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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你为什么要出卖昭昭——”话没说完，叶夫人戛然而止。她满脸痛苦地看着楚衡逸，不知道该怎么往下说。
她不是想要责怪楚衡逸，也不想伤害楚衡逸。她只是、只是奢望两个孩子能够和平相处。
楚衡逸轻笑。他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刚刚还义正言辞地质问他为何要出卖叶明昭，如今又摆出一副懊悔不迭模样的叶夫人，缓缓开口：“我将记者的事情告知周岳泽，那不叫出卖。”
“只有背叛了给予信任的人，才叫出卖。我跟叶明昭之间，从来就谈不上信任。既然连信任都没有，又何来的背叛？”
如果真的要谈出卖二字，那也不是他楚衡逸出卖叶明昭。因为交付信任的那个人，从来就不是叶明昭。
“有一件事情，我也很好奇。”楚衡逸微微偏过头，好奇问道：“你养了叶明昭十八年，你会不清楚他的脾气和手段？以他的心机城府，真的会被那些看不清楚形势，满脑子都是废料的废物欺负吗？”
不等叶夫人回应，楚衡逸又说道：“还是说，你明知道他不会被任何人欺负，仍旧心疼他的处境？”
叶夫人嘴唇嗡动，一脸难过地看着楚衡逸。
她不知道该如何回应楚衡逸的提问。她真的不知道叶明昭的手段和城府吗？
那是她亲手养大的孩子。她亲眼看着他从踉跄爬行到会跑会跳，从只会啼哭的婴孩成长为一个聪明干练，运筹帷幄的操盘手。她以母亲的名义参加他的每一个家长会，陪他庆祝每一次荣耀。她怎么会不知道那个孩子有多优秀？
可是为人父母，就算知道孩子已经成长为独当一面的大人，又怎么会忍心扔下他独自面对风雨，面对周遭铺天盖地的恶意？
叶夫人满眼噙泪，有些无助的看着楚衡逸。
一个是她养育了十八年，不是骨肉胜似骨肉的养子；一个是她亏欠了十八年的亲生骨头。叶夫人想要做到一碗水端平，却无力的发现不管自己怎么做，好像都会不可避免地伤害到另一个。
楚衡逸径自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面色有些苍白的叶夫人，由衷感叹道：“您是一个称职的好母亲。”
“很可惜，这份爱护，并不是给我的。”
说完，楚衡逸再也不看叶夫人一眼，转身离开。
*
滋啦一声，刚刚收到八千万投资巨款的玉明泽满面潮红地举起手中的喇叭，亲自喊道：“各部门各就各位，第八十六场第一次，action——”
叶明昭饰演的傅慎一身黑色西装三件套，站在满是泥泞脏水的巷子口，昨夜下雨堆积的水洼弄脏了他纯手工定制的意大利皮鞋。
扮演傅慎父亲的老演员站在他的对面，满脸激动地说道：“你才不是什么顾氏集团的少爷，你就是老子的儿子傅慎，你就算是化成灰，老子也认识你。”
“老子就说嘛！家里那个小白痴怎么看怎么不像是老子的种。果然让老子说中了！”
“老子虽然不知道你小子在搞什么鬼，不过你现在成了顾氏集团的大少爷，一定很有钱吧？那就先拿出个百八十万的孝敬孝敬你老子我。你放心吧，你是老子的亲儿子，你发达了才有老子的好处，我是不会跟人乱说的。”
傅慎目光冰冷地看着胡搅蛮缠地生父，忽然笑了：“你觉得像你这样的烂货，能生出我这么优秀的人吗？”
那一瞬间，傅慎眼中流露出的怨毒和疯狂震住了监视器前的所有人，包括跟他对戏的老戏骨演员。
