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习惯地朝夙戎走去，停在五步远的位置，单膝跪在地上，右手握拳放在肩侧，头则低垂着看向地面。
兰殷行了一个非常标准的臣子礼。
反观谢虞星，双膝“扑通”一下砸在玉石地，哪只手握拳，放在哪个肩侧，眼睛又该瞟到哪个位置都不知道。
依葫芦画瓢，学得颇乱。
“诶哟！我滴小崽子。刚老头子浇花把地上弄得脏死了，赶紧起来！”
夙长清正端着一盘黑殿厨子从来都不做的大爬蟹，从廊檐拐弯处大迈步走来。
“老头子！咱黑殿就你、我、他，现在再多一个小崽子，有必要还搞跪来跪去这一套母星时期都不用的老老老古董吗！”
凯斯唯一皇储，未来板上钉钉第十任凯斯大帝夙长清，尚未继任，在亲爹正值壮年时，将一整盘大爬蟹往谢虞星怀里一放，开启凯斯反封建长篇阔论。
皇帝夙戎吹胡子瞪眼，一张英俊大叔脸登时变成搞笑男。
兰殷也顺势站起身，在夙长清人来疯更盛时，幽幽来一句，“陛下，您的手痒吗？”
“嚯！兰殷！我好心废弃跪来跪去礼教，你竟然撺掇老头子打我是吧！”夙长清一撩衣袖，岔开腿往凳子上一坐，语气不服，但行为到底是老实了。
谁还不知道，自从他那个好大哥从偏远星捡了一个有着兰伦恩·洛塞尔血脉的小婴儿后，陛下最疼爱的皇幼子，就不是他了，而是兰殷·洛塞尔。
小时候，觉得被抢走了父爱的夙长清可没少找兰殷麻烦，但十次里面十次都是以夙戎亲手将他屁股打肿为结局。
夙长清没少为这事埋怨老头子偏心，最离谱的时候还揣测过兰殷是不是老头子私生子这事。
但有一回偷偷跟着兰殷潜入研究院地下，见到被钛管与软金包裹，鲜血像开闸洪水一样从身体里流出来的兰殷后，夙长清再没和他争过。
兰殷将缩头缩脑的小龙一把按在身边的座位上，便拿起盘子里的爬蟹，剥开蟹壳，将带黄的蟹肉一点一点地挑出来，放在小碟子里。
“陛下，您打算怎么处理我？”兰殷慢条斯理地拿起湿帛擦拭着手指上粘上的油渍，他平淡的好像在问陛下，您吃不吃一样，甚至还能将一碟子蟹肉放在小崽子面前。
大佬面前专心干饭的谢虞星看着兰殷剥好的肉眼睛放光，他一般都是仗着牙齿好，连壳带肉塞嘴里囫囵一通嚼。
像这样子被“公主”伺候着，可不美滋滋的。
“朕已命信息部三日后在黑殿召开星闻发布会，届时会让跟你一同去Z3号星球的第四执行官副官姜明山替你澄清谣言。”
第一执行官兰殷，在外声名褒贬不一。Z3号人形异种事件，仅仅只是引燃炸药的火星子。
民众只会相信自己愿意去相信的，“澄清”，是下下之举。
“陛下，你应该知道，按凯斯律令，我当斩。”
兰殷抬眼，冷色眸子直直地与夙戎看过来的视线对撞，他唇角轻合间，给自己下了判决，“但念在臣三十一年如一日的矜矜业业杀异种份上，不如就判个流放吧。”
“臣看，狱星挺好。”兰殷眼神凌厉，眼底笑意丝毫不曾触及到内部，“从哪里来，到哪里去。这就是臣的命。”
三十二年前，皇长子亲征狱星，带回兰殷·洛塞尔。从此黑殿前、后花园种着的洛塞尔花换了一茬又一茬，陛下浇死了一波又一波。
三十二年后，兰殷亲口给自己下了流放之刑，他要重新回到那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
兰殷想什么，从未有人看透。
被臣子兼半个儿子顶撞的夙戎也仅仅只是气得大口大口喘了五口气，又在桌底下狠狠踢了夙长清三脚。
凯斯皇帝黑着脸，端着笑，“行，你想去，就去。流放时，我让第一军团的人押送，他们暂时就留在那。”
“多谢陛下。”
饭是没心情了，夙戎借口“疲了”，离开后花园，省得下一秒再被气翻车。
亭子里只剩下干饭小崽子谢、高深莫测兰，和一头雾水但非常羡慕能气死父皇不偿命清。
“要不要兄弟陪你一起去？”夙长清捅了捅兰殷。
兰殷睨了他一眼，“你想提前继位？”
“那算了。”
夙长清可不想气死老头子，提前当皇帝。
那位置他从小就没想过，谁能想到头上有两先皇后所出的嫡哥哥的情况下，最后都能被他这个继后出的给捡漏了。
