑暗精灵想过要离开地底,从来就没有人想过到底要怎样处置他这样叛变了的家伙。 应该是处以死刑吧。 不过这样也挺好的,不是吗? 既然当初敢于离开,就应该做好准备承担后果。 自己做过的事,就应该自己承担后果。 艾文深吸了一口气,踏进了黑暗幽深的隧道。 他终于回归了。 这里比外面还要单调寂静,连树叶沙沙的声音都没有,是一片完全的黑暗,是自己熟悉无比的黑暗,熟悉到他想要哭出来。 他一点一点地融入了黑暗。 …… 他走了很久,也不知地表现在到底是白天还是黑夜。 他走得很慢,但是从不停歇。 艾文继续这样安静地走着。 他在不远的前方看见了把守着的守卫,曾经自己害怕无比的守卫,此刻他却格外地希望他们发现自己,然后处死他。 他心中全是说不明道不白的黑暗和悲观,真希望自己快点死掉算了。 就这么丢脸地又回到家族,肯定会让家族成为全族的笑柄。 我让家族蒙羞了。 我真是一点用都没有。 守卫果然发现了他,当下紧张地问:“来者何人?” 他换上了许久不用的黑暗精灵语,竟然一下找不到自己该说的词在黑暗精灵语里面该怎么表达。 他磕磕巴巴道:“我,是黑暗精灵,半年前,出逃,被,驱逐。” 这根本不是话,而是莫名其妙的一堆连不上的词。 希望对方听得懂。 守卫狐疑地盯着他,然后上前来想要抓住他。 艾文顺从地放下了法杖,双手举起,表示自己没有武器,而且愿意接受调查。 守卫们把他的手扭到背后,然后粗鲁地领着他进到了城内。 由于这件事情比较特殊,守卫们与他们的首领交谈片刻后,首领决定把他交到教团手上,看教团到底该如何处置他。 他坐上了马车,向着中心区一路飞驰,经过的路并不平坦,他随着车身一同颤抖,很快就有些恶心,差点没吐出来。 头晕脑胀之间,他终于来到了中心区。 各位主母早早地在大厅坐好了,她们眉头紧锁,看着艾文被一步步推了上来。 他被守卫押着扭到了神殿二楼的大厅,兜帽也被强硬地摘下,露出了他清瘦不少的脸庞。 母亲惊讶极了,吃惊地叫了出来,“艾文?” 她声音有些颤抖,语气里饱含着喜悦,但更多的是担忧。 艾文看到她的眼中一下出现了泪水,但是她又紧紧闭上了眼,再睁开时又恢复到了面无表情。 艾文紧紧地抿着唇,沉默地低下头。 其他的那些主母此刻心中都在想些什么呢,幸灾乐祸吗。 让您担忧了,母亲。 他静静地站着,等待教团的宣判。 “所以,这叛逃者其实是您的儿子,艾文·奥德利吗?”第三家族主母虽然用了敬语,但是语气十分不敬,“您现在是不是想换一个裁决结果了?” 第二家族主母拉住她,示意她闭嘴,并让她好好坐下。 但母亲仍是沉默着。 艾文看得出她很慌乱,不知该如何是好,她第一次那么失态,差一点在众人面前落了泪。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开口。 “……惩罚肯定少不了,但是也许这是一个机会。”母亲沉着地用手指扣着桌面,她现在是第一家族主母了,“想想看,由一个经历过外界事物的折磨之人,亲口讲述外界的邪恶,这肯定能够比我们以前空洞的宣传更加深入人心,更起作用。” “紧接着,就是公开实行鞭刑,接着为他打上烙印,把违抗教团命令私自离开地底的后果展示给众人,让他们再也不敢造次!” 她一拍桌子,目光冷了下来,“凡是心存反抗教团之心者,必定受到教团的制裁!” 所有主母一同站起,把手横着举到胸前,“愿无念圣名指引我辈。” “把这人关入监狱!” 第一家族主母狠厉地挥手,守卫行了个礼,强硬地把艾文拖走了。 …… 原本应该是死刑的,但因为第一家族主母的偏心,他逃过一死。 艾文枯坐在监狱潮湿阴冷的石砖上,眼神木然地盯着石砖上长出的青苔。 好吧,接下来该怎么做? 按照主母的意思,好好为教团说话,然后被打上烙印,成为一个屈辱的有罪者,庸庸碌碌地过完这一生算了。 谁也想不到吧,这钟塔的内部竟然就是教团的专属监狱,只有罪大恶极之人才会被押到这里来。 他也许是第一个进来却没有被判死刑的人,这么一想其实还挺荣幸的不是吗? 所有的绝望,在听到若伊父亲的那番话之后汇聚到了一起,在重新踏入黑暗的那一刻彻底成型。 他的心里面满满的都是这样的黑色而又苦涩的东西,所有的正面情感都好像被它挤了出去。 但明天的演讲,他应该顺从教团的意思,为他们撒一场弥天大谎,蒙骗那些一无所知的群众,扼杀那些好奇的种子吗? 他矛盾,他纠结,他仅剩的一点属于过去自己的顽强在与心底里的自暴自弃作斗争。 这时候,有人轻轻地敲了敲他的门。 他抬起头。 一个很久不见了的、异常熟悉的身影。 这个身影让他好像又找回了那一部分情感,原来他心底里还有一块地方没有被污染。 他有些哽咽,像是喃喃道: “父……亲?” 第三十章:谈话 艾伯特站在门后,静静地看着他。 艾文激动地站了起来,抓住铁栏,“父亲!” 他再也说不出其他的话,眼泪掉了下来。 “艾文,”父亲开口,语气复杂,“说真的,我没想到你竟然还会再回来……” 艾文的眼神落寞了下去,“父亲,我失败了。” “不,你没有失败。”艾伯特握住他的手,“你既然有勇气出去,你就是一个勇敢的人。对于勇敢的人来说,世界上没有失败。” “父亲……” 艾文感受到了父亲手上的温度,心中的那个小缺口打开得越来越大。 “你比我有勇气,你干了一件我一直想做但是一直没做的事。” 艾伯特拍了拍艾文的肩膀,微笑着鼓励,“儿子,你要知道,我永远为你自豪。” 艾文捂着嘴,眼泪差点又落了下来。 他同时又感觉很奇怪,自己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多愁善感了? 艾伯特的手透过铁栏,温柔地为他抹去他眼旁的泪,“别哭,孩子,别哭。哭泣什么都不能解决,哭泣只会让人放纵自己的软弱,哭泣只会让你迷惑。” 父亲温柔的抚摸像是跨越了很多年,让他好像又回到了过去,让他觉得自己似乎又变成了那个懵懂的四岁孩童。 但是十八年过去,除去身高的变化,他好像还是那个四岁的艾文。他还是什么都不懂,很无知,很天真,像是还没有长大一般,心智好像还未完全成熟。 “父亲,我……”艾文终于止住了泪,“我还是那么天真,还是那么无知,我还没有长大……我还没有成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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