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家人吃过晚饭,棒棒许两口子坐了两分钟,就说要去汽车站揽活,今晚就在车站睡,不回来了。许多于说:“妈,刚开春呢,夜里还很冷,等暖和了再去守夜吧。”陈春芬没理她,和棒棒许一人扛一根棒子出了门。棒子末端挂着一只大搪瓷水杯、一把铁勺子,走起来叮叮当当响。这是他们在外面做事吃饭喝水用的家伙。
等他们走了,许远问:“揽活需要在那儿呆一夜吗?”
许多于答:“嗯,春节过完了,现在车站人流多,有夜里才到的,也有天不亮就走的,板板车和棒棒的生意都很好呢。过年前春运车站人更多,不过爸妈年纪大了,三九天睡车站实在遭不住,年底就没去。为着少挣了一个旺季的钱,爸爸这两个月气得坐都坐不住。”说着许多于好笑起来。
(板板车,是一种木头做的人力拉货车,主体是一块像门板的木板,中间装两个大轮子,一个人在前面拉。属于大四川古早记忆,板板车夫在街头巷尾蹲着,过去大家要运个大东西,都雇板板车。)
说到这里,许远突然想起来要去县城看展销会的事,对许多于说了。许多于听后进了她和棒棒许两口子共同的屋子,过了一会儿她出来,递给许远50块钱。
“去吧,去看看。看到喜欢的就买,买学习用品、买吃的、买衣服都行。跟同学一块儿去玩玩儿,带点钱,别露怯啊,弟弟。”
许远默默地接过来。
许多于又开始干活,刷锅洗碗、然后去江边洗衣服。许远在家呆不住,就带上作业去茶馆找郁风他们。
走近茶馆,看见郁风他们没在茶馆里面看电影,都坐在门口贴墙的一张桌子上,郁风抬头看见了许远,对他招了招手。
许远拉了条凳子坐下,“你们不是说要看电影?今天没开电视?”
茶馆最里面正中间的桌子上放着一台彩电,旁边还有一台DVD机,一天到晚都在播放影碟,供给喝茶的客人看。影碟都是在县里进的盗版光碟,画质很差,不过盗版的周星驰、洪金宝、黄百鸣也很好看,《开心鬼》系列、《一眉道人》《逃学威龙》《古惑仔》《算死草》《情圣》都是翻来覆去播放的电影,因为通常掌管DVD机的是颜邵艾,大家喜欢看什么就叫他放什么。
许远问完,大家却都不搭理他,嗑瓜子的嗑瓜子、写作业的写作业。许远感觉有点奇怪,扫了一圈众人,发现马天才不在。
“丁丁猫儿,马天才没来?”他问滴滴答答按着计算器写数学作业的颜邵艾。
“他……”还没说完,马天才突然从茶馆里窜出来了,一副急匆匆的样子。
颜邵艾接着说完:“……上厕所回来。”
“哎哟,天才,一会儿功夫你跑了几趟厕所了?”
说话的是一个叫陈勇的男生,初三四班的。他长得跟别人有点不同,脸上肌肉好像特别零碎似的,一做表情就像开菊花,额头上波澜起伏,眼尾条条炸开,眼下鼓起红肉,嘴角向两边荡起层层叠叠的浪花。
这一脸的花瓣让他看起来自带邪气。
马天才被他说得面色一窘,挠挠头抓抓肚子,吞吞吐吐地说:“啊,不知道吃坏什么了,肚子不舒服。”
陈勇掐着嗓子说:“啊~是肚子不舒服,还是前列腺不舒服?是上厕,还是借机看电影?你把外套拉开我们看看,该不会基尔顶得老高了吧!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马天才瞪着眼张着嘴,脸迅速涨红起来,好像想骂人但是又不知道骂什么,半天咬着牙顶了句:“说啥呢,龟儿子。”
许远左看右看,不懂他们在打什么哑谜,好奇地走到茶馆门口,伸头往里看。第一眼还没回过神,再定睛一看他火速收回头,比受了惊的王八还快。
他神色莫名地坐回凳子,还不小心踩了郁风一脚,郁风抬起头看他,眼神带点玩味。
黄勇凑过来笑嘻嘻地问:“许远,演到哪儿了?”
“没看清。”
“没看清你头缩那么快?是不是那个男的把女的的一条腿举到这儿,然后从侧面……”黄勇说着顶了一下胯。
许远猜测自己的表情应该很懵很傻,因为黄勇指着他的脸哈哈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哈,怎么样我没猜错吧?老片子了,我们几个都看过。”黄勇一脸老道,“只有马天才那个骚鸡,每次放毛片都激动得不行。”
颜二娃茶馆经常放毛片,如果颜邵艾放片子,他一般放香港喜剧片,如果喝茶打牌的客人不喜欢,会自己去纸箱子里挑别的片子换进DVD。十有八九就会选三级1片,当着一众奶娃娃或者青少年的面点击遥控器播放键。
用不了几句对话,片子里的男男女女就会脱得精1光,画面里只剩下油润暖黄这一种色调。
黄勇说得挺老道,其实街上的孩子都只是或多或少瞄过几眼,想看但是不好意思盯着看,会被打牌的成年男人笑话。
不过瞄到的那几眼已经足够十来岁的男孩女孩们心潮澎湃了,恨不得立马拥有一台DVD,躲到一个无人角落里尽情观赏。
郁风最先写完作业,他收拾好作业本,问:“打什么?麻将还是扑克?”
