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隐针锋(古代架空)——薜荔藤萝

时间:2024-09-06 09:54:29  作者:薜荔藤萝
  “你慌什么?我看他本来就知道这件事。”另一个人说。凌风举猛地扭过头,看见檀栎掀开竹帘钻了进来。玉辟寒道:“你别插手。”
  “我不插手。”檀栎笑道。“我都这样了怎么插手。”
  他脸色确实很差,那三掌给他造成的问题绝非几天之内就能化解。他走到浑身僵直的凌风举跟前,很好心的拍了拍他肩膀。“虽然方才玉先生将你说的一文不值,那都是激将之法,并非真心话。他对你评价其实很高来着,才非要亲自出马,你看他都不肯让人。你别想太多,全神贯注就好;舍利的事情尽管交给我。”
 
  石中火爬到那张低矮的石床跟前。床头点着一炷香,闪烁不定的暗红,像一个血点。他摸索着掀起被单,先碰到死者的脚。他顺着往上摸到死者的手,贴在自己脸上。松软冰凉的皮肤跟他见过的任何一个死人无二致。自己身上过于浓烈的血腥麻痹了感官,气味他嗅不到,肿胀的鼻腔将气流的进路也堵塞,他只能张嘴大口呼吸。石床的寒冷慢慢爬上指缝。光芒从门口透进,照见死者胸前一个木头雕刻的粗劣的小观音像。
  “你明知她没有背叛你,还将她囚禁了这么多年。”檀栎说。“是因为即使如此,她仍要包庇凌风举吗?”
  他擎着一支蜡烛,尽可能远的站着。内室陈设比外间更少,一张石床几乎就填满一半。角落竖着卷起的藤席。这简陋狭窄的内室令他透不过气;这里更像是无路可走的真正的墓穴。水声也蓦然增大数倍,仿佛洛河就从他们眼皮子底下翻腾而过。
  石中火微微一笑。这实在是很可怖,但确实是檀栎所见过他脸上最接近于笑容的一种表情。
  “不及黄泉,无相见也。”他说。“终于……”
  他突然提起左手,蓄力已久的一掌落在墙壁最薄弱之处。墙上立刻豁开了一个缺口,附近逡巡已久的河水一泄如注。石中火还要出第二掌,檀栎已扑了上来,将他扳倒在地。他们像两个瞎子一样扭打在一起,从一处墙根滚到另一处墙根,石中火一拳将墙角也砸出了一块塌陷。河水迫不及待地渗进来。
  “我带刀来了。你不记得这把刀了吗!”檀栎吼道。“你好歹也做过少林弟子,不记得师尊赐你的戒刀了吗!”
  然而石中火已听不进任何人话。他提起檀栎的脑袋往墙上一下一下撞去,檀栎眼冒金星,更多河水涌进墙上不断扩大的疮孔。他死命的往后踢踹石中火的大腿和腹部,石中火闷哼一声松开手,但檀栎刚转身就被他掐住了脖颈。他两只手都不能扒开石中火铁钳一样的束缚,何况他还只用了一只;在迅速蔓延的窒息感之中另一只手终于拔出了刀。
  一刀,两刀。三刀。
  他以一种近乎机械的动作戳刺着石中火泥塑木雕般庞大的躯体,直至对方完全从他身上滑落。四面八方都在漏水,暴雨一样将他浇得浑身透湿。积水已经漫过他脚面。
 
  外间的两人都停下来,低头看着从门缝中溢出的水。他们的剑决才开始,万事俱备,几剑过后,却谁也不在状态。凌风举尚有许多借口,他已心力交瘁,他剑也不顺手;他还受了伤,伤口虽然不深,那痛感却一惊一乍十分剧烈,足以将他动作拉扯变形。而玉辟寒全然无法如想象中一般兴奋起来,璁珑只是被动地跟随着凌风举的剑路,迸出的音调断续刺耳。他们都很明白,谁也承担不起这一战失败的后果。然而他们的剑却事与愿违的破绽百出,像一些拙劣的模仿。
  凌风举抬头看着内室,突然惊呼一声。玉辟寒反射性也侧头看去。凌风举已冲向门口的竹帘,跃上通往外界的石阶。玉辟寒提气便追,但到底晚了一步,几个起落,凌风举已冲出了大开的石门。机杼开始轧轧转动,石门飞快地闭合。千钧一发之际玉辟寒也冲出,右脚被门挤了一下,一阵钻心的疼痛在脚踝处炸开。他看见凌风举手中的剑正插在锁孔里。玉辟寒一剑洞穿了他后背。凌风举低头看着前胸透出的剑尖,手上犹自用力,一声脆响,剑身齐根拧断在锁孔之内。
  玉辟寒将他尸体推到一边,再也支撑不住,靠着石门坐了下来。他听见石门背后传来敲击的声音,檀栎问他:“怎么了?”
