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宋祁望着海上夕阳在想些什么呢?和沈洲当初躺在寝室床上发烧时想的一样吗?也有一瞬间觉得活下来比活不下来更需要勇气吗?
一旁的陆以青开了两瓶罐装啤酒,分别递给了沈洲和宋涸,怂恿他们喝一点,说他早上炸的小黄鱼儿简直是下酒神器,自己待会儿还要开车,只能便宜他们了。
宋涸小时候可不是什么乖学生,他也想知道宋祁的容忍程度究竟能到哪个地步,所以打架喝酒信手拈来。现在宋祁不在了,他也已经长大了,没了做坏事的目的和动机,反而能够坦诚,想喝也就喝了。
沈洲也兴致盎然,还一厢情愿地跟宋涸碰杯,后者嫌弃地想撤开,没躲过,两只铝罐子一碰,不算清脆的一声“当”,二者都能感觉到液体在罐子里晃悠,擦碰的指节温热,指腹却是铝制罐子的冰凉。
风稍稍大了些,沙尘飞扬,迷了双眼,沈洲光洁的额头上扫过飘动的碎发,眼睛半阖起来仰头灌酒。
宋涸是看不明白沈洲的,刚刚他望着海面的神情安静得不像平时的他,现在他跟自己碰完杯,仰起头喝酒,下巴尖朝着自己,喉咙拉成一道弧线,喉结滚动,显得迫不及待又洒脱。
宋涸也学着他仰头往嘴里倒酒,弥漫口腔的液体味道还是一如往常。
上一次喝酒是什么时候?大概在徐一玲还没生病前,身高还屈人一等的小孩急于装作大人模样推杯换盏谈笑风生,那个时候的宋涸已经厌倦了父母的宽容,不再为自己从不像同龄人一样处处受限而庆幸,他企图证明自己是被圈养着的,不是非游荡而胜似游荡的野马野牛,或者自由生长不加修剪的一棵野草。
远处的天空有一只不断挨近的风筝,在风里起伏,被看不见的细线牵引,底下有一大一小两个人影在追逐,看起来像母女。她们在沙滩上奔跑,沿着海岸线从远处朝这边跑来,脚下沙尘飞扬,笑声连成一片。
沈洲正咬着小黄鱼盯着空中愈来愈近的风筝看,忽听一道稚嫩的嗓音在远处唤他:“沈洲叔叔!”
放风筝的小姑娘拉着母亲的袖子兴奋地往这边指:“妈妈!是沈洲叔叔!”
她母亲闻声望过来,与帐篷里的沈洲对视一眼,笑起来,低头捋顺小姑娘被风吹乱的刘海,说:“咱们过去打个招呼怎么样?”
沈洲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江秋月,有些惊讶,看母女俩忙着把天上的风筝收回来,他两口嚼完了手里的小黄鱼,起身出了帐篷,主动过去打招呼。
“沈洲叔叔!”小姑娘上来一把抱住沈洲的大腿,刚看他吃东西嘴馋了,嘻嘻哈哈地问他,“你刚刚在次什么哇?”
“叔叔在吃好吃的,”沈洲把她抱起来,逗她说,“非常好吃的炸小黄鱼儿,心心要吃吗?”
“要吃的要吃的!”心心一个劲儿点头,急迫地转头朝帐篷方向张望去,陆以青和宋涸正好从帐篷里出来了。
“就你嘴馋。”江秋月嗔怪地看了心心一眼,风筝的线已经收拢缠好,她笑着同沈洲点了点头,二人一边说着真巧,一边朝帐篷方向走。
陆以青站在帐篷面前朝她伸手:“竟然能在这儿遇上,真巧啊,不知道你还记得我吗?我是沈洲的朋友陆以青。”
沈洲的呼噜是从一家名叫“咪汪之家”的宠物店里领养的,陆以青曾听他说起过,后来还跟着沈洲一块儿去店里看过一次,想问问店里有没有杜兵或者罗威纳。那家宠物店的老板娘就是江秋月,听说是一位离异的单亲母亲,女儿今年五岁,小名叫心心。
“当然记得了,”江秋月握住他的手,“我趁着假期带心心过来海边放风筝,没想到你们也在这儿度假,确实很巧哈哈哈。”
她注意到一旁干站着的宋涸,两拨人的关系还没熟到可以过问对面生面孔的地步,想来也都是朋友或者亲戚,大概率之后也不会再遇见。出于礼貌,江秋月还是大方地同他打了个招呼:“小帅哥你好啊,野餐怎么样,好玩儿吗?”
