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辞的意识仿佛被一层结了冰花的窗户,他每一次擦拭玻璃,就好像能看到不同维度的回忆。
一瞬间他好像来到了一处庭院,阳光带着一绺秋意,透过树叶的缝隙洒在地面上,往来护士推着病人-出来晒太阳。
这是一个医院的中庭。
中庭角落的金银花架依旧郁郁葱葱,枝叶间还挂着几个未完全干瘪的花朵,散发出淡淡的清香。花架下,一个和蔼的老奶奶抱着个小娃娃,唱着民谣《金银花》,歌声像是来自另一个世界,渺远空灵。
听着歌,他的心忽地抽疼了一下,他想走过去瞧瞧,可是他的身体却异常沉重,仿佛被无形的枷锁牢牢锁住,只能禁锢在原地,只能看着那隐隐低咳的小娃娃在曲子里渐渐睡过去,没能看到老奶奶抱着他,眼睛的笑意一点一点变成了化不开的愁绪:“唉,你以后该怎么办啊?”
那一瞬间,慕辞很想过去抱抱她,可是下一秒又是一阵眩晕。他努力集中精神,擦干净意识上重新凝结的冰层,他又来到了另一个时空。
鼻尖消毒水的味道浓烈,ICU的玻璃窗外,男人一动不动地望着病房里头套着氧气面罩的小孩儿。
看见男人,慕辞鼻头一酸,他是想冲过去叫他的。
叫他爸爸。
可是还是一样,他只能站在原地,远远地看着。
突然,男人忽地踉跄两步,是不堪疲惫头晕眼花。
慕辞想过去扶住他,但是男人身边的年迈医生已经率先握住他的手腕。
“傅叔,真的,真的没别的办法了吗?他才五岁啊……”
“他的母体在孕周内注射了大量的leon试剂,这种试剂致幻,成瘾,胚胎在这样的环境里发育,污染变异。他能平安出生,没有畸形,没有残缺,本身已经是个奇迹了。”
“我记得您之前说,如果找到他的家人,读取相似基因序列,用定向基因治疗的手段是可行的,对吗?”
“理论上可行。但……Leon试剂……是林鸮最得意的作品。他的亲人很可能和那个人有关系。你躲了这么多年,如果让他找到你……”
“可这是现在唯一的办法。”男人看着在病床上艰难求生的小孩说:“是他给了我重新开始的希望。我捡了他,就该让他平平安安,健健康康的长大。”
慕辞感觉眼睛溢满了泪水,好像有水珠从眼角滑落,但是他抬手却没有一点湿意。
等他再回过神来的时候,发现是有人替他拭去了眼泪。
他跪在病床边,苍老干枯的手抚摸着他的脸,他转眸看去,老人微笑地望着他,他几乎是条件反射地回握住了老人的手。
他还是说不出话,只能听见老人回光返照时,安详的嘱咐。
“以后要随时带着药,不许再忘喽。”
“阿爷以后不能提醒你啦!你得自己记住。”
“你啊,不能太依赖你爸了,要学会独立,要学会长大,知道吗?”
“阿爷是等不到他们了,等他们来了,你替阿爷跟他们说,不要哭,不要给我办,葬,礼。”
慕辞下意识是想听话的,听话的憋回眼泪,可就是按捺不住,他不想让阿爷看到,极力低下头。
他这次终于可以发出声音,但却说出的话却是:“老年,你是不是想去找爸爸呀?”
他猛地抬头,在泪眼朦胧里努力看清楚眼前的景象。
憔悴的男人背着个小双肩包,站在簇锦巷那个小屋的木门外。
他就抓着木门的门环,看着男人对着太阳笑了笑,还是一如既往地吊儿郎当:“我那么脆弱啊?”
他咬着唇不说话。
“好吧,是想过。”男人被他盯得无奈,叹了一声:“可还有阿枫和你这个不省心的,我要是去找他,他肯定会生气的,你知道,我最怕他生气的。”
“那你这是要去哪儿啊?”
“以前我们就说好了一起环游世界,一直没机会,挺后悔的。这次我想带他出去走走。”男人低头看着慕辞,忽地半蹲下来,捏了捏他手臂上的衣服:“怎么穿这么薄,你爸不在了,我也要走了,你哥一年四季一套花衬衫的,提醒不了你,你自己要注意加减衣服,知道吗?”
