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自己过得也不好,但他从来没有缺过弟子的灵石……有了危险,他也会做好一个当师父该做的事……他护短,谁欺负我,不管打不打得过,他都得骂上人家两句……他也不知道江灼是魔头……他……他什么都不知道的啊……”
容嘉一边哭一边说,本来这番话就长,再加上他哭得凶,说完已是上气不接下气。
易明沉默不语。
容嘉抬起红彤彤的兔子眼,扁了扁嘴,带着喑哑的哭腔道:“如果他堕魔的话,我就没有师父了,易明上神……”
好半天,易明都一动未动。
他心中在天人交战,一边是正道,一边是旧友。
一边是他奉为圭臬的信仰,而另一边,是无数次雪中送炭的手足。
时间在一点一滴过去,门外的仙侍门来去匆匆,脚步声清楚传进屋内。
易明终于抬起手,现出一个黄铜小钵,隔空递给容嘉。
这法器可以吸纳魔气,如果用它除尽楼烬身上的魔气,或许此次可以免于堕魔一难。
容嘉手捧小钵,感激涕零,什么话都说不出来,接连叩了九个响头。
“你以后……你们以后都不要来找我了,”易明的表情很沧桑,眼神悠悠转向了别处,“不管他成魔了没有,我和他都不可能再当兄弟了。”
容嘉张了张口,最后还是闷闷地点了点头。
他知道,这是易明能做的极限了。
他没有多留,带着小钵马不停蹄回了魔界。
火还没灭,到处都是惨叫声,楼烬已经被江灼带走了,容嘉找了好大一圈,才在一个空旷的山洞里找到二人。
此时江灼和楼烬背对背坐着,二人头顶漂浮着一团巨大的黑色物件,被魔气包裹着,看不出来是什么。
但容嘉看得出来,江灼并没有在帮助楼烬逃过堕魔,反倒像是在助他成魔一般。
容嘉哆哆嗦嗦地拿出小钵,按照易明教给他的方法,用指尖血画了一个歪歪扭扭的阵法。
随后,他将小钵放在阵眼处,在其中注入灵力,一股清澈的泉水便从钵中溢了出来。
成了!
容嘉大舒一口气。
泉水汩汩流淌,将所遇到的所有魔气都纳入水流,很快容嘉所在的这一小片区域就干净了。
他又往阵法里添了些灵力,越来越多的泉水争先恐后地涌了出来。
这股泉水确实厉害,不仅把空气里弥漫的魔气清除干净了,甚至在自动往魔气最浓的地方,也就是楼烬所在地地方流淌而去。
清完了所过之处,泉水便凭空而上,直往楼烬头顶上空一尺之远的一团漆黑而去。
那里,正是江灼从心口佛里刚刚取出的骨扇。
骨扇似乎正在将自己扇体中存储的魔气往楼烬体内传送,半路上遇上了这一道水流,避之不及,被尽数吸了进去。
江灼本阖眸而坐,猛然睁开眼睛,视线很快锁定了容嘉身旁的小钵,登时周身一寒,仿佛血液都被凝结。
“你在干什么?!”
话音未落,他人已到身前,一脚踢翻了小钵:“你要害死他吗?!”
“你们都不肯救他!”容嘉也被带着踢倒在地,也不知道哪来的勇气,趴在地上冲江灼吼道,“可我不能眼睁睁看着我师父堕魔!”
“蠢货!”江灼大怒。
小钵一翻,越来越多的水流蔓延而出,渐渐地竟如洪水一般向楼烬席卷而去,很快就将他半个身体都包裹在其中。
楼烬眉头深锁,双眼紧闭,似是十分痛苦,嘴唇上一点血色也无。
江灼满面怒容,震喝道:“把阵法收了!”
容嘉只以为江灼要拉着楼烬一起沉沦,说什么都不肯收阵法,死命地摇头:“不行,收了阵法,我师父就——”
江灼不再与他废话,一掌拍在了阵法的中心,力道之大,竟让地面都深深裂开了一道纹,而小钵也随之飞了出去,落在地上骨碌碌转了几圈。
阵法一碎,那些泉水霎时都烟消云散了。
可为时已晚,骨扇周围的魔气早已被泉水洗得差不多了,扇骨光秃秃露了出来,被魔气滋润下生出的光泽也顿时黯淡。
空气中突然寂静,只听咔的一声轻响,江灼惊恐地望过去,骨扇上冒出了一个裂纹。
“不——!!”