颜邵艾说:“麻将吧,还是打一毛?”(一毛钱一个筹码。)
黄勇:“一毛没意思,赌大的,打两毛!”
马天才今晚上一直心不在焉,他举起本子挡着半张脸,“我肚子不舒服,今晚上不打了,先回去了。”就是演技比较差,大家都听得出来他是装的。
黄勇刚一笑,脸上的菊花刚开了个骨朵儿,马天才见状不妙是撒腿就溜。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留下大家笑得前仰后合。
剩下一共五个人,除了许远以外,其余人自觉地坐了四方。没人问许远,因为他没钱,从来不参与他们的赌博活动。
今天许远刚得了50元,手痒,本想说轮着打,输家让位。又怕自己牌技差输了钱,到时候去了县城手紧。这几个年纪不大,但都是“老麻将”,许远再长八个脑袋都算不过他们,个个贪心,小胡一律不走,全做大牌相互逮,一毛别看不大,翻番儿和算法厉害,上不封顶,八番就是25块6毛。能把许远这种臭牌选手吓死。
最后许远还是憋着没开腔,老老实实坐在郁风后面看牌。看郁风打牌也很有意思,他基本上都赢,偶尔输也输得很少,小输大赢。打得又快,看他噼里啪啦一张张做成大牌,然后轻轻收割三家,许远觉得特别有成就感特别舒爽。
不过很多时候许远都看不懂郁风打牌的意图,有时候问他:为什么打二万不打幺鸡?幺鸡二条不打要遭。或者为什么不做清一色要做大对胡?
郁风就笑笑,对他说:“你坐上牌桌交学费,我再教你。”
第23章
时间过得很快,草长莺飞,进入三月,终于到了约定好去县城的时间。
周六早上,许远头一次起得比棒棒许陈春芬还早。实际上他几乎一晚上没睡踏实,脑子一直兴奋着,感觉上一次这么兴奋还是多年前收到他爸从海南寄回来的草帽、海螺和运动鞋。不过那是许志明唯一一次给他们寄东西。
许远拿出一身干净衣服穿上,鞋子是一周前就刷好的,留足够的时间让它干,连鞋底都一尘不染。
他把“龍鳳教育”的书包腾干净,带上用来装东西。
许远站在屋门口朝对面望,站了十分钟才看见阳台上人影一晃,郁风朝底下人看了一眼,挥手示意。天还一片漆黑,许远压着嗓子轻声喊:“芋头!快下来——”
郁风转身跑下楼。
七八个少年在修理厂里碰了头,他们在黑暗中小声兴奋交谈着,彼此询问带了多少钱、打算买什么。
他们面前停着一辆小货车,后面是敞开的货厢,有三面可拆卸围栏。这是国营企业拉货的公车,不过被领导们私用也是常有的事,这次经理的小孩也要跟着去,所以经理爽快答应让他们借用。
大门方向闪来一道手电筒的光,众少年望去,发现是卓扬清来了,都兴奋地喊起来。
“来了来了!”
“卓叔叔!这儿!”
“卓叔叔,快,快!”
本来是马六甲想带着马天才去的,不过马六甲周六有活儿,只好委托卓扬清来带孩子们进县城。
卓扬清关了手电筒,小跑着来到孩子中间,笑呵呵地招呼大家上车,“你们真早啊,上车上车,都上车!”
公司经理的小孩理所应当坐到副驾位,其余人一窝蜂爬到了货厢上。卓扬清站车旁嘱咐他们:“都坐着啊,靠着围栏坐,手扶好,千万别站起来啊!万一把你们晃出去,滚马路上轧死!”
“知道啦!”