  “凌风举临死锁上了门,还把机关弄坏了。”玉辟寒拭了一把额头的冷汗。“你看从里面怎么打开。”
  过了一会,檀栎道:“打不开。你没事吧?”
  玉辟寒道:“我没事。水多深了?”
  “这台阶上一时半会淹不到。稍等。”檀栎说,玉辟寒听见他又下去,蹚水在室内寻摸。又过了一会檀栎笑道:“好了,我把凌夫人也弄上来了。”
  他也背靠着石门在最高一级台阶上坐下,失去意识的泠风余靠在他肩上。玉辟寒道:“水还在涨?”
  “我不知道,那里头就跟水帘洞似的。石中火劲儿太大了,怪我没拦住。”檀栎说。“你快走吧。别一会把门也冲塌了。”
  玉辟寒道:“我腿断了,走不动。”
  檀栎:“两条腿都断了?”
  “你管得宽。”玉辟寒说。“圆缺师父他们也该到了。”
  檀栎:“你这时候还等他俩来援?爬也要爬出去。别担心,黑咕隆咚的没人看见你。”
  玉辟寒不答。檀栎紧贴着石门的脊背感到门上传来的微弱震动,像一头大象正在挠痒,半天也只是抖落一些灰尘。他说:“你别费事了。”
  玉辟寒道:“你再找找里面有没有机括。”
  檀栎伸长胳膊将火折子举高了些,照见室内的积水渐渐托起竹帘下摆。“行吧。你让我歇会。”
  玉辟寒也倦极。他们有一会无话。檀栎突然感慨:“好想吃葡萄。”
  “还有好几个月呢。”
  “是啊。”檀栎说。“我都不知道我为什么会……”他猛地打住,笑道:“其实从刚才我就一直在想。你说这地方上面会不会就是那个我们第一次碰到那个山崖。”
  “太黑了,我也不认路。”玉辟寒说。“上去以后天亮再找吧。”
  他又道:“但是你跟我提这个什么意思?你想放弃了?”
  “玉辟寒,你已经救过我一次。”檀栎温和的说。“你没法救我第二次。”
  “救你一次怎么够,我还想杀你一次。”
  “如果可以,我当然也想死在你手里。总比淹死好些吧。”檀栎说。“总之我现在之所以还是活人,不是河底的一具枯骨,都拜你所赐。这话我应该是没说过。如果我说过,那你别嫌烦再听一遍。”
  “不是我救的你。”玉辟寒说。“我当时是真想杀你的,没跟你开玩笑。这话我也可以再说一遍,反正你都是要死,投水而死或者死在我剑下,毫无差别。你不肯束手就戮,可见你压根也不想死。反过来,你当时遍体鳞伤又自暴自弃,我却仍不能伤你分毫,给我造成了多大的打击你知道吗?”