宋涸勾起一抹不走心的笑,干巴巴地回道:“还行,挺好玩儿的。”
跟在沈洲身边就总是被迫接受与一堆不认识不相干的人社交,还都是群年龄大了一轮的长辈,宋涸感到无比心累。
陆以青帮忙大略介绍了下,说江秋月是呼噜的娘家人,宋涸点头应了声,看到一旁的沈洲正抱着怀里的小姑娘逗笑,掰碎小黄鱼儿喂她吃,一副和蔼可亲的慈祥模样。
原来他喜欢小孩儿吗?宋涸暗道,可转念又一想,这个变态喜欢的是男人,男人跟男人要怎么生?
沈洲感受到他的目光,抽空冲他扬了扬眉毛,似乎在说“怎么?”,宋涸朝他翻一个白眼,移开了视线。
一行人刚在帐篷里挤着坐下了,聊着今天的天气不太好,吃得满嘴是油的心心已经把注意力从小黄鱼儿身上转移到了宋涸身上。
小姑娘紧紧攥着沈洲的手臂,直勾勾地盯着宋涸看,嘴里的东西都忘了嚼,忽然挣脱开沈洲的怀抱朝宋涸展开双臂,脆生生地喊他:“抱!”
众人的视线纷纷转向了宋涸,江秋月笑呵呵地骂女儿:“小花痴。”
陆以青调侃说“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沈洲配合着心心的动作朝宋涸探身凑近了些,嘴里喊着:“来来来,让我们帅哥抱抱!”
宋涸搁下手里的羊肉串,抽了纸擦干净手,把心心接过来,僵硬地托着小姑娘的腿弯揽着她的背,看起来笑容满面的,其实已经有些骑虎难下的不耐烦了。
沈洲乐得看他隐忍着皮笑肉不笑,心说他那臭脾气平时也就窝里横横,出了门还是知道要讲礼貌的。
小孩子的溢美之词单一而真挚,心心捧着宋涸的脸说他“真好看”,宋涸捏着嗓子笑眯眯地说“谢谢~”,暗自把人翻了个面反抱着,给她塞了一堆水果转移她的注意力。
江秋月询问了沈洲呼噜的近况,说不久之后要登门回访,又问了陆以青还有没有要买狗的打算,陆以青笑着摇头,说再看看。几人来来去去地聊了半天,下午四点多,江秋月才从宋涸的怀里接过心心,同众人道别,说天色不早了,得回去了。临走时心心突然躲进沈洲怀里,抓着他的胳膊不撒手,哭嚷着还要跟他一块玩儿,江秋月怎么哄都哄不住,面露歉意,假意跟沈洲约定好下次一起吃饭,才安抚住耍赖的心心,把人提走了。
沈洲后面又喝了好几罐酒,脸色发红,表面上看着挺正常的,也不知到底醉没醉,突然就蹭起身说要去游泳,趿拉着步子径直朝海里走。
宋涸骂他“疯了”,陆以青说他“醉了”,两人合力把他拽回来,他在海滩边缘一屁股坐下了,漫起的海浪把他的裤脚打湿了,他傻愣愣地盯着海面发呆。
夕阳裹在厚厚的云层里,只从空隙漏出灿金色的光,像湿棉花包了一团火,你浇不灭我我也烧不透你,你死我活的样子。
被云层稀释的余晖洒在身上,没有丝毫可感的温度,遥远的天际线上风起云涌,咸腥的海风拂过海浪扑上来,吹得人面颊发凉浑身战栗。
沙滩上已经没什么人了,三个人就这么挨着坐了会儿,鞋袜无一幸免,都被海水浸湿了。趁着天还没黑尽,宋涸和陆以青啪叽啪叽地踩着湿鞋袜收拾东西,沈洲这会儿又清醒了,还知道要帮忙把垃圾捡干净。
