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怯玉,再怯弱再微小的人,只要生活在这世上,就是一种伟大。
我们看小花,看蚂蚁,看蜻蜓,我们亦是小花、蚂蚁、蜻蜓。
别怕,别怕。
哪怕巨人踩下,春风来了,一切又将重新发芽。
秦泯骑着踏雪出了威侯府。
雪虐风饕。
一日千里的宝马,半日就抵达了皇宫正门。乌婪跑断了马腿,在宫门倒下。
萧倦披头散发,浑身血污,侍卫们慌乱地迎了上来。
萧倦抱着怯玉伮,暴怒地拔刀:“滚开。”
侍卫们大骇跪下。
萧倦松了刀,不该碰刀,碰刀手冷了,抱怯玉伮,怯玉伮会嫌弃他手凉的。
对,祭祀,不能耽搁了。不能耽搁。萧倦抱着怯玉伮疾奔起来,他要换上龙袍,戴上冠冕,在龙座之上,刀刀血肉,叫怯玉伮吃下。
吃下就没事了。
吃下就醒来。最贪睡了,小猫似的,最贪睡了。
萧倦甚至大笑了起来,最贪睡了。
伤口开裂,血流不止。萧倦疾奔到寝宫,嫌弃小太监们穿衣太慢。自己胡乱穿上,又忧心衣冠不整没用。
他吻吻怯玉伮脸颊,告诉他再等一会儿,再等一会儿。
“快啊!”萧倦站在那里,催促小太监们,慢上一步,叫他们都步入焚炉,天地同葬。
农猗手颤着,脸色煞白快速穿好。头发无法挽,冠冕直接戴了上去。
萧倦抱着林笑却刚离,农猗猝然瘫软在地,再爬不起来。
别的小太监惊慌失措爬了起来去叫张束,去叫张公公。乱了,完了,全完了。
终于抵达龙椅。萧倦抚着怯玉伮眉眼,低声道:“到了,到了,没事。朕这就喂给你尝。”
“诸佛见证,人间帝王萧倦,愿以己身献祭,唯愿林氏笑却存活。其父林从济,为国为民,造福一方。林氏笑却生性柔善,为救人而亡,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朕将在大邺王朝立起七万座佛寺,换他一人百岁无忧。”
萧倦提起匕首,就要剐入左臂。
张束急急连滚带爬冲进殿中。
“陛下,使不得!”张束跪倒在地,“使不得啊!陛下!”
萧倦的刀仍是落了下来。鲜血流淌,浸红了龙袍。
刀剐下一片肉,龙袍亦碎了一片。萧倦攥住自己的血肉,往林笑却嘴里喂。
可一个死了的人要怎样才能吞咽。
萧倦将血肉塞进口中,生嚼了喂给林笑却。
林笑却吞不下,他就抵着他喉舌吞下。
张束跪爬上台阶,热泪纵横,他喊着:“陛下,使不得使不得啊!使不得……小世子不喜欢,小世子不会喜欢的。”
“他喜欢喝清淡一些的粥,喜欢喝茶,茶很暖,喜欢穿青绿的衣裳。小世子说青绿最是生机勃勃,他把春天穿在身上了……”张束泣喊道,“陛下,奴才去给小世子换衣裳。红了,脏了,小世子不喜欢。奴才去煮粥给世子,暖暖的喝下去就舒坦了……”
“陛下!”张束痛泣一声,瘫倒在地,滚下台阶。
他趴在阶下,又重新往上爬,往上爬。铜钱平安结爬的时候弄脏了。
那红红的平安结,平安富贵,平安……
是他瞒下云木合的事,是他没禀报陛下,陛下若是知道小世子把谢知池的童养媳都藏了起来,一定不会让小世子去杀谢知池的……
不去杀谢知池,小世子就不会被挟持,就不会死——是他的错!是他的罪,是他的孽!
喂下一口,也只是堵在那里,为什么不咽。萧倦满口血水,如同怪物。他戳了戳怯玉伮脸蛋,一定是嫌弃左臂上的肉不好吃,怯玉伮最挑食了。
换一块地方,换一块肉,怯玉伮一定能吃下。
萧倦提起匕首,又要剐下。
皇后来了。
楚词招缓缓走进殿,萧倦隐怒地瞧着他。
打扰他的祭祀:“滚出去。”
楚词招双眼泪流,他却并无知觉。
他穿着皇后大典的礼服,缓缓踏上了通往龙椅的台阶,一步两步三步。
“陛下,百姓走到如今,早过了茹毛饮血的时代。您要喂怯玉伮,怎么不先烤了再喂。”皇后笑,“您是真龙天子,有时候却忘了最细微的道理。”
“怯玉伮,不吃生的。”皇后言笑晏晏,国色天香,他道,“燃起篝火,百官朝拜,祭祀冬神。”
“而我们陛下,将献祭己身,来啊,漫天的神灵来尝啊!”皇后神情蓦然狂怒,“来啊!”
