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是不想吃烤鸭,而是不想吃苏清词买的烤鸭。
反正不是第一回了,之前还有海鲜炒面,裴景臣端着同样的态度,苏清词一气之下把炒面全倒了,并声称不吃拉倒,以后再也别吃,于是他们家餐桌上两年没出现过面条这样主食。
面条只是裴景臣一般爱吃的食物,而烤鸭卷饼是他非常爱吃的食物,苏清词无法拿对待面条的态度对待烤鸭。
他说:“那明天吃。”
苏清词知道这盘烤鸭早晚会进裴景臣的肚子。
裴景臣出身清贫,就算如今身价不菲,骨子里却早已烙下勤俭节约不浪费的良好品德。他会赶在烤鸭变质前吃光,就算吃的心不甘情不愿也无所谓,反正他只要吃了,苏清词就赢了。
晚上九点,裴景臣还在办公,苏清词窝在沙发里眼也不眨的看他。
被视奸久了,裴景臣终于不堪其扰,转过头来。
视线交汇时,苏清词欲言又止。
然后他看见裴景臣摘下防蓝光的金边眼镜,一边松了松领带,一边起身朝他走过来。
可能是他比芝士还拉丝的目光再加上欲语还休的模样给裴景臣造成了美丽的误会。
当苏清词被裴景臣含住嘴唇时,他知道裴景臣又在尽责尽职的做“少爷的情人”该做的事。
裴景臣身上优点无数,它们灿若星辰,晃得苏清词意乱神迷了整整十年。
比明星还耀眼的颜值,比模特还优秀的身材,高洁的品质,聪明的头脑,谦虚的德行,还有最毋庸置疑令他欲罢不能的——活好。
第2章
他们针尖对麦芒,身体却经过多年的磨合,讽刺的契合。
裴景臣知道苏清词的敏感地带在哪里,苏清词也晓得该怎样迎合他,怎样在半推半就中撩拨起男人最原始的冲动。
更讽刺了。
他们交欢,需要原始冲动,而非感情浓度造就的情不自禁,水到渠成。
对于裴景臣而言,每次做这个,都是例行公事。
而苏清词只能接受他没有感情的撞击,仅此而已,多了没有。
做///爱两个字,好歹还带个“爱”字。他们像什么呢?
像两只动物在交/./配。
被本能的欲望操纵着身体完成这些事,爽吗?也爽,可爽过了是无论如何都填不满的空虚。
苏清词偏过头,裴景臣的唇落到他的耳垂上。
这不是他第一次拒绝了。
小少爷脾气古怪,性子阴晴不定,有时耍性子了便会“不让碰”。
但你千万别当真。
否则,接下来的半个月你就没有宁日了,需要时刻提神小少爷出其不意花样百出的报复。
裴景臣退开些距离,宽大的手掌依旧圈着苏清词劲瘦的腰身:“怎么?”
裴景臣逆着光,半张脸看不清,半张脸被暖色的灯光勾勒出朦胧清朗的美感,高光与阴影过渡得极尽完美,无需画蛇添足的修饰,自成传世名画。
苏清词心口一荡,尤其是被裴景臣那双天生含情的眼睛注视时,仿佛世界的喧嚣归于寂静,整个宇宙只有他们俩。
苏清词喜欢裴景臣的一切,抛开情人眼里出西施这种主观臆断,裴景臣的帅是客观事实。
三庭五眼,黄金比例。
何为美?那些精致的跟假人似的明星,至多夸一句漂亮,不能称之为美。
美在于和谐,比例的协调,节奏的优美,裴景臣全占齐了。
苏清词感到空气稀薄,有些呼吸困难,后知后觉是自己心跳的太快,始作俑者是裴景臣离得太近。
“今晚不做了。”苏清词说。
他对这方面的需求并不多,偶尔几次没兴致,裴景臣不疑有他:“睡吧。”
苏清词道:“我得去画室,你早点睡。”
裴景臣发出一声很轻很轻,需要仔细听才能听见的“嗯”。
这套两百平的复式楼房是裴景臣买的,楼下是会客厅,厨房,卧室和书房。楼上有一间健身房,剩下的全做画室所用。
苏清词是个画家。
十二岁得名师指点,十五岁崭露头角,十七岁闻名画坛。
年少成名,风光无量。
他十六岁所作《暮色》,被拍卖出两百万的天价,如今被收藏在法国某权贵之家的客厅里,凡是有亲朋好友登门,都要指着画炫耀一番:“看,这就是被誉为“拆那的莫奈”的成名作。”
画室里杂而不乱,虽到处摆放着画布画框和五颜六色的颜料,却干净整洁,排放有序。
然而,画室里最抢眼的不是这些随便拎一个出来都能引藏家争得头破血流的画作,而是窗台前平平无奇的几十个盆栽。
里面种满了淡紫色的薰衣草。
苏清词最喜欢薰衣草,因为裴景臣说他有着薰衣草的气质,跟薰衣草很配。
苏清词先给它们浇水,对着这群生机勃勃的植物发了会儿呆,然后才去煮一壶咖啡,就着画室里独特的松节油的味道,细酌慢饮。
夜很漫长,苏清词拿了画笔,蘸满颜料。
他至少有些名气,有点才华,并非一无是处。
李白说“天生我材必有用”,他这种在亲妈口中“快点去死的孽种”,也做到了在自己的领域内发光发亮,造福画坛。
还是有点用处的吧……
活着受人追捧,死后受人追悼,从天才变成天妒英才,再弄个风风光光的葬礼,朋友圈转发三天,沉痛哀悼。
最悲痛的莫过于那些喜爱他作品的藏家,最兴奋的必然是靠他作品谋生的卖家。
他前脚咽气,他那些画作立即就能狂翻五十倍。
以一己之“死”让他们赚的盆满钵满,算不算造福一方?
