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身体却在此时背叛了自己的主人,强硬地遵循自动发出的求救信号,试图浮出水面。
……啧!
松田伊夏在心里骂了一句,他用手扼住自己喉咙,试图进一步加深身体无法承受的窒息。
手指软绵无力,浸泡在水中的脖颈湿滑无法握紧。
他伸手探去浴缸外,胡乱摸到一条长毛巾,当即将其绕过侧方水管,圈过脖颈打了个活结,然后双手并用攥紧尾端。
绳索骤然收紧。
混乱中他好像勾到了耳朵上让安室透牙疼许久的环链,耳垂猛然拉扯出一道刺痛,和久不能呼吸后大脑和耳膜接连不断的震鸣连在一起,最后变成一段模糊的音频。
“……我们很抱歉。”
说话声淡去,淅淅沥沥的雨落下。
他抽条的身体随雨声变矮,街道墨水般在眼前铺开,雨愈下愈大,砸向地面,雾气氤氲。
迈开步子,膝盖、小腿乃至胸腹就会传来钝痛,嘴里渐渐弥散开一股恶心的铁锈味。
——别人的。作为反击,他从对方掐过自己的手上撕咬下了一块肉。
毕竟当时尚未获得咒力也没接受过五条悟魔鬼训练的身体羸弱不堪,四肢细瘦得狼狈。他唯有牙口有优势。
虎牙尖,咬人会更疼些。
十五岁的少年撑着一把黑色的伞。疼痛未熄,他沿着街道慢慢走过,将沉寂的手机掏出查看。
被反复看过无数次的界面没有退出,锁屏打开便是一封昨晚的短信。
与上一封相隔了一周多。
[to松田伊夏:
初三好好学习,生活费汇过去了,不够再问我要。]
界面上能直接看见的只有这两句,他往下滑动,写在最后的问句才展露出身影。
[……等高中,就搬来公寓和我一起住吧?]
少年垂着眼眸,纤长卷曲的睫毛投下细密的影,看不出情绪。
他没回,因为尚未找到理由拒绝去对方那里当近距离版拖油瓶,也可能是因为那点藏得极深的渴望,让他在打字回绝时总是踌躇。
但是迟回的理由已经想好,就说昨天和朋友出去玩得太晚,现在才刚睡醒看见短信。
站在阴雨连绵的街道,他此时尚不知道在几十分钟前摩天轮的一个座舱在爆炸中灰飞烟灭,不知道自己会在几小时后收到一通语气沉重的陌生电话。
也不知道那封未收到回信的询问短信会就此成为一个人的遗言,然后在一千多个日夜里变成挥散不去的梦魇。
缠夹不清,不死不休。
他只是敛眸重新将手机塞回侧兜,在低头扣衣扣时忽被人撞开,往旁边踉跄了几步。
松田伊夏停下脚步,转头看去。
街道遽然扭曲,变成一团又一团泼洒的模糊色块。
黑、暗黄、青灰,氤氲在雨水清冽的潮湿中,暗淡地往更远处铺开,唯有一抹红浓艳得刺目。
他站在回忆的街道里,看见那片红色渗出鲜血,长出肉骨,血丝里挤出大大小小的眼睛。和他如出一辙的鸽血红的眼睛,密密麻麻地注视着他。
无数眼睛眨动,无数人窃窃私语,那片红色忽得变成一条飞舞的丝带,向街角的少年飞来,扼住了他的脖子。
好吵……!
