斐守岁听了,迟迟没有回话。
陆观道又说:“我有用的,你别、别赶我走,我可以扛行李,还可以,可以……”
忽然斐守岁的手背覆在陆观道的额头上。陆观道以为斐守岁要打他,吓得浑身发颤。
斐守岁自然察觉:“抖什么。”
“我以为你要打我……”
陆观道触到那手没有离远,下意识地凑上前,蹭了蹭斐守岁的手背。
斐守岁摸到陆观道滚烫的额头,心里更加焦急,他问:“淋了一夜?”
陆观道乖乖地回:“嗯。”
说罢,斐守岁抽回手。
“不怕死吗。”
陆观道悻悻然:“怕啊,你不怕吗?”
“……你既然怕,为什么还冲出来。”斐守岁说到此,忽又问,“你跟了我多久?”
陆观道的眼皮越来越沉,他努力保持清醒回答斐守岁的话。
“因为受伤很疼的,我不怕疼。怕你疼……我、我从棺材铺外就跟着了……”
斐守岁注意在后面一句。若陆观道跟了一路,他怎么会没有察觉,可怀中的孩子意识已经不清,应该不会说谎。当斐守岁还想再问,陆观道已经阖上眼,一点动静都没有了。
小孩瘦小的身子就算抱在怀里都是咯手的。眼下斐守岁需要个封闭的空间,他着急地赶回城内客栈。
一场大雨,下得淋漓尽致。
就算天要亮了,也一直灰黑。
雨水在清晨变成浓雾,浓到吸入鼻腔狂喊也散不去。浓得像瀑布倒挂,落在两人之间。
斐守岁一边确认陆观道是否还有呼吸,一边念诀为陆观道除去怨气。他的画笔点魂不能对活着的人用,只能像刮痧一样,一点点去除里面的外来之物。
而且陆观道被怨气浸入已深,自身若没有活下来的意识,那斐守岁再怎么救,都是徒劳。
除非造出一个幻境,在幻境里头救出迷途的羊羔。
斐守岁盘算出方法,只能快步回到尚且安全的地方,城外树林不能选,唯二熟悉的棺材铺刚刚还死了个人,唐宅有捕快守着。
那便回去吧,回到那条名叫红枫林的河边。
为不打扰客栈老板,眼下又尚在宵禁时间,斐守岁便抱着小孩,轻巧地翻墙入屋。
做贼似的点上一支蜡烛。
雨停了,天有些蒙蒙亮,但仍在灰白的色调之间。烛火黄澄澄的照亮床榻上小孩的侧脸。
小孩看上去真像个干瘦的纸偶。
斐守岁没来得及整理自己被泥点叨扰的一身,他三两下把小孩脏兮兮的脸擦干净,先是像个医者一样把脉,确认了陆观道眼下真实的情况,他才拿出画笔。
连着入两回幻境,对他的消耗很大。
但哪能见死不救。
斐守岁呼出一口浊气,他用余光看到小孩满头的虚汗,不知晓小孩在做什么噩梦。
站立榻边,斐守岁念诀幻出那卷墨画,用画笔速速写下:
误入黄粱。
但画卷没有立马给他反应,斐守岁着急,卷袖又写:
陆观道,我来救你。
笔落最后一点。
躺在榻上的小孩,猛地蜷缩,呕出一口浊血。血色像墨一般黑,斐守岁见状放下画笔,却见画卷回他:
不要找我,找到了又有什么用。
斐守岁看了眼陆观道,小孩确实没醒。
于是老妖怪写道:你不必多思,随我去就好。
画卷默然。
斐守岁候着回话,着急无处落笔,要是陆观道潜意识里不让任何人靠近,那大罗神仙来了也救不了他。心急如焚下,斐守岁坐到了榻边,用帕子给小孩擦去血迹。
小孩眉头紧皱,一动不动。
斐守岁试着唤他:“陆观道,我知道你受苦了。”
陆观道的手指忽然颤了下。
斐守岁见着有用,便继续哄道:“等病好了,天亮了,我陪你去河边散步好吗。我去哪里都拉着你,只要你好起来,好起来才能继续走下去。你要知道,天没有不亮的道理,过了卯时天会越来越亮,会越走越亮的。”
话落,斐守岁清楚地看到陆观道乌青的眼眶下有泪水划落。
泪水流出来,塞满了孩子空虚无助的耳朵。
斐守岁用帕子擦去孩子的眼泪,温柔的言语:
“别哭啊,要乖乖的。”
陆观道的眉头松了些。
须臾。
半开的窗,忽然照进一道亮光。原来天在发白,就在人们熟睡的时候,天悄悄地睁开眼,窥望世人。
斐守岁等候回应,紧握陆观道的手。
听到一句呓语。
“不要赶我走,我不想走……”
画卷有了动静。
一阵浓雾从画卷墨字里吐出,像是一口气吐出无数个老灵魂,大大小小的挤满屋子。斐守岁还握着陆观道的手,他抬眼在雾里看到个高大的身影。
那身影站得笔直,朝他作了个揖礼。
斐守岁从未遇见过这般情况,那幻影是谁,幻影何处来?