返程又是两个半小时,到家时已是深夜,宋涸洗了澡,帮半醉不醉的沈洲换下湿掉的裤子。沈洲很听话地弯腰把裤子褪掉,两条腿笔直地抻着,单脚抬起来穿裤腿时险些没站稳,宋涸扶了他一把,又看他半天提不上睡裤的裤腰,于是颇为不耐地上手帮忙,触到了他腰间的皮肤才猛然发觉,他的腰瘦得简直一臂就要圈完。
“我做的饭再难吃,至少也该长点肉吧。”
不知道听没听进去,沈洲呈“大”字型躺在床上,歪着脑袋静静望着宋涸,那双眼睛好像有很多话要说,似曾相识,令宋涸想起了同学聚会的那个夜晚。
生怕他下一秒就要张口蹦出“老师”两个字来,宋涸片刻也没停留,转身出了他的卧室,带上了门。
漫长的一天终于结束,总算可以上床睡觉,然而习惯了听着隔壁隐约的键盘声入眠,此刻倒安静得有些睡不着,宋涸辗转反侧了半个多小时才迷迷糊糊闭上双眼。
第18章
雨是后半夜下起来的,噼里啪啦敲打着窗檐,卧室的飘窗没关严实,宋涸被吵醒的时候窗帘正在风里撕扯挣扎,滑轮发出刺耳的金属摩擦声。
他起身把窗户关紧了,撩开安分下来的窗帘看了眼外面,窗玻璃上糊了一层水雾,被汇成一股的雨滴划破,夜幕之中正下着一场瓢泼大雨。
正当他准备躺回被窝继续睡觉时,门外的客厅里突然响起沙发弹簧的晃动声,极轻极短的一声“吱呀”,宋涸却听得异常清晰。
沈洲没有起夜的习惯,以往通宵工作最多会出来接水喝,但也没什么闲心坐在客厅沙发上歇一会儿——何况他这晚根本没工作。
疑惑之下,宋涸轻手轻脚地拉开了门,客厅里没开灯,沙发上确实坐着个人,那人估计还醉着,大半夜突发奇想的要在沙发上放会儿风。
客厅里唯一的光源来自电视机和空调的指示灯,一蓝一黄,微渺的光芒打在沈洲身上,冷调和暖调综合成一种柔和而瑰丽的光晕,是伸出手能看清五指轮廓但看不清掌纹的能见度。
宋涸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不声不响地倚在门边看他发呆,也许是因为现在的沈洲跟平常的沈洲大有不同,周身的气息难得平和,不慷慨也不悭吝、不伶牙利嘴、不嬉皮笑脸,没有拿着落叶伤春悲秋,也没有望着大海沉默寡言。
他只是坐在那儿,仿佛跟这个世界没有产生任何牵系,在昏暗中被微弱的灯光雕刻出形状,和一旁的茶几、沙发、椅子等物件没有什么区别。
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有一刻钟,他终于动了,从沙发上起身,拿过茶几上的一只空杯子,往客厅一角放置着宠物水碗的方向走去。
猫窝里的呼噜被惊动,伸了个懒腰过来蹭他的裤腿,他揉了一把猫头,在水碗旁蹲下了,把手里的杯子伸进水碗里,认真地舀起水来。
宋涸目睹了全程,心说他又要搞什么鬼,还没来得及揣测他的用意,就看见他舀了半杯水就要举起来往嘴里倒,宋涸被他的举动吓了一跳,忙吼道:“你干什么?”
沈洲显然也被他吓了一跳,这么半天了愣是没发现自己正被人盯着,看来着实醉得不浅。
他拿着杯子的手被吓得一抖,里面的水几乎全洒了出来,啪嗒啪嗒地滴了不少在地板上,手上也是一阵湿凉。
他还没意识到自己做错了,理所应当地转头对宋涸说:“我口渴。”
宋涸走过去把人拽起来,夺过他手里的杯子质问他:“所以你要跟猫抢水喝?”
