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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真有恨(近代现代)——画彩仙灵

时间:2024-09-08 13:21:59  作者:画彩仙灵
  许远穿好衣服回到寝室,发现郁风已经回去了。他没怎么在意,想着今天一天的事情——偷看他军训、给他吃桑葚、骑车、吃炸串、公园池塘……
  想着想着,他陷入酣甜沉睡,思想与梦境的边界逐渐模糊,可能梦里也在与郁风骑车疯跑……
  突然,安静的寝室里电话铃炸响,许远猝然惊醒,心脏狂跳不止。
 
 
第39章 
  许远沉着脸挂了电话,拿起“龍鳯教育”书包,把课本一股脑倒在桌上,往里塞了几件衣服,匆匆跑去车站。
  电话是许多于打来的,她哭着说,弟弟快回来,爸爸病重。
  棒棒许已经转到了县城医院,这之前他在镇上的红十字会病房已治过三天,更之前,他并不打算求助医生,自己在家用各种偏方涂抹伤口。
  他在一片工地捡废钢筋时,不小心被一个小尖角划伤了手,很普通的伤口,他并没有放在心上。睡了一觉,小小的伤口红肿起来,他把这归咎于天气太热,用一点白酒消了消毒。又过了几天,伤口仍旧没好,持续发炎、开始灌脓,同时出现一些全身症状。
  他被许多于劝着去了红十字会,大夫还是之前许远见过那个老头,老头看着棒棒许愁苦的笑容大惊失色,当即诊断为破伤风感染,清洗伤口、注射抗生素。麻利地操作完以后,方才想起来自己医术有限,悻悻地建议病人最好去大医院治疗,破伤风是要命的。
  然而医药费已经给出去了,棒棒许觉得看病的事情已经钱货两讫,没有必要再重复付出金钱。
  又挺了几天,棒棒许全身开始肿胀、发乌、溃烂,红会的老头医生来家看了一眼,几乎已经看不出棒棒许脸上还有没有破伤风的典型的苦笑面容,吓得拼了老命劝:赶紧去大医院!赶紧送去华西!
  棒棒许痛苦不堪,但他琢磨了一番去省城华西的费用,决定去性价比更高的县城医院。送医路上,棒棒许把仅剩的生机用于抠搜路费,把他弄到木板上,再搭车拖到县医院,人已经不行了。于是六神无主的许多于想起来给家里另一个男性打电话。
  见到棒棒许,许远差点没敢认。
  许多于说,县城的医生说破伤风是误诊,应该是钢筋划伤感染超级细菌。
  “超级细菌”——一家人面对这个新鲜的词语,都露出一致的呆愣神情,呆滞地看着躺在走廊病床上的可怖的男人。
  他变大了一圈,因为皮肤下布满晶莹剔透的水泡,一个个大水泡连接成片,使他看起来像包裹着一层水膜,或者,躺在一个紧身款的羊水里。
  有的地方破溃了,露出脆弱的、粉红色的肉或者嫩黄的脂肪,肉周围又结出一层白膜。
  护士长第三次走过来劝说:“喂,家属,家属,这个病人这样一直摆在走廊上不太好吧,你看大家路过都围着看,病人现在本来就很脆弱,这里人来人往会加重他的感染。家属钱凑齐了吗,凑齐了赶紧去续费!”
  陈春芬红着眼眶说:“医生啊,你们不是说可能救不活吗,你给我个准话,我们交了钱,到底能不能治好啊……”
  护士长耐心快要用完:“我不是医生,就算是医生,也没人能给你保证能不能治好。家属赶紧商量,要不要续费治疗,不治的话可以转院或者拉回去!不能一直放在这里哈!”
  陈春芬眼睛里蓄起浑浊的泪水,嘴唇嗫嚅半天,拉着护士不肯撒手,最后说:“治、要治……可是,我们家庭很贫困啊,住院费能便宜点吗……”
  护士长脸不断拉长:“病人病情这么严重!本来住院费预存至少要一万,我们医生考虑到你们困难,让你们先存2000,先让病人住进去检查、用药,给你们时间再去凑钱,你们钱凑到了吗?”
  陈春芬哭泣起来:“医生啊,才交的2000,怎么才治两天就用完了呢?你们医院不能这么坑人啊!”
