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观道下意识看了看自己,还好他尚且穿着干净衣裳,不过是不敢去买包子了,转头就把钱塞回斐守岁的手里。
“不去了!”
斐守岁捏着铜钱,笑看:“不饿吗?”
小孩沉默片刻,撇着头去看包子铺。包子铺前的男子出口就骂:“没钱吃什么包子,别影响我做生意!”
声音从街的对头一巴掌扇到陆观道脸上。
陆观道吓得躲到斐守岁身后,连声:“不饿、不饿!一点都不饿……”
斐守岁乐得看见这么个可怜样子,他蹲下又将钱塞给陆观道。
“饿就去买,这点钱我出得起,你跟了我就不要委屈自己。”
陆观道不懂拒绝,接过钱,又张望包子铺的情况。
被摔在地上的乞丐居然抱着中年男子的腿,一张看不清嘴巴的脸吐出一长串字。
“哎哟,大爷给口热乎的吧,小的再不吃着东西就要死啦!您就大发慈悲赏口饭吃,就吃口客人吃剩的,绝对不给您添堵,可怜可怜小的,小的给您磕头了!小的祝您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说完,三个响头落在地上,铿锵有声。
陆观道愣在原地,进退两难。
随即看到,中年男子抄起笤帚就往乞丐身上打:“你这腌臜货,这一头的虱子我看了就恶心!要不是今日我生辰,早就押你去见官老爷了。还不识相点滚。”
乞丐磕完响头蜷缩在地上很久,人群一点点围拢过去。忽然乞丐不再赔笑,他在围得水泄不通的圆圈里站起身。
这一站好像换了个人。
乞丐朝着中年男子痞笑道:“大爷不给就不给,别嫌出这种话啊。”
说完他拍去身上的灰,拄着木拐杖一瘸一拐地离开了喧闹。
街对面的陆观道呆呆地目送乞丐,他缓缓伸出手摸向自己的头发,很粗糙,很乱。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也没有什么眼泪水,就是嗓子莫名其妙地哑了,喉间湿润,鼻子酸涩。
斐守岁见状立马将他的手牵过:“包子有什么好吃的,我们去吃烤鸡好不好?”
陆观道没有回话,斐守岁便捏了捏他的手心。小孩的手心本该柔软,可在斐守岁手里的,仅剩伤疤。
好像是终于缓过神般,陆观道开了口:“嗯,吃烤鸡,没吃过烤鸡……”
斐守岁知晓玩笑开过了头,惭愧之意慢慢从陆观道的手掌传入他的心里。想是做妖怪高高在上看人久了,竟然失去了感同身受。但他拉不下脸,连旁敲侧击都不愿意,他始终不会和孩子站在一个视野。
老妖怪垂眸。
“等会儿买些点心,再去客栈好吗?”
陆观道猛地吸鼻子,仰头时恢复了原来模样,笑呵呵地说:“好啊。”
“……”
这一笑,斐守岁的良心受到了严重的打击。
走出去几步,陆观道一直不愿说话,只是愣神看向街道两边。斐守岁为讨小孩开心,还给他买了糖人。
糖人吃去大半,小孩只觉得舌头是甜的,另外有说不出的酸味。
于是陆观道问那一手食盒,一手烤鸡的斐守岁。
“为什么我心里头噎噎的,你心里头噎吗?”
“我不噎,是你受委屈了。”
斐守岁说得很慢,慢到陆观道以为斐守岁不愿搭理他。
陆观道看着仅剩一对脚板的麒麟模样糖人,他忽然说:“不晓得委屈的意思,就是有点吃不下东西。”
斐守岁还没回话,一个熟悉的语调闯入两人的耳朵里。
语气是恳求带点羞愧,似乎是不好意思又恬不知耻,声音靠陆观道近些,幽幽的,做贼心虚般。
“那小公子不吃,可以赏给我吗?”
陆观道被声响唬一跳,糖人从他手上啪唧掉在地上。
小孩子瞪大了眼,他看到方才包子铺门口磕了三个响头的乞丐,正贼兮兮地捡起地上的糖人。
乞丐咧嘴憨笑着抹去糖人上的灰尘。
斐守岁皱眉拉着陆观道的手要走。
乞丐却说:“公子有事来镇子里打听,不如问问我们做花子的。说不准这消息比那些妇道人家的快。”
斐守岁停下脚,他看一眼周围的人。
街道上并没有什么异常,只有陆观道不解地看着他。斐守岁拍了拍小孩肩膀。小孩歪头不语。
“回去再买一只。”说着那只烧鸡已丢在了乞丐手上。
陆观道盯着烧鸡,问:“真的可以再买一只?”