  檀栎忍不住笑了出来。
  “再者那个山崖也根本不是我们初次见面的地方。”玉辟寒继续说。“你一个人把两辆镖车赶进黄家的时候,我正好在他家有事。我看着你们验货交清,完了你匆匆离开,水也没有喝一口。黄家也不敢挽留。我觉得好奇才跟了上去。”
  “多谢你的好奇。”檀栎说。“抱歉,我那时候实在也很难注意到别的事。那趟镖和我同行的镖师全都殒命,我们路上一张床睡觉一碗里吃饭,要说情谊那实在没有,但他们几乎一瞬间全都死在我跟前。我当然不想死。但我若能再警惕些……”
  “你以为就能把他们都救下来了?你真当青蛇箭是吃素的。”
  “救是救不了的。”檀栎说。“不过在那日之前,我实在也不知道自己能杀那么多人。”
  玉辟寒:“你已许久未开过杀戒。杀了石中火,你后悔了?”
  “哪可能。”檀栎苦笑。“只是对不起空舸大师。大师将戒刀授予我,估计也是希望能对他来个当头棒喝之类。人一生对旁人失望,又何尝不令旁人失望。要在这上头较真,大概只能变成疯子。舍利虽然没派上用场,我看他倒是得偿所愿。只是又扯上我们……”
  火苗晃了一下,突然熄灭。檀栎伸手试探泠风余鼻息。他不敢再点火,只紧张地分辨着混乱的水声。一声巨响,内室的门终于被冲垮,浪头汹涌而出,外面的水位急速上涨,很快淹没了前几级石阶,较轻的器什都在水面上漂浮,檀栎听见什么东西磕破的清脆声音。
  玉辟寒突然道:“我方才就觉得这地方有些奇怪。”
  “天下比这还奇怪的地方恐怕不多了。”
  “我是在想,这地牢里住的会不会不止老夫人一位。”
  “什么意思?”
  “你还记得观音像前的百合花吗?”玉辟寒说。“边缘稍有些发焦,但还很新鲜。说明数日之内有人来过此处。石中火在外游荡已有好几天,母亲的死讯也不知,不可能是他带回来的。如果真有这么个人,我想他应该很熟悉老夫人的生活起居,并且出入自由。”
  “你这么一说,”檀栎失声道。“老夫人的遗容十分安详,寿衣也穿得一丝不苟,若发现尸体之人真是凌风举,这事我寻思他做不出来。或者那人也有钥匙?石中火怎么放心给他钥匙?”
  “不一定。老夫人身体衰弱,重病之时不能无人照料。”玉辟寒说。“石中火那样偏执,不让她离开地牢半步,都不肯带她外出求医,他找来照料母亲的人,或许根本无法泄露他的秘密……或许此人不走石门……有一条路……只有他自己能通过的……”他语声越来越急,越来越高,推测不再顾及证据,只一味朝一厢情愿的方向狂奔。“此人拿走了舍利!”
  “我想起来了。”檀栎心中一片雪亮,紧咬牙关。“我们去找识微大师的时候,我在他茅庐附近晃到过一眼,我还以为是只猴子……那是个孩子……一个小孩子!你还记得露柱说过的话吗!他不要祖师舍利,他只要老和尚的舍利……有人给过他舍利……也许是老夫人吩咐的,老夫人知道石中火为夺舍利杀害了识微大师,特地让此人前来交还……也许他们早就认识……我们找了那么久的舍利,当时竟然就在我们眼皮子底下!”
  “一定有出口。”玉辟寒焦躁地说,他无意识地抠着石门与墙壁的连接处,十指都鲜血淋淋。“你再找找……再找找……!”
  檀栎再次甩亮了火折。水面仍在均匀地顺着石阶向上攀爬,很快就将侵入他的立足之处。
  “有,往下四阶,左边墙上有一道缝。”他声音终于也颤抖起来,伸手进去摸索。“太窄了,只有一掌宽,我挤不进去,练缩骨功也过不去……一边是石头。玉辟寒。玉辟寒!”