幻影隐在雾里,却说一句。
“去罢。”
第11章 大火
斐守岁垂眸片刻,他松开小孩的手,站起身也朝那幻影作揖。不管如何,斐守岁虽是施术者,但他仍尊重每一个幻境的人物,包括了面前不知从哪里来的幻影。
幻影并不言语,在斐守岁眼前慢慢消散,散成一团空空。
浓雾随即倾巢出动,漫上斐守岁的双腿,藤萝一般缠住细腰,爬上肩头。
斐守岁闭目背手,静候浓雾带他拖入幻境。
幻境里。
没有大雨,不见雾气。
未等睁眼,就能感觉到热浪滚滚。是一场大火,干燥得脸颊都要起皮。
斐守岁眯眼看去,入眼的是火光。树木披上火的衣裳,飞舞起来像只浴火的鸟儿。
被火叨扰的树叶,因风吹起,从一处开始攀爬,点燃整个村庄。
等斐守岁完全在幻境里睁开眼,扑面的火光,让他滞了片刻。他诞生时也见过这般大的火,只是再一次身临其境,未免有点反应不过来。
那火舌是一段扯嗓子的二胡,从一头拉到另一头。扯出一曲生者无法形容的苦难。
眼见着大火烧断一根房梁,倾倒一间草屋。斐守岁才有了动身时机,不知为何这处幻境举步维艰。他提袍走上几步,四处去寻陆观道。
可斐守岁与那小孩相识不过两天,别说孰知了,放在人群里,都只能说萍水相逢一场,算不上缘分。
老妖怪犯了难,他又主木,而火与他相克。
更何况,他本就惧怕火光,他害怕死人窟里发生的事情再次出现。
眼瞅着大火烧出一间又一间的黑影。
斐守岁将纸扇别于腰间,拿出画笔幻一张屏障。相克又如何,他知晓自己是来救人,没有时间给他犹豫。
下定决心,刚没走上几步,村子小路口跑来两个小孩。
大火围绕的小路,仿佛是从阴曹地府延伸来的捷径。小孩跑得前仰后翻,可并没有什么鬼怪在追赶他们。后面只有大火与逝去的一条条性命,在悲嚎。
两个小孩穿得都很破烂,其中一个略微高些,另一个头发遮挡了眉毛。
高个子小孩推搡着矮个子的往前跑,不知在说些什么。
在幻境里遇见生人,一般是对幻境主人有影响的角色。斐守岁便凑上前,在噼里啪啦的燃烧声中听到一句。
“你先跑,阿娘和我会跟上来的,听明白没!”
个子矮的小孩一双丹凤眼含住泪珠,断断续续地说:“可是陆姨、陆姨她,陆姨……是不是陆姨要赶我走?”
斐守岁认出来了,矮个子的是陆观道。那有些撒娇似的哭腔他最熟悉不过。
高个子的小孩忽然不说话了,与陆观道面面相觑。
待火舌起舞,惊醒高个子时间不多了。
高个子开口,语气突然凶狠:“对,她就是要赶你走,你怎么还不走。都是你,我阿娘才落得这样的下场,你还不滚,滚啊!”
“滚啊!”