卓扬清是仅限于老街上的黄金单身汉,快三十了还没有对象。老街上几乎每一个妇女都给他说过媒,不过他都没瞧上。
他是农村出身的大学生,他们村那个地界上估计上下五千年就出过这么一位秀才,自是不凡。不过穷小子没关系没人脉,毕业被分配到穷乡僻壤一个朝不保夕的国营修理厂,从普通修理工干起,也跑过两年长途货运,然后混到坐办公的清闲岗位,现在还混上办公室主任了。
他自己好不容易“农转非”了,决计不要娶农村户口的女人,镇上百分之九十都还是农村户口,可正儿八经城里的女人可又看不上他。
不过这些事情少年们并不懂,也不关心,他们还是很喜欢卓扬清的。因为他毕竟读过大学,懂得很多。而且是他当上主任以后,一力说服经理批款给集体订阅报纸和杂志。
这件事,郁风可能是最大的受益者。
少年们坐在货车板上,牢牢扶着围栏,深蓝的天空中还有几颗没回家的星星,月亮也还有一个浅浅的白影,车子在小道上颠簸,道路两侧隐隐可见远处山峦起伏。
黑乎乎的,似乎没什么可看的,但许远还是紧盯着被车灯照亮的一点道路和草木,它们在车灯下被擦除了一切色彩,让这一场景如梦似幻。许远感觉自己愿意永远照着这条路走下去。
展销会在县政府门口举行,卓扬清他们到得特别早,把车停在一个方便的好位置。
天色就在这一刻亮起,县城苏醒了,在一瞬间变得无比喧嚣。许远站起来,双臂撑着围栏张望。
广场上有一个巨大的红色拱形气球门,那是展销会的大门,上面挂着六个写得方方正正的大字:XX县展销会。
左边挂着竖排的方块字:欢迎全国各大商家。右边写:南来北往欢聚一堂。
“到了到了!”大家嚷嚷起来。
卓扬清也跳下车,跟着少年们往那边看去,他说:“我们来早了,好多商家还没摆摊呢!没关系,大家慢慢逛,逛到下午再回去!”
“噢噢噢噢噢!”几个人鬼叫起来。
卓扬清管不过来这么多孩子,况且每人想看的都不同,他自己也想清静地逛,干脆让大家自由行动,最晚下午两点回到此处集合。
“你吃早饭了吗?”郁风跟着许远跳下货车。
“没吃。”许远太兴奋,摇头的幅度都比平时大。
郁风指了指县政府旁边一个早点摊,“吃点东西再进去?那家的八宝粥很好吃。”
马天才立马插话:“还在外面吃干嘛呀,进去吃呗,我特意空着肚子来的,肯定有新疆人来卖羊肉串儿!”
许远看了眼展销会大门,又看了眼早点摊,说:“你想吃?那走吧。”
马天才平时像郁风的尾巴,跟得特别紧,这会儿却叛变了,可能现在嘣个屁就能把自己发射进展销会去,“那你们去吧,我想先进去看看,一会儿里面转着说不定又碰见了。”
结果其他人都急着进去,只有许远郁风两个去吃早饭。
摊子只卖八宝粥一样。一根扁担挑子,一头挑着圆桶,圆桶里面放着碗、勺子和一盆银耳汤,另一头挑着一只蜂窝煤炉子,炉子上有一只蒸锅。
郁风对扁担后面蹲着的妇女说:“老板,来两碗。”
老板站起来,麻利地从桶里拿出两只缺口长牙的瓷碗,揭开蒸锅盖子,里面摆着十几只小搪瓷盅,搪瓷盅里蒸着雪白的糯米饭。
“这是两掺的米,糯米加大米,软和不粘牙。”老板手上很快,嘴上也不闲着。
黏稠的干米饭扣进碗里,浇上一大勺带枣和枸杞的银耳汤,再加进去白糖、黄豆面、花生芝麻面、晶莹剔透的冬瓜糖。
老板把碗递给两个少年,又给他们勺子。
“搅匀吃!不甜可以加糖!”
郁风和许远一人端一只碗,坐在马路牙子上。
“我怎么没见过这种八宝粥?”许远觉得很新奇。
“嗯,就县城这个老板卖这种的。”
许远搅匀吃了两口,浓郁的银耳汤包裹着软糯的米饭,黄豆花生芝麻的香气和糯米相辅相成,偶然咬到的冬瓜糖让口感变得有趣。春寒料峭的早晨吃上一口真是香暖熨帖。
“你怎么知道的?”
“我小时候,运输公司在县政府对面,家属楼也在这里,我常常来买。冬天是热的,夏天她还会做成冰的。”
许远有点诧异:“以前运输公司在县里?”
“嗯。”
“为什么现在在镇里?”
“效益不好,让搬了。”
许远:“现在对面是什么?”他朝那边望去,看见陆陆续续聚集了一群人,但他们没有进去上班,全都聚在门口或坐或站。
“国营糖果公司。”郁风答。
许远随口问:“那些人聚在哪里干什么?”
郁风微微皱起了眉,看向那群焦躁不安的人,心中泛起忧虑。
他好几次听到卓扬清跟郁兆伟聊天,提到县里原来那个很牛的糖果公司要倒闭了,正忙着资产清算,职工领一笔几千的补偿费,就等着“下岗”。
“这些国营公司亏损得太厉害,国家现在通通不养了。”卓扬清叹息着,“杀鸡宰牛先挑个头大的,糖果公司完了,就快轮到我们了,老郁啊,早做打算吧。”
郁兆伟好像并不怎么在意,或者知道了也没有什么办法,只能被动等待命运的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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