苏清词十分讽刺的想。
浓烈的笔触在画布上拖出狰狞的疤。
画了半个月的半成品终究还是废了,苏清词烦躁的把画布扯下来,塞进垃圾桶。
窗外大雪纷飞,屋里明明暖气很足,他却感到浑身发凉。出了画室,走到卧室门前,他多希望一推开门,裴景臣靠在床头翻着书,留一盏温暖的床头灯等他回来一起睡。
但苏清词知道不可能。
裴景臣工作很累,苏清词也希望他早点睡,他不是不会心疼人。
况且,执着的等人回来一起睡,是热恋中的情侣才会做的事。
苏清词轻手轻脚的回二楼,又煮一壶咖啡,在画凳上独坐到天亮。
下楼时,从不懒床的裴景臣正在厨房忙碌着。
看他烹饪的背影,苏清词一整夜的疲劳和坏心情瞬间得到了治愈。对他来说最平淡的幸福,莫过于睡觉时,最后一眼留给的是裴景臣;早起时,第一眼看见的人也是裴景臣。
苏清词坐过去:“早啊。”
有修养的裴总回了他一句“早”。
裴景臣的爸爸是蛋糕师傅,他从小耳读目染,学了一手好烘焙。
苏清词嗜甜,最喜欢这些糖油混合物。
裴景臣打开烤箱时,满屋子都是黄油的奶香,早餐是牛角包,有巧克力爆浆和原味的。
想也知道不是裴景臣亲手做的,一大清早哪有空,全是预制品。
但苏清词不嫌弃,只因这是裴景臣烤的,哪怕只是“加热”。他甚至没出息到了只要是裴景臣端来的,便是不可辜负的“心意”,别说垃圾食品了,就算是砒霜,他也会毫不犹豫的咽下去。
裴景臣伸手拿咖啡罐,苏清词说:“我喝水就行。”
裴景臣微愣了愣,同居三年,他知道苏清词喜饮咖啡,尤其是早上,雷打不动的必喝。
苏清词心说昨晚喝了两大壶,实在炫不动了。但他没有解释,怀揣着小心思等裴景臣主动问。
这也是苏清词惯常使用的伎俩之一,诱导发言。
为了跟裴景臣多交流,他会抛出钩子,留悬念,一来二去的,不就有嗑唠了么。而且裴景臣的“追问”,也直接证明了关心,会让苏清词感到自己被在意,被“爱”着。
所以有时他会故意叹气,想让裴景臣问他很累吗,心情不好吗?
有时还会假装咳嗽,想让裴景臣问他感冒了吗,身体不舒服吗?
最开始确实有用,可惜裴景臣不是傻子,几次下来就看穿苏清词的花样,以至于现在故技重施的结果,只有自讨没趣。
饭后,苏清词清洗碗碟,裴景臣穿着英式西装走到玄关说:“今晚不回来吃了。”
苏清词急忙问:“有应酬?”
裴景臣:“朋友生日。”
苏清词立即追问:“谁?”
裴景臣朝他看过来,眼神并不严厉,是他一贯的平和,可苏清词莫名有种被逼视的感觉。
他承认自己有超强的占有欲,但否决疯狂的控制欲。
“我就是问问。”苏清词垂下眼帘,假装不在意的语气说,“玩到几点?”