有什么东西在耳畔接连不断地响,狂躁地发出‘滴滴’声,像是恒古不散的幽灵,带来脑神经生理性的疼痛。
松田伊夏挣扎着吐出胸腔里最后一口气,细小的气泡消失在水波里。
肺部如有火在灼烧般刺痛,手脱力松开毛巾。
终于在脑海中找到了需要的记忆片段,他想要抓住浴缸边缘将自己从水中撑起,却因上面溅射的水液打滑脱手。
意料之外的失误。
浴缸里荡起的水波在此时同铸铁,他的手被裹挟其中,就这么落了下去。
意识沉入深海。
他听见有人在呼唤自己的名字,然后那些声音又变成刺耳的哀鸣,哭声、笑声、骂声、喊声,千军万马般从耳侧呼啸而过。
扭曲的光影、无边的黑白间,忽得出现了一双紫灰色的眼眸。
冷漠、倨傲,居高临下注视着他。但是眸底深处却藏着一片深晦的海。
松田阵平也曾无数次沉默地注视着他。
他们从不像其他兄弟一样无话不谈,大多相聚的时间都在价格实惠的小店里,两人都缄默不言地埋头吃饭。
气氛僵硬得像凝固的水泥。
但偶尔他抬头,会和兄长对上视线。
男人青黑色的眼底是片一望无际的海,海里沉静地映着男孩苍白的脸。
灯光昏黄,影影绰绰。
松田伊夏忽得睁开眼睛。
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他用力咬在舌尖上,用牙齿拽动那枚金属舌钉,在舌面上扯出一片刺痛。
在冰水中麻痹的指尖在疼痛刺激下,终于能够再次动弹。
他挣扎着,狼狈地挣脱开系在脖颈上的毛巾和密不透风的水,将自己从浴缸里摔出来,砸向地面。
少年撑在瓷砖地面上,水珠从黑发上落下。
如果松田伊夏回头,便能看见曾经给他寄过无数次生活费的男人站在身后,沉默地注视着他。
但他只弓着腰呛咳。
良久,松田阵平伸手,很轻地摸了摸他的头。
男人宽大的手掌穿透发丝,连一阵风都没带起。
本应看不见身后情况的少年却倏然一僵。他似有所觉,撑在地面上的手摸向头顶。
在两人手臂相交那刻,松田阵平的身影烟消云散。
他转头看去,身后空无一人。
漫长的沉默。
松田伊夏缓慢移动到墙边,靠坐起来。
刚才恍惚间听到的刺耳声响来自于电子计时器,此时时间已经比原定的多了十余秒。
他随意捋了一把湿润的黑卷发,迈开步子走到洗手池前。
少年表情早已恢复正常,眉眼笼着一层淡薄的恣意,他打量着镜子中的自己,早已不是需要踩凳子才能够到水龙头的模样。
看着,又觉得记忆里那个羸弱怯懦的影子更加模糊,似乎真的已经远去了。
松田伊夏摸了把后颈,蹭掉湿漉漉的水,对着镜子吹了个不着调的口哨。
食指尖挂着的小巧物体,随着晃动甩出一道黑色的残影。
“我准备赌把更有意思的。”
没转头,但他看上去不似自言自语,而是同什么站在身后的人对话,“比如看看这个U盘里到底有什么。”
“你有意见?不回答就当赞同了。”
房间里只有水流声响。
说完,少年自己都忍不住因为这几句莫名其妙的话扬眉一笑,将U盘捏在掌心。
居然在这里和空气说话,真是神经病。
他曲指敲了一下自己额头,屏幕上显示出作为息屏的日期和时间。
8月8日,凌晨4点。
——*安室透推开浴室门。
里面空旷而冰冷。一浴缸的水在轻轻晃动,地面上满是未干的积水。
他看去——浴缸上方的水龙头没有关紧,在将整个池子装满后,终于成为最后一根稻草,带着周围一圈水涌向地面。
刚才他听到的水声就来源于此。
水龙头下方系着一条打活扣的毛巾,看上去像是给它套了个围脖,分外古怪。
这间浴室分外阴冷,在燥热夏季透着些恐怖故事才有的独特味道,像是被不知道哪里来的风源源不断吹拂着。
但是这里面除了浴缸和花洒别无他物,太过一目了然,以至于没什么好再探查的。
但安室透莫名感觉一阵心悸。
空荡的浴室像一个跨越时空的纽带,他踏过瓷砖地面,同一个几小时前离开的高挑少年擦肩而过。
洗手池上的电子计时器照出一片黑暗,金发男人抬眸看去。
8月8日,凌晨6点13分。
手机忽得震动,发信人位置是一串熟悉的号码。
他前不久刚在少年档案上看过。
[安室先生:
虹昇大厦今晚有烟花表演,要和我去约会?]
安室透:“……唉。”对不起,松田阵平。
他给了肯定回复。
第9章
安室透走过浴室,路过两个落锁且锁柄布满灰尘的房间,到达尽头唯一半开着的门的卧室。
这是一间主卧,未叠的被褥终于给整栋房屋带来了一丝生气。
安室透往里面看去,忽感到疑惑。
这间卧室内设有浴室和卫生间,为什么松田伊夏要舍近求远,跑去走廊的另一端洗澡?
……从进入房间后构建出的性格模型来看,他绝对不是为了泡澡而专程跑去更远浴室的性格。
先前的疑团莫释,新的又接踵而至——他在床铺下发现了一个烧水壶,几购物袋本应放进厨房储藏柜或冰箱的罐装食品。
他收回刚才说松田伊夏生活随意的话,他生活的并不随意,简直是在竭力把自己的日子过成末日生存模拟器。
——谁家好人在床底下囤饮用水和保质期十年的罐头乃至压缩干粮!
