恒久漆黑的宇宙中,下落的机甲带起一串串极尽绚烂的火花。光影停留在视网膜上,人们却什么也听不到。
那像是长夜将尽时,一场举世瞩目,盛大而静默的表演。
通讯频道中,宋连旌的声音穿透一切:“这些机甲真正的目的不是在攻击。它们是以攻为守,在阻止我们进入漩涡。”
希瑟道:“你觉得里面藏着破局的契机?”
“进去看过才能知道。”宋连旌说。
漩涡吸食着周遭的一切,光都无处遁形,没人知道进去会发生什么。
与机甲的对战中,宋连旌和希瑟都有意远离漩涡,避开它的边角。可如果里面真是十死无生的险境,“同归”的复制体们为什么会因为这样的顾虑束手束脚?直接把任何敢靠近的人推进去不就完了?
宋连旌甚至觉得,那些机甲刻意防着的人,是他。
对手越是怎样布防,就越不能对方顺心如意,漩涡代表着巨大的未知和风险,也有可能暗藏玄机。
宋连旌这样想着,便这样试了。
“枕戈”引擎催动到极致,长刀割裂真空,如同一往无前的巨龙,咆哮着撕碎身前一切阻碍,向着漩涡而去!
原本还在与人类交战的机甲刹那间回防,连压制着漩涡的精神力都顾不上,试图拦下他的的动作。
——它们在害怕他进去。
各种攻击不要钱似的落下,“枕戈”却没了反应,只是在炮火中微微一晃,投射出的机甲的幻影一触即散。
宋连旌提前在交战点附近放出的投影骗走了最猛烈的一波攻击,也让“同归”试图遮掩的真实意图昭然若揭。
与此同时,真正的“枕戈”在攻击范围几百米之外现出身形。
“掩护我!”
宋连旌话音未落,希瑟心领神会,“刃影”转瞬便做出配合。星舰上同时启动各类大型武器,为他的行动争取时间。
双方交战、纠缠的时间里,“枕戈”甩开了“同归”和复制体,超出了它们的射程。
机甲上搭载的超远程武器还在冷却,同为顶级机甲,差出这样远的身位,已经无可挽回。
眼看“枕戈”要一脚迈入漩涡里,“同归”气急败坏地切入交战双方的通讯。
“你……狡诈!”
“和我打,你还不够格,”宋连旌道,“让楚追亲自来。”
“同归”瞬间哑了火,到这个时候,任何动作都是无用功,它拦不住了。
但就算进入漩涡,宋连旌的设想也未必能够实现。它默默祈祷着人类的计划失败,调转枪口,针对起星舰上的军队。
与此同时,“枕戈”一往无前,宋连旌在驾驶舱中,朝着主舰所在的方向深深回望一眼,一脚迈入漩涡之中。
阵阵罡风自身侧呼啸而过,纵然“枕戈”的防御系统已经开到顶级,在狂风之中仍然摇摇欲坠。
宋连旌前额骤然生出一片深入骨髓的剧痛,意识断线,沉入黑暗之中。
主舰之上,卫陵洲眼神微顿,快步走向作战室。
“卫上将?”
卫陵洲收敛起所有不着调的笑意,抬头看着远空,说:“帮我做一件事。”
——
“咳咳咳!”
喉间一片腥甜,宋连旌伏在地上,剧烈地咳嗽起来。鲜血顺着他的指缝一滴一滴淌到地上,他头疼得厉害,维持着原有的姿势待了一会,模糊的视线才终于渐渐清晰起来。
最先映入眼帘的,是他的手。
骨节分明、手指修长,却比记忆中小了一号,也没有后来握刀握枪磨出来的薄茧。
“枕戈。”他唤了一声。
没有回应。
“枕戈”休眠形态时化作的耳坠还紧握在他掌心,但他们之间的联系在进入漩涡后就断了。
宋连旌看着自己缩小一号的手掌,皱起眉。
不止是手,他方才说话的声音也很不对劲,带着变声期特有的沙哑。
这应当是自己十一二岁的时候。
他穿过漩涡后,就回到了过去?