可见，黑殿里，最有本事的都活不长。还是废物长命。
“那，大人要小龙陪你不？”
吃了人家手剥的三只爬蟹，谢虞星大龙有大量，意思意思开口。
可没想兰殷就不按套路出马，“可以。收拾收拾准备去一趟狱星，多带些营养液，免得到那饿死。”
啊这……
兰殷大人真的听不懂小龙只是在客气一下的吗？
吃着小碟子里的爬蟹肉，明明清蒸蟹肉配上浓郁的蟹黄很香很香，但龙怎么就感觉有点食之无味了呢。
他真的不是特别想去狱星当一只吃苦龙哇……
第38章
兰殷对澄清污名一事消极摆烂，但凯斯陛下不行。
无论是出于什么考虑，兰殷仍旧是凯斯执行“新人类”计划这么多年以来，最优秀的人体机甲作品。
在异种战频繁爆发，凯斯偏远星系星球一颗颗沦陷的大环境下，兰殷就是有罪，也当搁置。
何况，他无罪。
星历1369年十二月份，年关前一周。黑殿上空搭建好的成像设备，与所有凯斯星球连通的星网波段调试完成。
第四执行官副官姜明山，也是最早出征Z3号星球那批人里除兰殷及第一军团成员以外，最具话语权的高层军官。
他将作为本次Z3号星球作战总结会主会人，公布“Z3号星球异种战”所有细节。
包括，由凯斯研究院针对Z3号星球出现的超S级异种“寄生”与异种梁德同属一“人”问题，作出推测性汇报。
消息一经发布，立刻在星网上引起热议。官方直播通道被冲垮又重建了无数次，才终于在开始前稳定了下来。
姜明山在八大军团里，人气不比兰殷低多少。
身为姜家继承人又是机甲异能等级颇高的新人类，其有颜、有才、有料，又有实力且为人温和的模样，让他在每次出征与凯旋中，收割了一波又一波的粉。
凯斯主星时间上午九点整，满屏花式表白与花式咒骂中，姜明山一身军装，出现在直播画面里。
姜明山：“诸位，上午安好。我将作为Z3号星球异种战代表，汇报这场持续一月零九天，死亡人数高达134万余人，由第一执行官兰殷亲自指挥，击杀超S级异种‘星云’与‘寄生’ 后，方才结束的异种战所有官方记录细节。”
开门见山，直播镜头一半切给姜明山，另一边则通过智脑“百伽”数据库，播放Z3号星球上最真实的，没有经过任何修饰的异种战。
画面是血腥的，大块大块的异种尸块不经过打码就大喇喇地铺在雪地上，各种颜色的血液如同春花，将白色积雪染成肮脏的色彩。
高空镜头记录下，是兰殷亲手建立的乌甲军，拿着生命检测仪，一块片区一块片区地搜寻。
远处的信号塔上，则循环播告着“人形异种危害警告”。
可镜头下，一只又一只理智尚存的人形异种被Z3号星球上的人藏起来，他们甚至为了保护异种而与乌甲军起了冲突。
最后，镜头记录下信号塔的散架，记录下人形异种从藏匿点逃出，撕咬人类的游荡画面，也记录下星球负责人曾沾沾自喜过的高墙，不得不炸毁。
Z3号星球幸存者，从百万不足万，从万不足千。
甚至那颗星球，也从中分成两瓣。
球体坍塌，异种“寄生”感染血块弥散下，一支承载着凯斯前哨成员的星舰，从血雾中支起凯斯旗帜。
是格林亚鸟衔枝凯旋，亦是第一执行官兰殷，以机甲骨，凿出生路。
弹幕在凯斯旗帜于星际上空飘扬时有片刻的停滞。
镜头下的苦难记录片是最能打动人的，短短十来分钟的视频，依靠了智脑“百伽”收集个人光脑中的所有记录数据，整理浓缩而来。
而挑事者显然不满于此。
【兰殷滚出凯斯：但这不能证明兰殷决策上的完全无罪吧！难道只要有一个人活着回来，我们就应该把他当做英雄一样拱起来吗！凯斯难道就不考虑死亡率吗！我们普通人的命就不是命吗！】
“追踪数据地址。”一直监控着直播后台的夙长清在这条明显在带节奏的弹幕出来后，吩咐技术人员。
“殿下，数据地址来源：海洋星D级区块。”
海洋星D级区块，是凯斯唯一拥有独立自主权的一块岛，与狱星仅隔着一条海。
“打什么算盘啊……”夙长清摆手让技术人员继续盯着。
三殿下脑子都要想冒烟了，还是不知道兰殷葫芦里卖什么药。
直觉告诉他，兰殷主动要求流放，一定有鬼。
这时姜明山也针对这条弹幕作出最后的总结。
