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是这么说, 但陆景渊还是忍不住勾起唇角,将笔搁下, 抬头看向了已经将傩面戴好了的谢樽。
“这次要去做什么?”这清岚芦浦一带,这些日子都被他们走遍了,细数也没什么可游玩。
“今日天气晴好, 我们去泛舟, 我都找人借好了船了, 就停在清岚不远处的渡口。”谢樽傩面下露出的双眼生辉,扬了扬手中已经打包好的包裹,包裹中隐隐有甜香传来。
今天他可有大事要做,要找个安静的地方。
南郡境内有长江穿过, 渡口众多,很适合泛舟远游, 另外还有一座有名的商埠, 水运发达。
陆景渊自然不会拒绝,换了衣裳临出门时又不知道从匣子里摸了什么东西收了起来。
门外日光正好, 谢樽拉着陆景渊出了门,脚步轻盈, 目光迅速扫视一圈, 见院内无人才低声道:
“我们翻墙出去,师父他们在门口坐着,碰上了肯定又要盘问一番。”
谢樽隔着衣袖抓上了陆景渊的手腕, 打算拽着人直接跃上墙,往前走了两步才忽然想起只是爬个矮土墙而已, 对于陆景渊来说应该不算什么难事。
毕竟郴州山寨里的箭塔对方都是随随便便就能上去的,让他自己上好了。
这么想着,谢樽的手微微松开了些许。
就在他的手即将放开时,陆景渊忽然将微向上一抽,然后反手握住了谢樽的手。
避开了那层薄薄的布料,两人掌心相贴,几乎只是一瞬间,谢樽便感觉自己脑中轰地一声,随即滚烫的热意在心中沸腾开来。
谢樽轻咳一声,假装无事发生,按照刚才的想法,拉着陆景足尖一点直接越过了那面不高的土墙。
前面谢樽沉默着低头往前走,后面跟着的陆景渊眼中尽是笑意。
谢樽的手掌算不上细腻,常年练剑,掌心覆着一层薄茧。
到快要走到江边的渡口时,谢樽才像是找回了不知飘到哪里的神思开口道:
“现在时辰还早,怕待会儿饿了,我还带了些新鲜面条,到时候……”
“嗯,好,我记得的,会煮软些。”
“……”谢樽又被噎住了,“我来,没让你做。”
对不起,他不该在上次陆景渊早起煮面煮煮得太硬时笑他。
“不必,此事我也练习了一番,正好让你看看成果如何。”陆景渊放眼看向江边那个小小的渡口,一眼便看到了一艘停靠在岸边孤零零的小船。
“也行。”他倒是也挺乐意什么都不干坐着等吃。
小船推开波纹,缓缓飘荡在江面上,谢樽将船划到远离岸边的开阔江岸上就收起了船桨,与陆景渊相对而坐。
与之前在岳阳湖上寒雾漫笼的模样不同,此时江上水天明净,两岸青山被水雾日色映得暖翠。
“这面具你要一直戴着吗?”陆景渊看着脸上覆着的面具说道。
出了芦浦一路走来,两人面上戴着的面具已经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了,毕竟芦浦之中再热闹,那锣鼓声也喧腾不到外边来。
平日里在外若是戴着这一副傩面,实在是有些过于引人注目。
“不用,你取下来放着就好。”谢樽闷声道,隔着一张面具,想来现在陆景渊也看不见他的表情,他也能放松一些了。
他最近也算纠结了很长一段时间,眼见着院里放的那缸荷花都要谢尽,他才算是正式下定了决心。
一直以来他都认为,若是心悦一人,至少应当做到坦诚。
但之前他身上积压的未知太多,没有资格对任何人说出喜欢,他身上未知可能带来的风险,他不想波及到他人。
而如今不同了,他们一夜之间变成了旧交故友,甚至比那要更加亲近。
他的担忧和坚持已然轰然瓦解。
谢樽看向了不远处的澄江之上飘过的几叶渔舟,觉得心中满溢而出的情绪如这江水一般,静谧而磅礴。
他心中也想过他也许并非陆景渊口中的那位兄长,一切可能是巧合,或者是一个精心编织的局。
但是……纵然知晓世事污浊,他也很少会以恶意去揣摩。
他有足够的自保能力,也有为自己一切决定付出代价的觉悟。
所以如今他愿意为自己的心之所向作出努力。
谢樽再转眼向陆景渊看去时,对方已经将自己的傩面取下放在了巴掌大的矮桌上,静静地看着他等待下文。