老演员只觉得脑袋一片空白，差点忘了词。他下意识地抬起手臂，照着傅慎的脸上就是一巴掌：“你这个不孝的东西——”
话没说完，傅慎突然侧身向后退了半步，精准握住老演员的手腕用力一扯。
老演员踉踉跄跄地往前走了几步，作势扑倒在地，转过头一脸震惊地看着傅慎：“你竟然敢对老子动手？”
那一瞬间，傅慎脑海中浮现出从小到大被喝醉的生父毒打的一幕幕，眼睁睁看着母亲被逼着接待债主的耻辱，时时刻刻担忧自己和弟妹会被卖掉抵债的惊惶，街坊邻居指指点点的鄙夷嘴脸，同学们的嘲笑和谩骂……
过去种种犹如结痂的伤疤，早已与他的肌肤和血肉融合在一起。他以生在这样的家庭，拥有这样不体面的父母家人为耻，也曾拼尽全力想要摆脱这样的环境。
如今他终于有了改头换面的机会，他绝对不会允许任何人破坏他的计划。包括这个生理上给予了他生命的男人。
“你想要钱吗？”傅慎居高临下地看着早已年迈的生父。
眼前这个犹如一滩烂泥般黏在地上的男人早已不是记忆中那个魁梧壮硕，打人很疼的大人。多年的酒精蚕食彻底摧毁了他曾经强健的体魄。或者说这个男人从未强壮过，只是当初的他实在弱小，连这种人施加给他的暴力和伤害都抵抗不了。
傅慎面无表情地歪了下头。镜头从下往上，慢慢推进，那是一个仰视角的大特写。高清镜头下傅慎脸上的表情愈发冷漠，但眸中的某种情绪却越来越盛。就像是乌云密布的天空下波涛汹涌的海面，所有人都能感受到起伏不定的海水下是怎样的暗潮涌动。
那一双漆黑幽深的眼眸在镜头特写下展现出了令人极度震惊的爆发力。傅慎直直地看着镜头，眼睛一眨也不眨，语气轻盈，却又一字一顿地说道：“你可以跪下来求我，看看我会不会施舍你一口残羹剩饭。”
第25章
“咔！”
坐在监视器后面的导演李峥正倾身向前, 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回放，满意地道：“过！”
坐在他旁边的玉明泽一下子就从椅子上窜了起来，直奔场内：“卧槽, 昭昭你知不知道，你刚刚那一条好牛逼！”
坐在地上的老戏骨演员也在叶明昭的搀扶下站了起来, 冲着叶明昭竖起大拇指：“刚刚那一条特别好。”
围观的演员和工作人员看叶明昭的眼神也不一样了。如果说他们之前对叶明昭的敬重是出于对叶家的敬而远之, 以及叶明昭踢走周岳泽带资进组的狠辣，那么现在, 大家对叶明昭的敬重就平添了几分对他演技的叹服。
这么复杂沉重的一场戏, 叶明昭不仅一条过，而且情绪精准, 演技到位，就连台词都可圈可点, 那狠辣怨毒的眼神和蔑视一切的表情更是真实的毫无表演痕迹。
在旁围观的演员和工作人员们不敢说, 但是他们都觉得刚刚那场戏, 叶明昭的表现丝毫不弱于跟他对戏的老戏骨, 甚至隐隐约约在气场上直接碾压了扮演他生父的老戏骨演员。
当然了, 这也是剧本要求的。但是叶明昭一个毫无表演经验的新人, 竟然能够精准地诠释出这一幕, 可想而知他的天赋和潜力。
一向擅长察言观色的叶明昭精准捕捉到了大家的情绪转变。他有些怔然地站在监视器前，一遍又一遍地观看着刚刚那一场戏的回放。
屏幕上他的表情冷漠又怨毒, 明晃晃地昭示着傅慎对亲生父亲的鄙夷和蔑视。而这样浓烈的负面情绪，是从来不会出现在叶明昭脸上的。
因为叶明昭从小就知道, 他必须表现得绝对优秀, 绝对聪明, 绝对善良，绝对无害, 绝对善解人意……才能得到别人的喜欢和认可。