“对于这位星网名叫‘兰殷滚出凯斯’的民众，我很遗憾地告诉你，在作战痕迹官宣布Z3号星球异种战决策无失误的情况下，第一执行官兰殷因舆论，自请流放狱星，第一军团暂由副官古伽管理，执行官兰殷将于年后押解至狱星。”
“我们凯斯与异种的决战，将暂时失去利刃。”
姜明山轻描淡写地宣布，以后军团在面临异种入侵时死亡率将上浮百分之三个点，以后……
总之，大概意思就是兰殷大人被你们骂走了，你们也要倒霉了。
这是作战总结流程上没有的，属于姜明山的个人发挥。
没有人知道，他从进入凯斯军校，在决斗场被兰殷碾压那一天起，他就将兰殷当做毕生奋斗目标。
现在人生目标被人骂走了，卷王姜明山如何耐得住寂寞。
后续研究院关于异种在逐步进化，甚至提出了异种合作理论，以及抛出了异种“寄生”或有可能是凯斯研究院前任院长，拉琪亚瑟所创构建品等炸裂性信息时……
人们的关注点都在兰殷要流放狱星上。
而此刻备受关注的兰殷本人，则颇有闲心的在他的宫殿里，翻出陛下这些年赐下的宝物，并一件件奉给小龙。
“兰殷大人，你真的要龙跟着一起去啊？”谢虞星坐在软毯上，手上摆弄着一颗就值几十万箱星币的宝石，小脸却皱巴巴的。
不是它龙不讲义气，而是、而是吃牢饭和吃不上牢饭还是有区别的。
狱星风闻，谢虞星只在光脑上浅浅搜索了一点，就足以将龙吓得炸鳞片。
为压制紊乱，兰殷身上因机甲异能流窜而引发的切割伤只能靠自愈。
但凃了三天药，伤口不仅没有转好的迹象，反而因为感染泛红脓肿。
“拿刀帮我把伤口割开，就准了你的意，让你留在主星。”兰殷毫不见外的将上衣脱掉，递给谢虞星一把热火烫过的小刀。
“好，说话算数。”
得到准许，谢虞星反而没那么高兴。他闷闷地接过刀，看着兰殷没有一块好肉的背部时，怎么都下不去手。
“心疼了？”兰殷半侧过身。
“没有。”小龙否认。
明显口是心非的语气搏得执行官大人一笑，逗龙的恶趣味立刻达到了巅峰，“嗯，这么没良心。就跟我一起去狱星好了。”
“大人！”谢虞星舞着小刀，气冲冲地垂下龙头，两颗眼珠子瞪着兰殷，“你怎么又说话不算数。”
“我跟你说，大人你这样子以后是没有对象的。而且大人，你在凯斯风评差，被人造谣，真的不是一点错都没有的哦！”
“就是说！大人您嘴太臭了！影响了龙对你的感官是小！影响了自己的风评可是大！”
谢虞星吧啦吧啦、噼里啪啦……
兰殷就坐在地毯上，好整以暇地眯起了眼，看着龙变成喷火龙，又苦口婆心龙。
完了，还给谢虞星倒了一杯茶。
“好，我会改的，争取不让你再误会，省的兰魔王，兰不近人情这些称号再给我传出去。”
兰殷一句话，谢虞星立刻闭麦，脸上肉眼可见地飘过一点“不好意思红”出来。
他之前确实对兰殷有诸多不满与误会，并将这些不满，以给兰殷起绰号的形式，全部发泄了出去。
但兰殷大人就是有错的好吧。
比如早训给龙放水，放得一点都不明显，龙还是很累。
又比如那只狸兽，明明多说两句就可以不让龙误解。但偏偏凶神恶煞地把自己营造成罪魁祸首的样子来。
龙误解不是龙的错。
“大人，您多笑笑，大家就会喜欢您的。”
在黑殿住了三天，听夙长清讲了好多兰殷小时候的事，又躺在了兰殷殿内的床上和他大被同眠后，谢虞星对兰殷最后的畏惧一扫而光。
在他眼里，兰殷是个嘴笨的，是个喜欢逗龙的，但在危险的时候，绝对是龙可以依靠的大哥哥。
是的，兰殷在小龙眼里，还仅仅是哥哥。
“剐伤。”兰殷转了话题。
“好。”
热火灼烫过的小刀在割开皮肉时，会发出“滋滋”声，隐隐有焦味传来。
谢虞星左手握住右手手腕，才稳稳地顺着发脓的地方，割开伤口，让感染的血液流出。
兰殷背部新伤与陈旧伤交错，频繁的受伤与明显敷衍式的处理手法下，让他整个背部留下了无数道永久的肉粉色疤痕。
谢虞星只觉得一颗圣龙心都要冒出来。
“一……二……三……”
它低低地数着疤痕。
“在数什么？”兰殷明知故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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