“那你还会回来吗?”他哭腔问。
他没听到回答,梦境就在绿意葱茏里渐渐模糊。
梦境里没听到回答,现实里,老年走的那时候,他也没听到回答。
他就站在半开的门口,望着男人的背影,年幼时背着他回家的坚实后背背着装着骨灰盒的双肩包,莫名塌陷。
不知道是岁月无情催人佝偻,还是他背负的东西太过沉重。
老年走的时候,他就这么静静看着,但是慕延走的时候,他却是撒泼打滚抱着对方的行李箱:“你老实说你要去哪儿?”
“上班去啊。”
“死延,你骗谁呢?”
“我们家都散了,我待在这儿做什么?每天被你嫌弃啊?”
“你特么闭嘴,散你个头!你不许走!”
“哥,你不要走好不好?求你了。”
这是他许多年来第一次乖乖巧巧的叫慕延哥哥,但是却没有意想的效果。
自小他就打不过慕延,抢东西也总赢不了他,这次也一样,就算他不顾形象地挂在行李箱上,慕延还是把他扒拉了下来,拖着行李箱头也不回的走了。
他最后一句话是什么呢?
“慕辞,你要清楚,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没人能留在原地陪你一辈子,你要学会自己一个人。”
他落寞的在原地驻足,最后一个人回了屋子,在晨霜碎雾里擦了擦模糊的玻璃。
几乎是下一秒,他又置身于另一个场景——
垃圾处理场里,只有管理员的小屋前一个红灯笼随风飘动。
“吃饺子喽!”金发蓝眼的中年男人端着一份滚烫的饺子走出来。
“我鸽了我苟哥,师父,除夕团圆饭,就一盘饺子,还是速冻的,你也太抠了吧?”
“我亲自做的东西你也敢吃啊!”
“这倒是。”他笑了笑,伸手拿醋瓶。
男人坐下,拿起筷子,一口吃了一个:“我还是喜欢你们华国的饺子。联盟也有中餐馆,但是做出来的还不如速冻的好吃。”
“这倒是。联盟那是美食荒漠。”
“嗯,是啊。中餐多好吃啊,回去以后,就吃不上了。”
“回去。”他愣怔抬眸:“你要走?”
“是啊。在外面待太久了,得回联盟了。”
“哦。”他低下头,夹起饺子草草沾了沾醋,放进嘴里。
“怎么,舍不得我走,要哭鼻子啦?”男人歪头笑看他。
“谁舍不得你啊?不要太高看自己。我哥说了,你不是好人。不许我再跟你联系,就算你走了,我也不会难过的。”
“他说的对,我不是好人。”男人没生气,转身从椅子后面的挂兜拿出一个盒子,“喏,临别礼物。”
“什么?”
他兴致缺缺的接过,打开一看,里面是一把小巧的刻刀,刻刀刀身上繁复的花纹是一只展翼的飞鸟。
“你不是一直很喜欢我那把刀么,我重新打了一把。”
他看着这把小刀,瘪嘴:“都没开锋……”
“你用不着。”
“哦。”
长久的沉默后,男人再次开口:“顺便再送你一句话。”
“什么?”他抬起头。
“你要记住,人生这条路,只能自己一个人走,只有自己能陪自己一辈子,唯一能依靠的只有自己。你永远不要依赖任何人。”
只有自己一个人,不要依赖任何人。
男人一直笑着,笑着笑着,他就看不见对方。
茫然四顾,满目只剩下一片黑暗,连那盏红灯笼都消失不见了。
他漫无目的在黑暗里前行,烟火爆竹燃放的声音震耳欲聋,但是他却一点绚烂的光亮都瞧不见。
午夜钟声敲响,他在无边的黑暗里,独自一人,听到万户千家里,声声入耳的——
“新年快乐!”
他不想听,想捂住耳朵,突然却听见这些不属于他的人声鼎沸里,有那么一个人叫了他一声。
“慕辞。”
他下意识扭头,在声音传来的方向,出现了一条长长的路。
路通向的地方,灯笼亮起来了。
路通向的地方,顾林洬站在那里。
他好像有些僵硬,愣怔着走过那条路,走到他面前,看着他却呆呆地站着。
还是对方先拉起他的手,说:“走吧,回家了。”
回家了?
回哪儿去呢?
他茫然看着前方,只看到这条路在不断延伸,好像怎么也走不到头。
可是……
他低下头,盯着两人十指相扣的双手。
梦,也能感觉到温暖吗?