所以叶明昭兢兢业业地扮演着一个好儿子，好学生，好弟弟，从不敢有半步行差踏错，更不敢泄露出一丝一毫的阴暗情绪给人知道。
因为他赌不起自己被人讨厌的后果。
但他终究还是一个人，还是会产生各种各样的阴暗心理。贪婪，嫉妒，骄傲，愤怒，懒惰，憎恶……这些情绪每时每刻每分每秒都会从他的体内升腾而出，就像是无孔不入的空气，细细密密地包裹着叶明昭的每一个细胞，随着心脏的跳动，流淌在他的体内。
但是叶明昭从不会让这些负面情绪露出丝毫端倪。他会死死地将它们压制在内心深处，包裹在他白净细腻的皮囊之下，隐藏在他人畜无害的笑容之下，囚禁在他充满了阴谋诡计的脑海中。只在午夜梦回时悄悄拿出来回味一番，然后激动到皮肤都在颤栗。
叶明昭从未想过，他可以将这些负面的阴暗的丑陋的不可理喻的情绪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暴露在摄像机的高清镜头下，暴露在剧组这么多人的眼皮子底下。
他非但没有遭到众人的指责与谩骂，大家甚至还称赞他的演技精湛，表现力强。
叶明昭注意到了每一个人眼中流露出的震惊与钦佩，一种从未感受过的情绪从尾椎骨蔓延开来，带着令人微微麻醉的微弱电流直击脑垂体，叶明昭不动声色地捏紧了拳头，默默品味着此时此刻的氛围。
那是一种怎样的感受？
仿佛炎炎夏日喝了大半瓶冰镇的气泡水，碳酸气泡在血液中瞬间炸裂；又像是在漫无边际的沙漠里忽然下了一场雨。硕大的雨滴劈头盖脸砸下来，浇得人瞬间成了落汤鸡，湿漉漉的衣服紧紧贴在身上，但是他却并不觉得狼狈，只感觉到了一种身上枷锁被层层剥离的酣畅淋漓；又或者是在波涛汹涌的海面上漂浮太久，眼前忽然出现了一座岛屿。叶明昭不能确定那座岛屿上有什么，但不得不承认这座岛屿的出现让他感受到了一丝丝希望和安宁。
原来坏人也是可以受欢迎的。
叶明昭的目光不动声色地扫视着片场周围每个人的脸，忽然生出了一丝成就感。
而这种感觉，是他从前在操盘金融市场和收并购项目时，赚多少钱都体会不到的。
——那是即便暴露出丑恶的一面，仍旧会被人欣赏，被人接受，被人敬重的安全感。
【原来，我也可以暴露出真实的自己。】
【哪怕只是演戏。】
叶明昭的出色表现很快就在剧组内传开了。
谁都没有想到，一个毫无表演经验的纯新人，演技竟然会这么好。
尤其是在诠释反派傅慎这个角色时，叶明昭表现出来的气场和威慑力简直让人惊艳。但是他的表演又不是业内最常见的那种“爆发式演技炸裂”，而是一种更加有条理，有逻辑，缜密而又连贯的表演。就像是涨潮时的海水，不动声色，层层递进，你说不清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爆发的，等你注意到的时候，只见白浪翻滚，原本水波不惊的海面已经形成了一堵巨幕般的水墙，海浪铺天盖地席卷而来，所过之处瞬间灭顶。
用经常跟叶明昭对戏的几位老戏骨的话来评价：“叶总的表现，根本不像是演的。”
不管是天真善良又聪明强大的男主角顾明朝，还是阴暗狠毒且机关算尽的反派傅慎，叶明昭都诠释的十分精准。他演男主角的时候，所有人都觉得叶明昭就是顾明朝，不愧是编剧亲口承认的原型，果然是个光风霁月的温润君子。即便在剧中有大半失忆落魄的戏份，也难掩他骨子里的优雅矜贵和聪慧善良。可是当叶明昭演反派的时候，所有人也不得不承认叶明昭确实演出了傅慎骨子里的自私自利和贪婪狠毒。
一个人的演技怎么可能会好到这种程度？