这人好像总是能未卜先知,知道他想要干什么似的,明明他才是会算卦的那个。
谢樽在心底轻叹一句,随后身体前倾,距离陆景渊越来越近,霎时两人四目相对。
谢樽很少将自己的思虑显露出来,此时纵然心底万般纠结,百转千回也不过片刻而已。
“帮我把面具拿下来。”谢樽的声音带着从容不迫的笑意,一手撑着桌案,距离陆景渊咫尺之遥。
他看见陆景渊那双净如琉璃一般的眼睛闪烁着不平静的光。
两人对视着,四周水平江静,只有几声鸥鸣。
谢樽话中的意思已经无需明言,也无需费心揣摩,一切尽在不言中。
过了半天,他才听见一个从喉咙里艰难挤出的“嗯”字。
虽然早就知道谢樽脸上带着□□,但陆景渊也没想过挑破,更没想过要一睹真容。
但确实他是渴望的见到的,他记忆中的谢樽仍是当年那个长安街头袖拢春风,肩披霞光的意气少年。
那些记忆有些太远,纵然他日日翻阅,也避免不了时光冲刷下的褪色。
当面具移开的时候,陆景渊难以抑制地呼吸一滞。
漫漫八余年,他终于又见到了这张面孔。
与从前多有相似,却又十分不同。
谢樽的长相是谢家人一贯的清雅如玉,却又更加深邃凌厉。
也许是他母亲异族血统的功劳,那副如江南烟雨一般面孔被绘上了一抹大漠的落日霞光。
当年谢樽是长安出了名的美少年,比起王锦玉也不逊色分毫。
而这张长开了的脸,如今已然洗去从前的轻狂浮华,如雨洗后的一杆青竹,质坚而色净。
陆景渊忽然在心底生出还是平日里那般最好,让别人瞧不见的想法。
原来他也会有这种过于霸道自我的想法,终究也是俗人。
在谢樽像往常那样问出“如何”二字前,陆景渊便开口做出了回应:
“郎独绝艳,世无其二。”
陆景渊的声音听在耳中如同击玉。
谢樽本以为自己听见夸赞会紧张激动一番,但事实上他只在内心松了口气,并无太多波动。
也许是平日里夸赞的话听太多了?
平日里溢美之词陆景渊可谓是信手拈来,随随便便就能列上一长串。
弄得他如今山珍海味尝来也比不上清粥小菜。
谢樽顿轻咳一声退回去坐回了自己的位置,自然而然地说起了其他话题:
“田梦那孩子如今方才入门,你对她倒也不必那样严苛。”
今日一早田梦出门前,不忘去看上一眼陆景渊这个半路出家的老师,然后成功哭丧着脸领了功课回来。
说是要将今日出门见到的摊头或是其他东西上刻画的文字形状记下来,回来写在纸上。
出了院子田梦还悄悄央求他帮忙求求情呢!
“所谓山不让尘,川不辞盈,点滴积累总是好事。”陆景渊将取下的面具叠放在一起放在一旁,把矮桌腾了出来。
“况且芦浦街巷甚少,纵是满街搜刮,零星加起来也不过三十余字。”
“她天资聪颖,于她而言并非难事。”
话是这样说没错,况且严师方出高徒,但谢樽瞪着眼睛看着陆景渊在这豆大点的地方摆弄茶具,还是觉得这未免有些不近人情了些。
要知道田梦才习字半月不到,千字文都还大半看不明白。
况且今日本就是祭神送亲,休憩消遣的日子。
“倒是你,下次我教她习字时别再端些瓜果点心来了,小小年纪意志不坚,容易分神。”
这下谢樽刚准备开口的求情瞬间被噎了回去,眼神游移。
这事他也发现了,但不得不说有时候在这方面他真的很难控制自己。
对不起阿梦,再说下去他要自身难保了。
“你也不必担心我会为难她,她能记下多少我心中有数,只要尽力为之,我便不会苛责。”陆景渊像是洞察到了什么,又补充道。
闻言谢樽头皮一麻,不由怀疑陆景渊是不是会什么灵魂出窍的招式,每天悄悄跟在他后面偷听,顺便还能读心。
“好了好了,你也别捣鼓你那堆东西了,就三两样东西你还能把它们怎么样。”谢樽看着陆景渊将手中的茶杯烫了一圈又一圈,开口打断了陆景渊的动作。
随后抬头看了看已经开始刺眼的阳光,觉得实在是有些灼人。
他们一路从芦浦走来,到了这个时候也已经午时将过,纵然已是夏季深,但阳光依然比不得冬日温和,照在身上久了便是一片热辣滚烫。
“走走走,进去躲躲。”谢樽说着,甚至都没有起身,直接蹭进了身后的船篷里。
陆景渊没过一会也跟了进来。
“放着外头静水长天不看,躲到这里面不就和呆在院里一样了吗?”