灯光昏暗的病房里,监测仪器嘀嘀的声音,被烟火升空惊天动地地盖了过去。
病床上躺着的人眼睛动了动,无意识地从压盖了好几床的被子里伸出手,悄然握住了顾林洬的手。
爆竹声声辞旧岁,明天又是新的一年。
……
清晨,有风,阳光正好。
好像无论前一天是雨雪还是风霜,云城年初一这一天总是好天气,被雨水洗刷过的天空碧蓝无垠,这个小城市又变回了一幅明媚油画。
顾林洬早已经醒过来,静静地坐在床边看着慕辞,不过他的手一直一动不动的由着慕辞轻轻握着,医生来查房的时候也没动一下。
他就安安静静地坐在床边,丝毫看不出一点过去一天一夜,他身上的兵荒马乱。
慕辞半夜发起了高烧,救护车送到医院的时候,再次测量体温却只有三十二度。
这个情景太过熟悉。
他在梁睿和庄白之间看过太多次了。
可是今天好像才是第一次感同身受,他第一次明白梁睿一次次故作冷静外表下的慌乱无措。
他不过十八岁,却已经经历过无数次绝境,却从没有一次像这次一样恐惧脆弱,无能为力。
他翻遍所有联系人,发现唯一能帮到他的,只有纪让。而这个人也是因为慕辞他才认识的。
拨通纪让电话后不久,那个自称是慕辞哥哥的青年便出现在医院。
青年穿着一件简简单单的花衬衫,及肩头发滴着水,看起来狼狈又局促。
可是就是这样一个衣着并不起眼的人,他带来了慕辞的特效药,一个电话叫来了济慈医院的院长和专家团。
在一天内稳定慕辞的状况之后,又是一句话,那些人又悄然散去,所有他们来过的痕迹被全都抹掉了。
然后青年才注意到他。
他走过来,平淡地问:“你是谁?”
没有任何别的意味的简单问句,顾林洬却回答不出来。
从他们出现,他就退后到了房间角落,悄然无声地看着似乎是从天而降的护士医生对慕辞近乎量身定做的诊疗。
而他,一如他往常一样,隐身透明,不引起任何人的关注。
因为此时此刻,他发现自己唯一能做的竟然也是不吸引别人的注意力,不打扰他们救治慕辞。
可这算什么呢?
他是慕辞的男朋友。他不该这么束手无策,不该什么都做不了。
他想要保护他的瓷娃娃,想要给他所有他想要的东西,可是现在他生病了,他唯一的作用却是离他远一点,不要挡着路。
这种情况下,他怎么开得了口,说自己是慕辞的男朋友?
病床上熟睡的人睫毛不安的颤了颤。
是快醒过来了。
顾林洬握得更紧了些。
他看着即将苏醒的慕辞,第一次开始思考。
逃离,远走。
这些他如今的追求里,是不是该多一些别的。
第123章
大年初四。
机场停机坪上停了一排的轿车,车队最后面的库里南里,陆楹看着慕颂寒发完工作消息,才开口说:“订婚时间要不再往后推一个月吧。”
“嗯?”慕颂寒头也没抬。
两个人私下的相处,全然没有在人前的恩爱,甚至有些客套。
“你脸上的伤能好吗?”陆楹戏谑问,“我们订婚可是要全程直播的。”
“不一定能好。”慕颂寒关了手机屏幕,“你想推迟不用找我旁敲侧击,我又做不了主,他们同意,我就都行。”
“呵……怎么感觉我千挑万选,还是逃不过家族的掌控。”陆楹叹息道。
“这样不好吗?”
“哪儿好了?”
慕颂寒微勾唇:“只有让他们自以为掌控了你,你挣脱锁链的时候,才能攻其不备,一击致命。”
陆楹“哈”了一声,带上墨镜,打开车门下车,慕颂寒瞥了她一眼,也起身下车。陆楹走过来挽着他的手,相视一笑,走向陆家夫妇的方向,几乎是一瞬间两人又成了羡煞旁人的恩爱情侣。
“对了,你那个亲弟弟应该不会再来参加我们的订婚典礼吧?”
“嗯。”慕颂寒说。
“那就好,我怕你们到时候又打起来。兄弟阋墙,大家族里多的是,没什么稀奇的。只要不闹到明面上,让人看了笑话。”
慕颂寒眸光冷了冷,没有接着说下去。
送完陆家一行人,慕颂寒回到车上,助理小心询问:“慕总,接下来是回宸悦还是……”
“去人民医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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