即便是圈内最有天赋的演员，在初次拍戏的时候也能看出其青涩的一面，可是这种理所当然的毛病在叶明昭的身上竟然一点都体现不出来。就仿佛他是一个天生的演员，只要站在镜头前，就能游刃有余地演出千人千面。
更加可怕的是叶明昭的演技并不是一成不变的。随着拍摄的深入，叶明昭逐渐熟悉了拍摄氛围和各种拍摄技巧，他的表现力也在呈几何式暴增。别说是跟他对戏的同龄演员，就连在剧中扮演他长辈的老戏骨们都感觉到越来越吃力，有好几次差点没接住叶明昭的戏。
随着叶明昭在剧组里的表现越来越妖孽，直接导致叶明昭每次拍戏时，剧组里没有戏的演员和工作人员们都会跑过来围观。到了后来，甚至还有隔壁剧组的演员和导演们闻讯过来探班。
“叶哥，你也太厉害了吧！”拍摄间隙，姜尚昀捧着设计本蹭到叶明昭的身边：“第一次演戏就能表现的这么好。”
叶明昭笑了笑，随手将小冰箱里的冰镇饮料递给姜尚昀一瓶：“你的设计稿完成的怎么样了？”
姜尚昀嘿嘿一笑，把设计本往叶明昭的怀里一塞：“初稿已经敲定了。现在就等着决赛的时候斩获冠军，我的设计就能以女主角的名义出现在剧里了。”
姜尚昀眨了眨眼，满脸期待。
叶明昭慢慢翻看着姜尚昀的设计本。
姜尚昀蹲在叶明昭的旁边，挠了挠头，没话找话似的忽然感慨道：“这几天看你们拍戏，我觉得编剧对男二号好狠哦！”
叶明昭抬眼看向姜尚昀：“怎么说？”
姜尚昀：“他把男二的父母家人写得那么坏。我就是觉得，男二从小生活在那样的家庭里，就算变坏了，也是情有可原的吧？”
“是么。”叶明昭勾了勾嘴角，徐徐合上姜尚昀的设计本：“我跟你的想法正相反。”
“诶？”姜尚昀眨了眨他那双黑葡萄一样的眼眸，满眼清澈地看向叶明昭。
叶明昭一脸平静地看着姜尚昀，他的眼眸漆黑深邃，犹如两泓深不见底的寒潭：“正是因为男二的生父酗酒赌博对他不好，生母懦弱胆怯不能给予他保护，弟妹也能为了利益出卖他这个哥哥，所以观众同样能够理解男二想要迫切离开那个家的心情。就算他们不赞同男二的手段和作为，也会认同男二挣脱泥潭的想法，甚至还会对男二整治生父的行为拍手称快。”
姜尚昀挠了挠脸颊，有些茫然：“这有什么不对的嘛？”
“当然没有。”叶明昭眉眼舒展，徐徐说道：“但是观众对男二的同理心，是建立在男二的悲惨际遇上的。换而言之，如果男二没有这么悲惨的身世，没有那么一对糟糕的亲生父母，没有那么悲惨的一段经历，观众还会对他的报复手段拍手称快吗？”
姜尚昀哽住了。
叶明昭倏地笑了：“所以你瞧，真正的残忍并不是让反派拥有一个糟糕的家庭和永远无法被治愈的童年。恰恰相反，正是因为这段剧情的出现，反而可以让观众对反派的遭遇产生同理心，这是编剧对角色的仁慈和怜悯。至少可以让人知道，男二的恶毒和抱负是有缘由的。”
“是这样的吗？”姜尚昀有些迷惑了，下意识问道：“那照你说，什么样的情节才是残酷的？”
叶明昭深深地看了姜尚昀一眼，语气平淡：“真正残酷的安排，应该让反派的亲生父母都是寻常的好人。他们可以美丽，可以平凡，可以善良，可以慈爱，可以英俊，可以富有，可以顾家，可以拥有世上一切美好的品德。当然，他们也会疼爱自己亲生的孩子。但与此同时，他们还可以毫无负担地伤害另一个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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