  护士长气笑了,指着担架床上的人说:“大姐!你说话要小心!谁坑你们了,我们这是正规大医院。你自己看看病人的情况,这是2000能解决的吗?!普通破伤风感染都要花好几万,你们这个情况可比破伤风麻烦得多。”
  天气太热,正在被细菌快速分解中的棒棒许散发着难闻的气味,护士长忍不住捂紧了口罩,向他们发出最后通牒后匆匆走了。
  许远看向棒棒许,见他一直微睁着眼看他们对话,从他的角度大概只能看到人们形状各异的下颌骨。许多于也把目光垂下来:“爸,还是治吧,医生说有机会治好的,钱在哪儿?我拿了?”说着伸手摸向棒棒许的腰下,可能他把钱藏在了那里。
  棒棒许微微扭动了一下身躯,但也没有激烈抗拒。
  许远看见他身体下面垫着的浅蓝色垫布已经被他渗出的体1液打湿,给他的身体镶了一圈水边,像是中国画中某种勾勒晕染的笔法。
  许远迟疑开口:“爸……我给你换张垫布吧……”
  棒棒许闻言忽然看着许远哭起来,他此时的哭也非常奇特,眼睛周围长满成片水泡,因此眼睛成为了邱峦中的洼地,眼泪浮起来,聚在洼地里,流不出去。
  他最终摇摇头,发出一声婴儿啼哭般的哀鸣,“不治了,不治了,我要回家……”
  在许远和郁风的回忆里,棒棒许是几乎不曾真正开口说话,他沉默的时候居多,他用他的神态、肢体和沉默来操纵家里的两个女人。这时不知他从养子许远的脸上看到了什么,让他彻底决心回家等死,也许是看到了被他亲手结果的女儿们,也许是看到许家的香火年轻而旺盛,也许只是因为舍不得钱。
  许远的养父痛苦万状地死在了两天以后。
  许远从他的生病和死亡中,再一次深刻地体会到了贫穷的痛苦,如果一个人不曾贫穷过,也许不能理解贫穷会把一个人变得多么愚蠢、刻薄、毫无尊严。
  那天他们雇了一辆小翻斗货车,类似于卓扬清开着带孩子们去展销会的那一辆,之前的护士长动了恻隐之心,过来帮忙,颠来倒去嘱咐他们路上千万小心,说病人非常脆弱,不能碰,一碰肯定掉皮。医院把他躺过的担架床单、床垫送他们了。
  不碰是不可能的,小货车有一次剧烈的颠簸,棒棒许差点从垫子上滚下来,许远眼疾手快抓住他的胳膊,抓破一片水泡,连皮带水弄了一手。他用单手在龍鳯教育背包里翻了半天,翻出半拉草纸,他用草纸仔细擦手,擦了一路也擦不掉那种粘粘黏黏的感觉。
  到家以后,棒棒许被放在瓦房的客厅中央,因为那里算比较通风的位置。许远时时刻刻能看见他,不过无论怎么看他都看不懂,“等死”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有朝一日,他能不能不死得这样难看。
  葬礼就在老街上办理,因为陈春芬核算了一下回乡下老家的冰棺费、运输费,再转运到火葬场的费用,觉得“落叶归根”也要考虑现实状况。请了个道士算时辰,道士的八卦六爻之术颇通人性,他来到瓦房门口,眼睛一转,就讲隔天辰时就是吉日良辰,这下好了,灵棚冰棺都可以省了。
  陈春芬松了一口气,可紧接着又纠结:法事总要做吧?
  道士又打量了几眼房子,走近看了看尸体,叹口气,说不做也行的,指着许远说,让“孝子”守一夜灵吧。然后收了两百块走了。
 
 
第40章 
  (我问郁风:“那许远一个人回镇上处理这些事,你回去看他了吗?”郁风说没有。我了然点头:“丧事如果简单,倒也用不了几天。”
  郁风皱眉摇头。
  我追问他什么意思,他垂着眼说:“那次许远回去之后,整整两年,我都没再见到他。”
  我吃了一惊,完全没想到这中间竟有两年的空白,“是不是许远那里发生了什么变故?”
  郁风沉默半晌,说:“是他的变故,也是我的。”)
  那天在许远宿舍分别后,两人有好几天没有联系,郁风正式开始高中学习,学习生活过得忙碌且充实。他时不时想起许远,偶尔跟新认识的同学提起这个朋友,感觉许远像一条无处不在的影子似的。
  给他的宿舍打电话,接电话的人总说许远没在,一开始郁风并没有在意,以为他放学去搬砖了。好几次都没在,终于狐疑起来,某天放学溜出市高,一路跑到农校男生宿舍楼底下,又跑上三楼,在走廊里看见许远停的自行车,他眼尖,看见自行车链上有了一点锈迹。
  于是转身下楼,在校外溜达了一阵,在一个修鞋-修车-配钥匙的摊位上买了五毛钱的机油,回到农校宿舍三楼,先给自行车链完完整整上了一遍油,然后才姗姗去敲许远的宿舍门,门开了,里面几个同学正在抽烟打扑克,看见来人是郁风,没什么好气:“你?来干什么??”
  估计是记仇上次在卫生间里被踹的事情。
  郁风不回答,径直进门,在许远空空如也的床位旁站了一瞬,回身问他们:“许远呢?”
  他们不理他,边打牌边高声地骂脏话,仿佛就是对他的回答。
  郁风又看了一眼床,上面乱糟糟的,堆着不知是谁的漫画书和几只衣架,他顿时感到隐隐的焦急,踮起脚,把漫画书和衣架都拿下来,一把丢到牌桌上,又问:“谁让你们把东西放许远床上的?他人呢?”