楚词招大笑起来:“怎么就是不来呢。”
他笑着笑着渐渐停了,走到萧倦跟前,俯身逼问:“您说说,怎么就是不来。”
“魂归故里!回来啊!”楚词招缓缓覆上林笑却的身躯,“怯玉伮,我不是故意的,我是不是说得太大声了。我轻轻地,轻轻地说。”
“别怕。我把坏人都赶走,把猛虎都赶走,这里没有危险,回来,回来,”楚词招脸颊贴着怯玉伮,“回到我身边来。”
“今年的雪人你还没有堆给我,巴掌大,小小一个。我会放到冰窖里,这一次,绝不会融了。”楚词招浅浅笑起来,“怯玉伮,等到春天,等春天的时候,你来检查好不好,检查我是不是好好护住了你的雪人。”
“犯过的错我再也不会犯了,回来好不好,”楚词招说话轻轻地,“那阴曹地府太冷了,你这样的身子受不住。让陛下替你去罢。”
楚词招倏地举起匕首,朝萧倦刺去。
萧倦劈飞了楚词招的匕首,抱起怯玉伮,一脚将楚词招踢下了台阶。
“疯子,”萧倦道,“怯玉伮只是睡着了,什么魂啊魄啊的,唠叨个没完。”
楚词招滚下台阶,悲泣道:“我是疯子。我疯就疯在没有早些杀了你。”
“早在你折辱状元郎前,我就该把你杀了。那样一切都不会发生。怯玉伮会好好的,他会好好地长大。”楚词招怒泣道,“是我疯了!还是这个王朝疯了!萧倦,是你疯了。”
楚词招爬起来,站起身落着血泪笑:“我疯了,你也疯了。唯有怯玉伮无辜,一个最清醒的人,要被这世间糟践。”
楚词招再次踏上台阶:“把他的尸身给我,我要把他葬了。不要用你的脏血臭肉玷污他。”
“你身上罪孽太多,怯玉伮沾染上了,会投不了胎的。”楚词招疯狂道,“那怎么行,不行,不行,把你的脏血拿开,怯玉伮不吃,不吃——”
萧倦喝道:“把皇后拖下去,疯言疯语。既然都疯了,朕就不计较弑君之罪。找个太医好好给皇后治一治。”
就在这时,张束让人叫来的太医们忙不迭地赶到了。
但萧倦却拒绝让太医为怯玉伮诊断。
“尔等凡医,医术平平,妄下断言,只会给怯玉伮带来不祥。”
但萧倦也没继续剐血肉来喂了。
他似乎清醒了一些。
他看着这朝堂,朝堂之外,天地空空,哪有什么神灵。
萧倦道:“张束,回宫。怯玉伮太累了,想多睡一会儿。皇座太冷,冷得他谁都不愿搭理。”
萧倦心头的重石落了下来。他终于为怯玉伮的沉眠找到了理由。
草莽才以天为被以地为席,怯玉伮身体弱,必须睡在床褥上。
足够温暖,他才愿意醒来。
回到寝宫,给怯玉伮洗脸刷牙擦身子换衣裳。
头发短了,没关系,还会再长。
拨浪鼓咚咚咚,喜不喜欢听?不喜欢啊,换一个。
长命锁小铃铛叮叮当当,清脆得很。
怯玉伮胸口长出了一朵花,是断箭的模样。
别怕,这就取了。疼就哭出来,没人笑话他。
清理得干干净净,萧倦的泪茫然地落下。
为什么怯玉伮还不醒来啊。
父皇,您托梦给儿,您让他别睡了。
儿再也不逼他成婚生子,他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想要人当官就给那人官做,喜欢听故事,儿也能讲。
不就是嘴皮子功夫,多念几本就会了。
您知道的,儿最聪明了。儿想要什么都能拥有。
父皇,您让列祖列宗帮儿一个忙。
您让他回来,让儿的怯玉伮回来,您就说,儿改了。
儿好像突然明白,人的肉剐下是会疼的。
一个小太监惨白着脸在张束耳畔说了什么。
张束站不稳,瘫软下来。
良久,张束麻木出声:“陛下,丽妃娘娘——血崩了。”
在这个冬日里,丽妃娘娘失去了他的第二个孩子。
好在月份浅,他的性命保住了。
丽妃娘娘只是被吓着了,他也不明白怎么就被吓着了。
无非是怯玉伮死了而已。
无非是死了。
丽妃虚弱地躺在床上,从枕下摸索出了红色的发带。他落下泪来,丢给了侍女。
“烧了,把它烧了。”主人都死了,还留着物做什么。
怎么就被吓着了。
根本与他无关呐。
皇宫宫门口。秦泯骑着踏雪到宫门,看到宫门口的雪上,滴滴洒洒的鲜血。
乌婪倒在雪上哀泣。
它的马腿断了,活不了多久了。
踏雪走到近旁,望着地上的乌婪。
乌婪哀叫停了,死咬着马嘴。
它是为了主人和小世子死的,它虽然挑剔,可它是一匹好马,一匹忠心的马。
还是小小一匹的时候,它来到陛下身边,都说它如此挑剔不好养活,不如放养自生自灭,可陛下偏要养。
陛下说挑剔算什么,他拥有整个王朝,还养不得一匹马了?