江灼几乎是飞奔过去,颤抖着摘下骨扇护在心口,翻来覆去地查看骨扇有没有事。
这一道裂纹只是一个开始,整个扇骨继而冒出了越来越多的裂纹,多到仿佛下一秒就要碎裂开来一般!
江灼胸口剧烈起伏,满面的骇然和悔恨几乎是藏都藏不住。
他只是想用骨扇来帮楼烬渡劫的!
他只是想……用骨扇来帮楼烬渡劫的……
一千年……
他足足花了一千年,日夜以最精纯的魔气滋养这把骨扇,好不容易才把它养到能用了,却因为那缺心眼的废物,一千年的心血和努力竟就此白费!!
“都怪我……师父……都怪我……”江灼眼中酸涩难耐,视线也渐渐被泪水模糊。
他不该用这把骨扇来帮楼烬的。
炉鼎没了……再找一个就是了……
江灼口中不断重复着“对不起”三字,他疯狂摇头,眼泪也被甩了出去。
——可他偏偏就是不想让楼烬死。
他一闭眼就能看到那痞子唇边的笑,当着万里皓月星空,送给他那朵冰梨花的模样。
江灼后悔了。
第40章 不杀恩
江灼霍然转头, 目光直直射向了瘫软在地的容嘉。
就是这人害的,若非是他愚蠢成这样,骨扇怎么可能会有损?!
他要杀了容嘉。
江灼眼中的恨意愈发浓烈, 现在这骨扇没法用了,他便把骨扇重新收到心口佛里, 继而极其缓慢地转过身去,好像一个提线木偶一般看着容嘉。
山洞里昏暗不堪, 被神火烧焦的梨木火星卷尘而起,热浪扭曲了周遭的空气,亦扭曲了江灼原本冶丽俊美的五官。
容嘉被这一副可怖到至极的脸色吓破了胆,用屁股往后挪了一寸, 浑身抖如筛糠:“魔魔魔魔君陛下……我、我、我我只是想救我师父……”
正在同一时间, 紧闭双眼的楼烬突然睁开了双眸。
可江灼并没有注意到这些——他刚哭过,一双眼甚至连鼻尖都是红的,满心满眼都是怎么把这没命的容嘉弄死,好为如炼的骨扇祭天。
“我花了一千年……”江灼向容嘉缓步走去, 神情是阴鸷到极点的森冷,“整整一千年。”
容嘉咽了一口唾沫,一张脸煞白,连忙道, “……我可以赔你!!那把扇子, 我可以赔给你!!”
闻言,江灼鄙夷一笑:“赔?”
“那可是魔君魔骨,你——怎么赔?”
吓傻了的容嘉愣愣地看着江灼,此时俨然已经顾及不了师父会不会堕魔了:“魔骨……什么魔骨?”
江灼在容嘉面前蹲了下来。
“你们神仙亲手从我师父身上剔下的魔骨, 我养了整整一千年,”他说, “为了救你师父,我师父却再无重生的可能,你要拿什么赔我?”
容嘉张了张嘴,喉咙就像被泥巴糊住了一样,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说话啊,你怎么赔?”
江灼声音很轻,轻到第三个人都听不见。
“用命吗?”
容嘉瞬间感觉心脏被一只无形又冰冷的手攒住了。
不行!
他得说点什么!
他还不想死!
但他怎么努力都发不出哪怕一个声响,只能眼睁睁看着江灼修长的五指扼上自己的喉咙。
喉间被灼烧的痛楚瞬间传遍四肢,容嘉本能地抵抗,可到了这一刻,他才真正感觉到他和江灼之间的差距。
如果江灼想杀他,他压根没有任何还手的余地!
“求……求你……”容嘉艰难地挤出几个字来。“我……我真的不知道……”
江灼突然暴怒:“你不知道?!”