沈洲的语气显得更加不可思议:“呼噜都能喝,为什么我不能喝?”
宋涸懒得跟醉汉扯道理,把人摁回沙发坐下,打开了客厅的灯,去厨房洗完杯子又去饮水机处接了杯温水递给他。
沈洲看起来确实渴了,仰头两口就灌完了,动作幅度大到差点灌鼻子里去,嘴边和手上也都是水渍,睡衣领口浸湿了一大块。
宋涸从他手里接过空水杯,站在他面前低头问他:“你大半夜的不睡觉,到客厅里来干什么?”
沈洲抬手敲了敲脑壳,皱着眉仰头望着他:“突然醒了,头疼,睡不着。”
“你药箱里有解酒药吗?”
“啊?什么药?”
宋涸明智地选择了闭嘴,直接进他卧室去找,可惜药箱里应有尽有,就是没有解酒药。
折回客厅时沈洲依然乖乖坐在沙发上,视线一刻不停地跟着他转动,眼巴巴的,跟垂危的病人等救命药似的。
宋涸两手空空地重新站回了他面前,低头与他对视,头顶的灯光使自己的影子落在他身上,都快把他整个人给罩住了。
沈洲扫了眼他空空如也的双手,又抬眼望向他背光的脸,突然张开嘴喊:“宋……”
“宋个屁啊宋,闭嘴!”直觉他嘴里蹦出来的十有八九又是那个名字,宋涸伸手弹了下他的额头,看他疼得“嘶”了一声,冷声道,“头疼就赶紧去睡觉,睡着了就不疼了。”
不等人回答,强行把人从沙发上扯起来,又拽着人进了卧室把人摔在床上,宋涸感觉跟拎着块破布条子一样,手上轻得几乎没什么重量。
生怕又听见什么烦人的话,宋涸动作迅速,风驰电掣,临了临了,撤身刚准备离开,却猛地被沈洲抓住了手。
沈洲仰面倒在床上,闭着双眼,跟说梦话似的,小声嘀咕道:“老师……别往前走了……水太深了……”
宋涸动作一顿,抓着他手腕的手指愈发收紧,遍体鳞伤的短指甲多有残缺,划过皮肤时勾起尖锐的刺痛。那只手的掌心厚茧丛生,粗粝硌人,宋涸越想挣脱就越觉得疼,愣怔之余,又听见他问:“老师……为什么偏偏是你……”
一瞬间,宋涸感觉脑子就跟白天喝的罐装啤酒一样,在车厢里颠了一路,突然被人拉开了拉环,泡沫上涌,沸腾着叫嚣,光是闻着味儿就已经醉了,身体先于理智血脉偾张。
宋涸忍了一会儿才把沈洲的手用力甩开,转身单膝跪在床边上,攥紧沈洲的衣领把人拽了起来,怒气跟厚重的乌云一样,在饱和的边缘尽力兜揽着:“看清楚!老子是宋涸!”
一声闷雷突然打下来,屋外的雨又大了些,噼里啪啦的,砸得人心烦意乱。
沈洲刚才还说睡不着,此刻却像是沾床就睡熟了,呼吸沉重而均匀,脑袋无力地歪向一旁,好半天才睁开双眼,迷蒙地望向宋涸。
又是这样一双眼睛。
一双不丑陋、不漂亮、普普通通、规规整整的眼睛,实在不知道该在哪一处落下重点去找特征。宋涸曾经见过许多人长着这样一双眼睛,但只有安在沈洲脸上时才会觉得,它们好像是与众不同的,特殊到仿佛从未见过一样。
此刻,这双眼睛正泛着湿润的光,眼角发着灼烧般的红。
宋涸突然间卸了力。
那片几近饱和的乌云像是一瞬间被风吹散了,天空却还是阴郁的,既迎接不到一场痛快的雨,又始终晴朗不起来。
沈洲的衣领刚刚喝水时被打湿了一小片,捏在掌心湿湿凉凉的,连同脑子里的沸腾也被那点湿意给浇灭了,宋涸全身上下又莫名发起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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