  他敲打着石门。然而石门那边已没了动静。无声的波浪离他越来越近,恐惧预先没过他的头颅。他曾以为死是很简单的事,不过纵身一跃,然而在这无处可逃的地底,孤身一人的宣判几乎将他压垮。绝望之中他整条手臂卡进了那道决无可能通过的隙缝,手指胡乱地抓挠着石块,想哪怕多一刻钟逃避水流的侵袭。
  他突然感觉那石块活了一般在挤压,在蠕动。越来越剧烈,渣滓从上方不断掉落,檀栎一瞬间以为整个通道都将崩塌。他抽回手,逃回石门背后。隆隆声中那石块幻觉一样朝外缓慢地膨胀,凸出墙壁半尺多宽时轰然一响,四分五裂,碎石沿着阶梯向下滚落,露出了后面一脸茫然的圆缺。
 
章十二无缺
 
  玉辟寒经过藏经楼下,抬头看着楼中影影绰绰的灯火。这注定是一个不眠之夜。从山门到正殿,到别院,到寮房,到处都是来来往往的香客和僧侣,也有抱着杂物目不斜视的,也有两手空空四处张望的,可能只是来沾一点这年节前夕似的气氛,而且寺院忙碌中自有一种低调的恬静,不似豪门大户张灯结彩那样轻狂。玉辟寒基于一个奇怪的主客之间的定位,整天都在人群里周旋,分担五花八门的杂事,甚至住持还特地将他叫去了两回,一回是将他引见给某位千里迢迢前来观礼的贵客,一回是向他抱怨某位财主如何吝啬。天色渐暗,人流渐稀。他悄悄穿过一扇小门,两道墙之间夹着一个死胡同,尽头种着一棵银杏树,因为光照不足,长得十分孱弱。玉辟寒吃惊地看到无照正踮着脚在够那树上的蝉蜕。
  “师父原来也在。”玉辟寒原地停下,若无其事的说。无照身边本来还有一个小女孩,看见他第一反应先是逃走,但此地插翅难飞,所以她立刻躲到树后面。
  “我来看看我家送的东西,顺便打探打探。”无照说。“保证没有别家送的比我们贵重。”
  “那是自然。”玉辟寒说。明天舍利就将重新下葬,今天还有无数男女老少跑来看热闹兼布施,乞求他们的东西能埋在舍利之侧,可能只是一面铜镜,一支金钗,一个妓女仅有的私房,也可能只是一个盘子一个碗,乞丐的全部家当。“那帮盗墓贼下手不知轻重,装舍利的七重宝函也有损伤,好在贵府送的金棺银椁做工非凡,比原来那套还精致,大家一致同意用来盛放舍利。这功德不可胜数。”
  “哼,那可是出自京城名匠之手。俗人多厚古薄今,该让他们见识见识古不及今之处。”无照得意地说。“小卷别躲了。你不是见过玉先生的吗。”
  “无妨。”玉辟寒连忙说。小女孩露出个头打量着他,头发确实又黑又卷,眼睛骨碌碌转着,像只机警的小猫。她收拾得很干净,只还是太瘦,多窄的衣服在她身上都显得肥大。“原来她跟了你。我还当她留在洛阳。”
  “凌夫人本也想留她在身边,但好像还是我们这种出家人跟她比较投缘,她见了和尚尼姑最不害怕,所以就跟我住在妙华庵。别看我们小卷不说话,聪明得很!你念什么经她全明白,估计是老夫人教的。”无照说,把蝉蜕递给小女孩。“拿着玩去,别跑太远。在观音殿里头等我。”
  他们慢慢朝中庭走去。庭院四处石灯笼都已点上,草丛中萤火浮泛。玉辟寒转头看无照侧脸,她年轻得令人难受。“再过十年你当如何?”玉辟寒想。这念头十分丑陋,可是他没法压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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