宋连旌撑着身子爬起来,他的前额还在隐隐作痛,四肢重得像灌了铅。
周边是一条狭窄的小巷,他将“枕戈”化作的耳坠贴身收好,勉力往小巷的出口走去。
他扶着墙,一步一步走到巷子与街道相接的尽头,这座城市的真实景象在他眼前徐徐展开——
老旧的飞梭、杂乱的小店,街上行人来来往往,终日繁忙却贫穷依旧。
宋连旌愣在原地。
这是他早已荒芜的母星,他此生再也回不去的故乡。
也是楚追的故乡。
第103章
天气燥热,视线尽头飞梭启航,散热器后的一片空气如同在波动。
母星被毁后,宋连旌曾无数次回想过这个自己长大的地方。
他记忆力很好,连许多不那么愉快的微末场景都能还原。包括永远滴答着水的空调机、凹陷皲裂的马路、总是堆在街角的酒瓶碎片。
但没有任何记忆能与亲身体验相媲美。
滚滚热浪翻涌,扑面而来的是真实。
巷子里,有人轻佻地吹了一声口哨,杂乱的脚步声在背后响起。
宋连旌警觉起来,疲惫到极点的身体却没及时做出反应。
眨眼的功夫,他自背后被人重重的推搡了一把。
“在这愣着干嘛?钱呢?”
回过身,一个十七、八岁左右的高大少年颐指气使站着,身后一群凶神恶煞的小弟散开,堵住通往大街的路。
成年之后,宋连旌便很少仰视过什么人。至于被人欺负到头上,收保护费……更是从来不曾有过。
外面的世界重启不知到了什么地步,他无心管这些细枝末节,正要迅速解决眼前的麻烦,精神力却并未如想象中那样被调动出来。
前额撕裂般的疼痛又加深了,他疼得吸了口气,原本已经被修复好的精神海中只剩一片空白。
这是先天精神力缺失的表现。
怎么会……?
“这就是你的选择。”
“天命”的声音毫无预兆地出现在宋连旌脑海中,祂的音调比机器还要平静无波,夹在着的恶意却没有因此减少半分。
“你叛离了应有的轨迹,天命便也放弃了你,收回了予你的赐福。”
与此同时,收保护费的混混见宋连旌没有作答,又恶狠狠推了他一把。
少年跌倒在地,手掌撑在满地酒瓶碎片上,玻璃割开皮肉,鲜血横流。
他满头黑发凌乱,脸上苍白得没有血色,偏偏唇边淌着未擦干的殷红血迹,两相对比下,将本就昳丽至极的眉眼衬出了一番惊心动魄的艳。
像是风一吹就会折腰的花,让人更想看到他狼狈的样子。
“失去了与生俱来的力量,你一辈子也走不出这个贫民窟。”属于“天命”的声音在宋连旌耳畔低语。
“你什么事也改变不了,会被永远困在这里、困在这条虚假的时间线中。”
“一意孤行、不知悔改,你终会自食恶果。”
时间线?
宋连旌自动忽略了那些嘲讽。
这条时间线有什么特别,要被隐藏在漩涡之后,还要小心防着他进来?
“喂,你聋了吗?”
为首的混混久久得不到他的回应,不耐烦地弯下身,要揪起他的衣领。
就在动作的前一刻,少年忽然抬起了头。
混混从未见过那样一双眼睛——因为疼痛而蒙上水汽的、生来该含情带笑的桃花眼,眼神中却没有半点笑意,锋锐得像刀子。极致的美与危险混杂在一起,轻而易举便能叫人失神。
直到颈边传来剧痛。
——少年掌心鲜血淋漓,手中却紧紧握着一块锋利的玻璃碎片。
碎片更深地刺进他的伤口,他却浑然不觉。玻璃碎片在混混脖颈上划出一道狭长的血线,精准地割开他的气管、动脉。
那手法纯熟老练,没有一点慌乱,不可能出于被逼到绝境、拼死一搏的人之手——少年绝对精通于怎么要了人的命。
混混反应了片刻,用手捂住自己的伤口,他惊恐地望着单薄的少年,似乎想说些什么,喉咙间却只能发出破风箱般的“嗬、嗬”声。
他的血液喷薄而出,映衬着天边夕阳的余晖。
宋连旌面无表情地将混混踢倒,他喘着气,半身都是未干的血迹,分不清来自于敌人还是自己。
为首的混混倒在地上,其它围过来的人全然愣住,手里拿着的刀落在地上都全然不觉。
没人敢再看少年昳丽至极的眉眼,那完全是一尊地狱爬出来的、浑身是血的修罗。
“带着他滚。”少年抬起脚尖,踢了踢地上的混混,“这个街区归我管。”
“谁敢再来,和他一个下场。”
短短几个字里,戾气横生。少年还没完全变声,声音尚显得稚嫩,但在场的混混没有一个敢多说什么,当即作鸟兽散。
“这算什么?”嘲讽的声音响起,“你躲得过今天,躲不过来日。新世界必将开启,你不过是螳臂当车。”
“你如果真如自己所说的那么有信心,为什么要藏起这片真正的时空?”宋连旌反问。
“你——”
宋连旌没有等“天命”的回应,自己答道:“时间线根本没有真假一说,你们更改了过去的时空,将楚追的存在从这里抹去,把更改过的时空藏匿在漩涡里,为得是没有人能够找到他,通过除掉他这个代言人来阻止世界重启的进程。”
他说完,感受到了“天命”的怒火,听见了那声音的咆哮。
“不对!你怎么可能知道!”