船篷里分外狭小,两人就算分坐两侧依然避免不了挨在一起。
陆景渊看着谢樽,不知道对方又在打什么主意了。
“既然这时候也没那情致,何必附庸风雅。”谢樽现在对外面的那些风景倒是不怎么在意。
他弯下腰从船舱里翻了半天刨出了个破布包,然后兴致勃勃地放在膝盖上打开了。
那是一堆被不甚讲究地堆放着的崭新乐器。
“你之前说过这些你都略通一二的。”虽然谢樽自己不擅长五音六律,但还是挺喜欢听别人演奏的,特别是陆景渊。
不止是乐曲好听,人也颇有风致。
“怎么样?”谢樽笑着问道。
陆景渊将压在琴弦上的箫笛拿开,然后轻轻抹过了略有弯曲的琴弦,并未直接同意:“也并非不可。”
“可有什么报酬?”
“下次出来玩还带上你,如何?”谢樽抛出了一个看起来并不怎么诱人的诱饵。
“一言为定。”
第53章
其实对于陆景渊来说, 除了古琴之外,其他乐器他并不通晓。
谢樽找来的这些乐器五花八门,从前居于东宫时, 许多不够中正平和的乐器被视为失仪失量,而他需要规行矩步, 风仪不失,这些东西纵然有心把玩,也不能显露。
不过昭文之变离开长安后, 天高海阔, 那些条条框框加诸于身的枷锁也就与他无关了。
也许是受到了陆景渊的影响, 谢樽也不完全像从前那样不拘小节,这逼仄的船篷之内也被简单布置了一番,有了些软垫小凳,也还算怡人。
谢樽今日天不亮便起了, 练了剑又接连几个时辰不停歇,此时也到了午间小憩的时候, 不免有些瞌睡。
小船随着水波轻轻晃荡, 谢樽将软垫卷起塞在拐角处然后靠了上去,听着耳畔的竹笛声闭目养神。
乐声平静柔和, 似悠悠远山,使人心宁神和。
谢樽听着听着便放松下来, 软软地靠着那一堆软垫, 换了好几个姿势,最后迷迷糊糊地便睡着了。
几乎是在谢樽呼吸声放轻后的瞬间,陆景渊就察觉到了。
他将吹奏声音放低, 直到浅淡的笛声随着穿来的江风消失无踪。
陆景渊将竹笛轻轻放下,注视着已经睡着的谢樽, 细细描摹他的眉眼。
谢樽的神态十分放松,脸上的每一丝情绪都清晰可见,比起戴着易容/面具时更加鲜活。
况且……
这是他真正的容貌。
太阳日渐西斜,不再像之前那般火热,陆景渊看见一线浅金色的阳光泄入船中,落在了谢樽身上,美好得如同幻觉。
借着并不明亮的光线,对方脸上细小的绒毛清晰可见,等陆景渊回过神来时,指腹上已经传来了柔软沁凉,柔如花瓣一般的触感。
他愣了愣,却不舍得将手挪开。
许是觉得有些脸上发痒,谢樽微微动了动,低垂的睫羽轻颤几下又归于平静。
陆景渊指尖微顿,本就不平静的心湖不知何时掀起波澜,他看着谢樽,眼底暗流涌动,如风乱松山。
静默许久,陆景渊将外袍脱下盖在谢樽身上,然后抱着琴去了船头。
因为无人掌控,小船在江上飘飘摇摇,此时已经不知道到了哪里,四下开阔,大江东去,万里江河尽可一览。
弦乐声起,随着江风轻舞,陆景渊独自坐在船头抚琴,天地皆静,只余一舟一琴,数点江鸥。
琴起不知时流,直到身后传来一道慵懒戏谑的声音时,陆景渊才轻轻按住了颤动的琴弦。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纵我不往,子宁不来。”
“还有将琴代语兮,聊写衷肠……”
“陆景渊,我虽不擅音律,但这些名曲还是听得出来的。”谢樽贴近陆景渊的耳廓,温热的气息喷洒其上。
“你的心思,可谓是昭然若揭。”
谢樽的声音带着浓浓的笑意,又有些似有似无的勾人。
他上前两步,几乎贴上了陆景渊的后背,指尖被随风飘荡的衣料拂过时,痒意至通心底。
而胸腔中的那颗心脏正在剧烈跳动着,一下一下,如同鼓点,似是下一秒就要从胸腔中蹦出。
其实从陆景渊刚刚碰到他的脸颊时他就已经醒了,只是实在是浑身舒畅,又起了些逗弄人的坏心思,也就没有动弹。
没想到……
虽然有些意外,但他们平日里的关系已然亲近非凡,此事似乎也并不值得意外,不过水到渠成罢了。
平日里总是被陆景渊噎住,但在这种事情上可就不一样了。
谢樽心情颇好,有些雀跃地盘腿坐到了陆景渊身边,如水晶般的眸子闪着亮光:“在下才疏学浅,诗文晦涩,可否为在下解读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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