他猛然从地上站起,连带着也扯着容嘉的脖子将他举了起来,“所以呢?我怎么办呢?我就活该是吗?我得原谅你是吗?就因为你不知道,所以我……我师父就……”
眼泪从江灼眼眶中滚了出来,温热落在了青筋暴起的手背上,砸出一个小小的水花。
容嘉已经在翻白眼了。
江灼并不只是简单地扼住了他的喉咙,最要命的是从他掌心里传出的法决,这让容嘉感觉自己的脖子要被烧断了,剧痛混合着要命的窒息感铺天卷地而来,容嘉只能拼命拍着江灼的手,祈求他放自己一条生路。
他此时才真正意识到江灼究竟是怎么样一个人。
人人都说魔君是此间之最的魔,不仅是修为,更是他那嗜血的性子。
相处下来,他本以为传言并不为真的。
原来是因为他此前还没有触到江灼的逆鳞,才会被他那一副模样所迷惑。
“求……你了……”
容嘉知道,自己死定了。
任何人面对死亡时都不可能坦然,容嘉又更是一贯怕死,对于死亡的恐惧让他大脑空白,感觉自己立马就要死了,但那要命的灼痛又提醒他还没有到那一刻。
这阵灼痛没有持续很久,容嘉被横着扔了出去,在空中翻了整整两圈,随后重重撞在山壁上。
容嘉顾不得疼,扶着喉咙狂喘一口气,这口气灌进了已经血肉模糊的喉腔,激得他立马接连呕出几大口血来。
他慌忙看向江灼,只见江灼还站在原地,手紧紧握成了拳,力道之大使他整个人几乎都在颤抖。
“谢……谢谢魔……君……不杀……之恩……”每说一个字,容嘉就感觉有刀子在刮他的嗓子。
江灼原地蹲了下来,抱住了自己的头,身形在昏暗的光影下缩成了小小一团。
好像在哭一样。
容嘉知道江灼大概在极力忍住不杀自己,所以压根不敢出半个声,生怕江灼回心转意,翻手就给他小命拿了。
一派寂静中,只能听到江灼极力抑制的呜咽,和容嘉急促又短暂的呼吸。
容嘉不敢直视江灼,却又不确定自己是不是真的劫后余生了,眼神偷摸摸往那边瞟。
……这个时候是不是得说点什么?继续道谢吗?
还是干脆站起来就跑比较好?
不行,不敢说话,也腿软跑不动。
容嘉崩溃到快哭了。
就在这时,楼烬的声音突然从黑暗中响了起来,刺破了这死一般的寂静。
“江灼。”
江灼肩头猛然一震,抬起头来:“楼烬?”
大概是因为外面的火烧得差不多了,山洞里的火星也灭了,唯一的光源消失,整个山洞里一片漆黑。
“让容嘉走。”
因为看不到楼烬在哪,因为山洞里有回音,这声音仿佛从四面八方传来一样。
容嘉像抓住了救命稻草,带着哭腔开口:“师父——”
“别喊,”楼烬的声音顿了顿,“为师还没死呢。”
“师父还没死,徒儿差点死了!”容嘉哇地一下哭了出来,上气不接下气道,“师父救救我!”
楼烬:“……别哭了,头疼。”
楼烬的话比平时任何时候都要简短,哪怕是一句调笑。声音中也夹杂着极其容易被忽视的粗重呼吸。
江灼敏锐地意识到,楼烬大概率快要堕魔了,这会正是最痛苦的时候,天劫也即将降临。
江灼感觉楼烬似乎走到了自己的面前:“你——”
楼烬对他道:“扇子给我。”
江灼没听清:“你说什么?”
楼烬却没再重复了。
几乎是在江灼都没有反应过来的瞬间,他后颈一痛,心口佛被粗暴地拽了下来。
江灼惊道:“你做什么?”
楼烬道:“赔你。”
江灼一怔,过了几息才问:“你都……听到了?”
楼烬未置可否。
江灼自己都没意识到自己的声音中带着不易察觉的急切和心虚,问他:“你听到了多少?”
楼烬沉默了会,笑了:“你猜。”
江灼不猜,这会儿根本不是打哑谜的时候。
现在连唯一能助楼烬渡劫的骨扇也用不成了,楼烬很有可能会丧命于此,而作为当事人的楼烬似乎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先渡劫再说,”江灼道,“你不能死。”
话说完,却无人回应。
“楼烬?”
江灼伸手往面前的黑暗中一探,面前空空如也,本站在这里的楼烬此时已不知去向。
他心中一惊,施法照亮整个山洞,只剩下他和倒地不起的容嘉两个,哪里还有楼烬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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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灼和容嘉说的那些,楼烬全都听到了。
魔骨,师父,重生,楼烬听得一字不落,虽然躯体上已经痛苦不堪,但他很快明白了江灼的所有意图。
江灼接近他是为了复活那个“师父”,他很可能是被江灼当成了一个炉鼎,江灼一直养着的骨扇其实是那个“师父”的魔骨,如今魔骨有损,江灼所有的打算全部落空。
对于这一切,楼烬的心情几乎可以用波澜不惊来形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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