安室透:“……”头好疼。
他是真的看不懂青春期男高。
没找到U盘,反而给自己找来一本《松田伊夏100大未解之谜》,金发男人难得感到挫败。
那些东西实在不像懒得收纳才随手塞床下的,相反,它们甚至摆放得十分整齐,少年的卧室收拾得也干净整洁。
只有住在房间的人张牙舞爪肆意妄为,是房间里唯一不规整的。
搜查未果,想起那封六点多就发来的邀约短信,金发男人拨通派去盯梢那人的电话,揉着眉心询问:“他现在在哪里?”
在工作日凌晨四点多就离家外出,还发短信约男人晚上看烟花……这小子不会逃学了吧?!
那边盯梢的公安低声汇报:“刚从一家网吧出来,似乎并没有回去的意图。”
听到这个地点,安室透太阳穴先是重重一跳,然后翻涌起的怒意又骤然平息。
不对劲。
松田伊夏不在乎生活质量,也难以对其他东西沉迷,无论食物、游戏还是更不健康的娱乐活动。
从进门起收集到的所有信息都在表明,他不是那种为了上网翘课的普通款叛逆学生。
再说,现在家里就他一人独大,玩通宵都没人管,喜欢上网难道不能在家上,非要出去交钱体验氛围?
“……把那家网吧门口的监控调给我,快点!”安室透心脏又突突跳动起来。
他感觉自从遇到松田伊夏后,自己每天都过得分外刺激紧张,心脏工作量是往日三倍。
一段视频很快传来。
这个时间段进网吧的人并不多,他很快锁定了一抹身影。
高挑,些许单薄。帽子压得很低,又用兜帽罩在外面,连半根发丝都没露出来。
他还戴着黑口罩,要不是安室透派人盯梢知道他今天穿的什么,恐怕根本没法确定对方的身份。
在夏天过于厚实的衣服挡住身形,所有会裸露出来的地方都被挡住。在监控里看不清他的五官,发色,甚至连皮肤的颜色都分辨不出。
他在里面待了二十分钟不到,就推门离开,钻进一条没有监控的暗巷,消失在‘机械眼’中。
安室透拖回进度条,死死盯着画面里走出网吧的少年,心里骤然一悚。
一个让人头皮发麻的猜测钻入大脑皮层,炸出一片轰鸣。
——他去看U盘了!
马自达自街口疾驰而过,同一只嘶吼的野兽在轰鸣。
驾驶座上的男人捏紧方向盘,手臂青筋暴起,目光阴晦,脸色沉得几乎能滴出水来。
手指因为太过紧绷传来阵阵疼痛,男人无暇顾及,无数思绪在脑内搅动,直到某一刻他才猛得踩下刹车,将白色跑车停在街边。
小麦色的五指握成拳砸在方向盘中央,发出一声沉闷的响动。
光想到松田伊夏可能会被组织发现,他心跳就直飙一百八,在胸腔里狂响,像是随时要炸开。
安室透发力朝舌尖咬下,疼痛和些许铁锈味强硬拉拽理智回笼。
……冷静。
男人垂眸,从滚烫的胸口里匀出一口气。
他再次打开监控:在离开松田宅的十余分钟后,松田伊夏走进了那家网吧。
反复检查终于可以确认,对方没有露出一丝一毫能暴露特征的地方,甚至靠鞋子改变了身高。就算对着这视频一帧帧翻来覆去看,也半点辨认不出。
本该松一口气,但安室透心情却莫名复杂。
随后盯梢便衣就给他发了短信,语气小心地说自己跟丢了。
安室透:“……”心情更复杂了。
在“你就是这样当公安的”和“这都能跟丢平时都加练”等训斥中,一个甚至带了些诡异欣慰感的念头势如破竹:
能知道把尾随的人甩掉,还有心躲监控,不错。
金发男人靠在车座上,阖目沉思。
他曾在U盘被拿走当晚明里暗里和安排这次任务的琴酒讽刺队友犯蠢,也旁敲侧击过,给他们埋下了“另一个队友顺走U盘”的可能性。
但当时琴酒的反应实在耐人寻味,他好像有什么方式能确定U盘没有落在其他人手上。
男人眼中光芒一闪,忽想到一种可能性。
U盘里不是什么既定的信息,而是一把通向组织某个资料库的密匙。
只要有人登录并试图查看,组织就能通过数据定位那只妄图窥探隐秘的老鼠。
如果没人使用U盘,大可说明死在小巷的叛徒把这把密匙藏在了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
他们只需要慢慢寻找,安室透也只需要在U盘到手之后将它神不知鬼不觉地塞进某个叛徒曾到达过的场所,再找出来。
完满落幕,皆大欢喜。
——但现在密匙可能已经被启动了,没有几条人命来饲喂,事情恐怕再难平息。
男人眉缝略微耸动。
……是他的错,昨天就不该心软,应当直接把松田伊夏拽到车里带回去。威逼利诱也好,审讯胁迫也罢,无论用什么手段都得让他把东西交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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