“哦,诈你的。”宋连旌轻描淡写。
“天命”的反应更加剧烈,可是在此时此地,祂的力量无法降临,只能任由少年动作。
把祂激怒的次数多了,宋连旌习以为常。他扔掉酒瓶碎片,简单处理伤口,止住了血。
“天命”不容置喙,无可更改,所以太在意他这个脱离了轨道的凡人。
但如果不是祂开启了这场对话,刻意强调了“虚假”两个字,宋连旌根本想不到这一层,最多也只能察觉楚追的消失。
“天命”仍不死心,声音中充满不解:“你是怎么猜到楚追的存在被抹除的!”
“这不用猜。”宋连旌只是说。
因为两条街之后,就是楚追母亲开的改衣店。改衣店在星际时代是快被淘汰的产物了,生意很是不好。
楚追是家中长子,上面有酗酒的父亲,下面有一群弟弟妹妹。在进入军校前,他会在附近的街区打零工,养活嗷嗷待哺的一家人。
如果时间线中有他,这片街区不会有混混猖狂到刚才那种地步。
只是面对“天命”,这些没什么可说的。
宋连旌在和祂的对话中想通了破局的方法,如今就更没有继续交流的必要。
——“天命”在忌惮他,这并不是他的错觉。
宋连旌一开始并不清楚,自己一介血肉之躯,究竟有什么能引起这样的注意。
直到不久前,他方才明白——他是死过一次的人。
人类是星海的造物,假如每个人的命运都由一根线代表着,那么属于他的那一根命运线早就断在了一百年前。是万万千千人类的意志与希望重新凝聚出他的的身体,将送他回到人间。
于是,从在边缘星上睁开眼的那一刻起,宋连旌便脱离了“天命”的掌控,彻底自由。
宇宙的重启影响不到他,原本注定的时间线也可以被他更改。
这才是祂与楚追不希望他进入漩涡的真实原因。
在这段时空中,一切尚未开始,仍然能够挽回。
“没有力量,你能做到什么?”
“天命”冷冷出言:“就凭这副病体?还是凭后面那群懦弱的蝼蚁?他们避你如蛇蝎,怎么会追随你?”
宋连旌知道祂指得是什么。
宋连旌几乎一辈子都在战场上和人、和异种厮杀,哪怕不依靠精神力也能感知得到,巷子里除了收保护费的混混,还有其他人藏在暗处。他们没能跑走,又不敢出声,只能默默等待危险离开。
“出来。”宋连旌转向巷子的暗处。
“那群混混以后不会再来,这片区域没人能欺负你们。”
少年逆光而站,肩膀单薄,脊背却挺直,像是能撑起这片天地。
良久的安静后,有一个微弱的声音响起:“你……你不会这么好心,你要向我们收取什么?”
“我只要一份忠诚。”宋连旌说,“作为回报,我会给你们一个未来。”
“不会被人欺负、没有十辈子还不完的债、不用为活着丢掉所有尊严的未来。”
——也是他想许诺给千家万户的、光明的未来。
藏身于小巷中的人陆陆续续走出来,越来越多人从暗处汇聚到光明的地方。
在那个永不衰谢的盛夏里,许多人再一次相聚。
他们簇拥着年轻的领袖,追随他一路向前。
许多初次谋面的人都会不解——你们凭什么相信一个过分年轻的、连精神力都没有的病秧子可以实现那么宏伟的理想?光明未来很有可能只是一场骗局,带领你们的那个人自身难保,谈什么以后?
于是那些追随着宋连旌的人给出了回答。
因为他站了出来,他总是站在最前方。
他或许伤病缠身,可以被千万次击倒,但他永远不会真正倒下。
——他决意前进,天命也要让路。
86/90 首页 上一页 84 85 86 87 88 89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