高个子说完用力推了把陆观道。
陆观道差点踉跄倒地。
大火里。
孩子的眼泪水印出有生命的火光,他的眼里说不尽的委屈,可那高个子的孩子还在吼他,他只能往前跑,往前跑几步又回头,见着高个子还在原地,他便想回去,一迈步就又被骂回去。
陆观道只能向前。
前面是无尽的夜,大火点燃昏黑,把圆月的光彩都夺了去。
斐守岁跟上陆观道,忍不住回首看高个子,他几乎与陆观道同一时间转头。
转头一瞬,那高个子的小孩被一旁的火屋压倒,连尖叫声都被吞没。
没有地方呼喊,哪怕一句娘亲。
陆观道瞳孔瞬缩,他想转身,却忽然刹住了脚。他吃痛似的捂住胸口,上气不接下气,明明不在水里,却好像溺亡。
小孩一点点弯腰下跪,头顶着开裂的田地。
斐守岁就站在他身旁。
“唔……”
陆观道不停地吐气吸气,低头不得缓解,便仰首,可迎接他的只有孤身一人的村寨。小孩拽着胸口一块已经称不上衣裳的碎布,他想要起身,双腿却宛如灌了铅,又重又沉。
仅一步就坠落似的,无处可逃。
“陆姨,不要我了……”他说,“我去哪里呢,我去哪里好呢。”
陆观道背对着斐守岁,因虚弱已经侧躺在地上。
他紧握一把地上的黄土。
黄土却从他的指尖细细簌簌地流出,不管陆观道怎么捏紧,黄土还是一个劲地逃出来,散落在地上。
小孩大颗的泪珠汇聚,一声不吭地浸湿了土地。
斐守岁见状,半跪而下,卷袖伸手想拂去小孩的眼泪,却因无法干预幻境。他的手穿透陆观道的躯壳,愣在半空。
陆观道的泪水就在他的指节里划落。
面无表情。
斐守岁叹一气收回手,他知道小孩子的哭不会遮掩。他们都是尽心尽力地哭,那样撕心裂肺。像是含了天大的委屈,天塌下来也得哭完。
可现在作为孩子的陆观道却一点声音都没有。
就在老妖怪眼皮子底下,陆观道的瞳仁瞬息间失去了光彩,死去般一动不动,如同个木偶被人抛弃在路上,只是流眼泪。
泪水白花花地往外冒,在陆观道这里的眼泪是不值钱的,一动心就有,随便就糊满整张脸。
后面的大火蔓延开来,以一种黑夜吞噬白昼的速度前进着,就差一点,就要撕咬下面前可怜的孩子。
斐守岁看着焦急,他拿起画笔在陆观道面前画出一只白鸟,想用术法干预幻境。
白鸟挣扎几下,却呜咽一声,立马化为一股白烟。
白烟腾空,旋上几圈,散得无影无踪。
老妖怪从来没遇到过这种事,这是完全在他意料之外的。他为槐树妖,一枕槐安以幻境主人意识制造,好说歹说是制造者,居然不能插足这场幻梦。
斐守岁警觉,他看陆观道的眼神一下子没了怜悯,是不可思议与质疑。至少到目前为止,斐守岁遇到的凡人中,没有人会拒绝他在幻境中出手。
那陆观道是何许人?
老妖怪缓缓起身,俯视幻境中人。
陆观道还在哭,没有知觉与意识的落泪,立马变得诡异。斐守岁缓过神后轻笑一声。
他要救的到底是什么东西。
是人是鬼,还是同类。
就在斐守岁思索之间,大火与风狂舞,烧到了陆观道身后方寸之地。
陆观道被火舌撩拨,猛地抖了下,好像魂灵重归于体般。小孩咬唇片刻,似是在压抑什么,却终究抵挡不了,放声痛哭起来。
他哭得终于像个孩子。
哭声凄惨,斐守岁听得心惊。
老妖怪见过不少失去至亲之后的撕心裂肺,竟然没有一个比得上陆观道这时的痛楚。
索性只是幻境,斐守岁不受其影响。
陆观道大哭着,侧身用手拧起地里的一抔黄土:“不要走啊,不要走啊,我的、我的……咳咳咳……”
倒吸一口气。
“我的阿娘啊……”
喊魂似的。
斐守岁看着陆观道散开土,站起来。
陆观道不再捂住胸口,他也没有虚弱的样子,弯曲的背反倒让斐守岁看到了他的刀疤。就是在棺材铺换寿衣时见到的,那几条极其夸张的伤痕。
老妖怪思索着,在这之前,他似乎没有注意到这个。
陆观道眼里有了光,继而朝着大火喊道:“我在这里,你们在哪里?回来啊,回家去啊!”
“回家吧,回家去。家在哪里?别回来吧……竟然是别回来的好。”
哭喊像块撕裂的布。
陆观道呢喃不止,驼着背,黑发遮盖了他疲惫的双眼。
转头往村子的大路走,一路而来没有生人,连只黄狗都见不着的夜。
哪里有家。
“家呢。”
陆观道问自己。
“去哪儿呢。”
斐守岁跟在他身后。老妖怪再次用画笔干扰幻境,无论是白鸟还是别的什么,都在成形之后消散成白烟。
好生奇怪。
斐守岁知道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但没有术法为链接,他与幻境里的陆观道永远隔着一墙厚障壁。
因此,斐守岁在幻境里变出了画卷,他用画笔写到:
寻路。
无人应答。
斐守岁耐心又写:
出口。
过了许久,仍旧没有动静。
老妖怪少见地皱眉,他望向身侧的小孩,谁知陆观道正别着头,看他这个方向。斐守岁吓了一跳,他看到陆观道那对布满血丝,又仿佛盯着猎物的眼睛。
哪个小孩会露出这样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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