裴景臣换好了鞋:“十点前。”
苏清词不知不觉已经送到了门口,从衣架上拿公文包递给他:“你早点回来,我有件事跟你说。”
第3章
裴景臣出门时,苏清词想——他真是个老实人。
方才大可以就坡下驴,只说是应酬。偏偏他太老实了,连撒谎都不会。
苏清词知道自己嫉妒心重,占有欲强。裴景臣人缘好,性格随和,温柔谦虚,重感情讲义气,所以朋友很多。
苏清词不是不允许他交友遍天下,他只是受不了自己的地位排在那些朋友后面。
裴景臣每多一个新朋友,苏清词的地位就往后顺移一位。裴景臣每次跟朋友聚会,苏清词都要在孤寂的大平层里独守空房。那边灯红酒绿欢声笑语,这边清灰冷灶踽踽凉凉,好像被彻彻底底的抛弃了一样。
若是两情相悦也就算了,他们这种关系,怎能叫苏清词没有危机感。
他想做裴景臣心中的唯一,想让裴景臣凡事以他为先,眼里心里只有他。
所以,他不允许裴景臣跟朋友“鬼混”。
聚餐,可以。但要在他规定的时间内结束。
唱K,也可以。但如果他发话,就算正玩在兴头上,也必须回家。
苏清词扶着门框轻喘口气,真是生动的演绎了什么叫自私又刻薄。
难为裴景臣了。
在这样窒息的关系里坚持了这么久。
*
画家是个体力活,普遍从早起一直画到半夜。苏清词是印象派画家,讲究灵光一闪,有时灵感来了,即便是三更天也要爬起来画画。
如今患病在身,体力大不如前,才坐了一个小时就有点坚持不住。他洗了画笔,在床上翻来覆去两个小时才有些睡意,刚合眼就被手机来电吵醒。
医院打来的。
大概就是说,苏清词的病情不能忽视,强烈建议他入院治疗,若执意不来,那就签一个拒绝住院治疗的承诺书。
为了防止将来医闹,他们也是谨慎。
苏清词觉得一场病,或多或少改变了他的心态。搁在以前,他肯定会想干我屁事,爱咋咋地,就是这样性格恶劣,自私自利。
但现在觉得,还是尽可能的别给人家添麻烦了。
所以尽管苏清词精神状态很差,身心俱疲,他还是去了医院。
还是昨天那个医生,见到苏清词就急眼了,倒豆子似的跟他科普肺动脉高压的严重性,苦口婆心的劝他住院。
苏清词问:“在哪儿签字?”
医生气的脸红脖子粗,连灌两口胖大海泡水,心里吐糟好言难劝该死鬼,没救了。
“你不想住院,那就运用靶向药,谨遵医嘱知道吗,听我的!”医生把键盘敲得噼里啪啦响,恨铁不成钢,“这病虽然难治,但你不能自暴自弃啊!如果靶向药物效果不佳,还可以采取肺移植手术,你不为自己也为你爸妈考虑考虑。”
苏清词笔尖一顿,在纸上留下浓重的墨点。
医生喋喋不休的道:“这些药记得吃,多休息别劳累,勤测体重,量血压,还有千万别让自己感冒,会加速让心脏衰弱,到时你不想住院也得住院!”
尽管医生尽责尽职是一片好心,但苏清词不想听他唠叨了。道声谢,在承诺书上飞速的写下“我已经听取了医生的解释和建议,但是我坚持我的选择,不接受住院治疗”。
一行工整劲健的行楷。
医生提提眼镜,看看字,再看看人。
字如其人,触目即是惊艳。
只可惜……
“小伙子。”医生又一次叮嘱,“记得吃药啊!”
苏清词应了声,离开诊室,见电梯里人太多,改走楼梯。
三层楼的高度下来,熟悉的气喘症状如期而至。他不予理会,仿佛想证明一切都是错觉,自己根本没病,是庸医误诊,他忍着呼吸困难加快脚步,走到一楼时,终于控制不住猛咳起来。
这一咳竟停不下来。
苏清词逃进卫生间,贯穿胸腔的咳嗽好像要将肺部捣烂,颤抖的双臂撑在洗手台,拄着台面的双手因身体的痉挛而用力攥紧,攥的骨节发白,愈发衬得满池血污猩红刺目。
这一幕实在太惊悚,吓得卫生间其他人逃之夭夭。
苏清词反倒松了口气,可以痛痛快快的咳血了。
大概五分钟后,平复下来的苏清词浑身虚脱,碎发湿漉漉的贴在鬓角、垂在额前,面色煞白煞白的,双眼被染红,浓密的睫毛上挂着生理性泪花。
真狼狈。
他查过资料,特发性肺动脉高压若不经过治疗,平均寿命只有2.8年。
苏清词见过病入膏肓、油尽灯枯的人。他们面黄肌瘦,形容枯槁,浑身插满各种管子,失去所有能力包括语言,毫无尊严的躺在床上苟延残喘。
苏清词不想那样。
他从不畏惧死亡,所以更不会像狗一样活着。
他是个体面的人,不想被扒光衣裳住在ICU,不想接导尿管,不想戴粪袋,不想插胃管灌流食,更不想为了多活那几年让自己变得面目全非。
苏清词拧开水龙头,将触目惊心的池子冲洗干净,再捧水洗脸,漱口,漱的嘴里没有令人作呕的铁锈味时,他冲着镜子整理仪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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