  新的一轮赌博,新鲜的牌面刚在几人手里码好,忽然被书和衣架砸了个稀巴烂,几个人摔了牌就站起来围攻郁风。
  双拳难敌四手,何况是好几个人的拳打脚踢,半小时后,郁风带着一身伤,颓丧地坐在宿舍楼底下的台阶上。
  看门的大爷对他印象很深,吧嗒着一只烟锅走过来,弯腰问他怎么了。郁风扬起半张青肿的脸,顿了一会儿,“我找许远。”
  “他呀……”大爷想了想,“好像是好多天没见着了。这样,我给你个他班主任的办公室电话,你明天白天问问。”
  第二天,郁风装病请假,待在宿舍里给那个号码打电话,班主任的空隙不好蹲,她不总坐在办公室里,半天打了十来个,终于找到了许远的班主任。
  班主任说,许远家里出了事,他请假回家了。
  辗转到许远守灵那天晚上,八点左右,郁风又给颜老大的小卖部打了个电话。
  颜老大接的,听见是城里读书的郁风要找许远,顿时来了谈天的兴致,把许家新近发生的惨事绘声绘色地讲给他听,毕竟这事引人唏嘘,一道小小的划伤竟要了一个壮年男子的性命,他又死得那么五彩斑斓别具一格,真是充满了命运调皮狡黠的恶趣味。
  郁风听颜老大讲了十分钟,才终于听到许远的声音,好在他的声音听起来和平时没什么区别,郁风暗自松了一口气,想说两句安慰的话,又觉得难为情,说不出口。
  最后只得干巴巴地问:“你什么时候回校?”
  许远:“可能下周吧,不知道烧完埋了以后,还有什么后续的事。看我妈和我姐的安排呗。”
  郁风安心了,说好。
  许远想起来:“对了,你学校是不是有个自行车棚?帮我把车挪过去,我怕被我那些不孝子弄坏了。”被他亲切地称为“不孝子”的,就是他关系不错的那帮舍友、刚暴揍了郁风一顿的不良少年们。
  郁风撇了撇嘴,对此十分不屑,用鼻腔回答:“哼。嗯。”
  答应地很不上心似的,办他嘱咐的事倒还积极,挂了电话当即爬窗户溜出宿舍,去农校吭哧吭哧把自行车扛下三楼,在夏夜晚风里骑回了市高。
  当时他心情尚算不错,对于棒棒许的死毫无感觉,只是在想,天气好热、安葬麻不麻烦、许远什么时候回来。
  虽然他认识许远的时间不算太长,但他感觉他们之间有种奇异的牵绊,也许这就叫投缘。郁风感觉他们两个是一类人,同样狼狈同样落魄,仿佛同乘一舟飘荡在海洋中心的冒险家,没有人可以先离开。
  所以他怎么也没有预料到,同乘的那个人突然消失了,连个招呼都没打。(
  “怎会这样呢?”我想不明白,怎么说也是现代社会,只要人还好好的,怎么会失联了呢?一时我脑海中产生了许多桥段,许远被骗到国外了、进传销组织了、被坏人囚禁了、被迷晕噶肾了……毕竟四块五的小时工那小子也愿意去干,还有什么钱是他不想挣的?
  郁风平淡地说:“说来话长。他回去治丧的时候,我爸也死了。”我愕然。
  说来话长,长话短说。郁兆伟下岗以后,有人给他介绍一些私人物流公司的临时工作,他百般看不起,觉得自己一个正规国营公司的资深卡车师傅,竟然沦落到给私人老板打黑工,但是迫于马芳芳在家里整天哭天抹泪的压力,郁兆伟不得不去吃这种王八亏。
  亏也不是白吃的,还买一赠一给自己气出了高血压,动不动头痛恶心,激动时满脸紫涨。
  他那天跑一趟长途物流,在一个隧道出口撞上护栏,接着车身左侧翻,司机当场死亡。
  根据现场情况,交警认为是疲劳驾驶,以及车辆出隧道时,隧道内外的明暗变化也会使驾驶员出现“骤盲”情况。
  其实郁兆伟还是狭隘了,私人物流老板并没有让他打黑工,一应必须的保险都是齐全的,郁兆伟虽然丢了性命,但保险公司赔付了他们家一笔不小的数目。
  “具体多少我也不清楚,没问过。”郁风说。
  我有点唏嘘,但私心里坏坏地想,这种人死了也没什么。
  “后来呢?这跟许远有什么关系?难道你们家拿了保险金,举家搬离了伤心地?”
  郁风正拿着一把农用剪子给桃树打枝。没错,上次采完春见之后,我像一只野狗一样荒废了一个多月没怎么码字,全靠存稿在那里抠抠搜搜地更新着。今天又来果园找郁风,看他修桃树。
  成都还有一样受欢迎的水果——桃子,不知道外地的朋友吃过没有,水蜜桃娇贵无比,不知道能不能颠到外地去卖。郁风修完白凤修红玉,“白凤红玉”,连名字都这么好听。
  他听完我说的话就笑了,“每次我起个话头,你的想象力就跑得没边了,你的脑子是传说中的‘撒手没’?”
  “啊?很多故事都是这样的啊。”
  “真实世界哪有故事那么粗糙。”
  “你在诋毁创作者。再说一句我杀了它。”我掐着桃树的脖子沉声警告。它绝对有可能死于我手,因为这一棵小树还没我手臂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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