打小,乌婪就知道,它是陛下的马。
最雄壮最凶狠,谁也不敢与它相比。
可此刻它倒在这里,马眼里流下泪来。
眼前的白马好高,而它再也站不起来了。
秦泯心蓦地一沉。
陛下的马怎么会死在这里。
他下了马,劳烦侍卫通传。
侍卫们犹豫迟疑,有一个劝道:“侯爷,您过几天再来吧。”
秦泯面色平静,心却被钢丝悬住。
秦泯道:“还请将军指点。”
那侍卫连忙道不敢不敢,咬咬牙,看了看左右侍卫,还是没敢说。
秦泯道:“劳烦通传。若有任何事,吾一力承担。”
那侍卫拧紧眉,他一向敬畏侯爷,侯爷保家卫国……这时候进宫去,不是正撞到枪口上?
那侍卫迟疑片刻,咬牙低声道:“侯爷,小世子去世了。宫中大乱。陛下他……”
后面的话秦泯都听不清了。
好似雷声忽震,秦泯一下子聋了耳。
第50章 古代虐文里的炮灰攻50
雷声过去,秦泯上了马,回了威侯府,继续揉面团。
春节快到了,他要学好做汤圆,元宵请怯玉尝尝,看他做的是不是味道也还不错。
揉面团要专心,不能东想西想,要专心地揉面团。
加水和面,水加多了加面粉,继续揉,揉到尽头,怯玉就会来尝,会告诉他这汤圆揉得怎么样。
除了汤圆,他还能学会更多更多。一年四季,不同的季节不同的蔬果,洗手作羹汤,这一次手上不沾血腥,只有柴米油盐酱醋茶。
他来到人间,放下刀枪剑戟,搭建屋舍,点燃炊火,燃起炊烟,烹调出一家的团圆。山下万千灯火,家家户户炊烟。
怯玉吃起汤圆,说很甜:秦泯,真好,甜甜的,一点也不苦。
一点也不苦。
秦泯哀急攻心,倏地吐出血来,染红了面团,浸润了双手。
血流下板案边缘,滴滴往下淌。
幻想中的团圆,在血淋淋中散去了。
帝王的寝宫紧闭。
主子的尸身一日不能安葬,山休就苟活一日。
他蜷缩在主子的床榻旁,泪早就流光,主子去世也已接受。
没什么可怕的。
无非是从人世间伺候,转换到去阴曹地府继续伺候。只要他在一日,就伺候主子一日。人身鬼身没有区别。他是要跟着主子的,去哪里又有什么关系。
山休回想着跟主子的一切,偶尔还微微笑一下。主子躺在太阳下,跟小懒猫似的。他喂主子吃东西,主子也乖乖地吃。主子还要他陪着一起晒太阳。
太阳可真暖啊,照在活人身上暖洋洋的。可主子现在成了死人,不能晒太阳了,话本里说了,鬼魂在阳光下会灰飞烟灭的。
不能晒太阳,主子该入土了。陛下为什么还要主子受折磨,主子要干干净净地睡在棺材里,要尽快,尽快,不能等到……主子最爱干净了。
主子还爱……还爱……
“山休,这是我最喜欢的物品,就算将来我离开了,这箱子也是要做陪葬品的。”
山休缓缓站起了身,主子还爱那簪子,那簪子好好的,好好的,主子最喜欢了。
他来到木箱前,打开了箱盒,除了簪子,那一封写给萧倦的信也露了出来。
……
山休带着那封信跪在了帝王寝宫外。
张束将那信呈了上去。
萧倦看完了,良久才道了一声:“你对谁都好,唯独对朕——”
萧倦收好信,抱起了怯玉伮。
帝王的陵寝从登基就开始建造,怯玉伮先住进去,等怯玉伮喜爱的人们,把他杀了,他也算了了这人世的一切。
地府里,寻到怯玉伮了,这一次,他决不允许怯玉伮再喜爱旁人。
没有宫妃,没有孩子,没有谢知池,只有他和怯玉伮,相依相守,千年万年。
所有怯玉伮提到的人,萧倦不允许他们自尽,不允许他们打扰怯玉伮。山休自尽也被监视的暗卫拦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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