“嗯,真的。”
……
客栈。
陆观道洗了离家后的第一次澡,已在床榻上沉沉睡去。
斐守岁便趴在窗口望来往路人,烧鸡被孩子拆入肚中,只等乞丐的那只是否有回应。虽然斐守岁不缺钱,但付出没有回报的事情,他也不愿做。
客栈在好寻的地方,且这间屋子邻面红枫成排。红枫林又靠近小河,河边有隐蔽走道,很适合暗通款曲。
等不了多久,一个拄着拐,动作却不减慢的人影从红枫林里突兀。乞丐抬眼就看到了斐守岁,他的手里还掐着一只鸡腿。
斐守岁叹一息,也不知靠不靠谱。虽然如此,但确实如乞丐所说,有时候他们的消息会更加快,斐守岁需要唐家的故事,只能忍着洁疾与之会面。
将房门阖上,老妖怪下了楼。
红枫被风儿吹起落在屋檐上,毫不自知地吹到二楼的窗子旁。
斐守岁在一片红色风景里抱胸而立,他淡淡表情,又倚墙衬着身姿,像是一抹白颜料点在赤红画卷上,用强烈冲击的美感形容再合适不过。
他开口道:“我想知道三天前唐家发生的事情。”
只见乞丐指着鸡腿说:“公子,这烧鸡太好吃了,您哪家铺子买的!”
“……”
第6章 唐宅
斐守岁瞪了眼:“成衣铺斜对角那家‘池娘烧鸡’。”
乞丐轻笑。
“唐永妻子便姓池,闺名池钗花,她家祖传做烧鸡。”唠一半,乞丐啃一口鸡腿,又说,“但是唐家出事后,池家并没有任何动静,甚至出丧也只池钗花的娘亲一人。”
“也没听说池钗花和家里人关系不好,不过唐年却有不好的传闻。”
“唐年?”斐守岁来了兴趣。
“出事前一个月,唐年曾要娶池钗花闺中密友亓官家的二姑娘,可惜不知怎么着,亓官家二姑娘在抬轿去唐家时失踪了。作为新郎官的唐年居然毫不知情,得知人不见后也并没有很悲伤。”
斐守岁垂眸,他想到城外棺材铺前遇到的鬼新娘。
“亓官家二姑娘身量如何?”
“魁梧!”乞丐比画一下,“不过看画像倒也算落落大方,不失大雅啊。”
魁梧,不失大雅……
斐守岁笑道:“那你可知唐家的荒唐事?”
“知道,都传疯了,不过我所知的是另一个说法,公子你可要听。”
“难不成一只烧鸡买不了这个故事?”斐守岁早知如此,他拿出一串铜钱,丢给乞丐。
乞丐立马接过,细数一番,方才收入囊中:“好久没见这么多钱了,公子出手真大方。”
斐守岁默然,他总觉得面前之人并非真正的叫花子。尽管来者扑面的地痞之气,但在刚才的交谈里,至少从用词气质上看不太像。
为何要扮作叫花子,还是不得不扮成叫花子?
乞丐没有注意到斐守岁异样的眼光,嬉皮笑脸地把钱藏好:“公子可别太吃惊,听我说。”
“您知晓那些个妇道人家说的吧。她们也就知道是池钗花勾引弟弟唐年,导致哥哥唐永失手杀了她。现在看上去是一家死了俩,唐年也疯了。其实事情并非如此!”乞丐再一口将鸡腿整个带皮嚼入嘴中,“我所知,是弟弟唐年要强了池钗花,被哥哥唐永发现了。”
斐守岁微微颔首,示意乞丐继续。
“且是池钗花失手杀了唐年,而唐永因胞弟死在面前无法接受,所以……”
“所以?”
乞丐说着,用吃干净的鸡腿棒子,在脖子那抹了下:“在屋里上吊死了。”
斐守岁并不特别相信眼前之人说的话,他只不过当成了故事另外的一种可能性。
他提问:“照你所说,唐家两兄弟死了,那剩下的不就是那位池家姑娘?可我只见过唐年。”
“这就是这事的诡异之处,您既然见过唐年,那您可有注意唐年的行为?”
斐守岁思索着,想起棺材铺前那举动十分小妇人的唐年,倒是有趣了。
“公子要是不信我说的话,大可随我去唐家看看。”乞丐笑云,“我猜公子扮作书生模样,但形事风范不似小家之气,莫不是上头的官爷,来这里查案的?”
斐守岁朝乞丐笑笑:“不是什么官爷,就一书生平日爱写鬼怪话本。”
他撒了谎,不过好用。
乞丐看到斐守岁客气的笑,也跟着笑说:“小的能遇到官爷这样的人,真是福气咯。不知能否请教官爷名号?”
斐守岁行走人间,从不用虚名。他拱手,微微弯身,折扇与画笔随着动作摩擦。肩上落入一片枫叶,点在浅色衣裳上,很具风雅。他的这番礼数是将乞丐放于自己齐平的位置,并无蔑视。
“斐守岁,字径缘。”
乞丐见状也装模作样地鞠了躬,看上去十分滑稽,然后在斐守岁的注视下,极其拮据地从补丁袋中掏出一张泛黄的纸。
“小的听不明白。”
“……”
写好名字。那乞丐看了许久,又反复念上几遍,方笑道:“好名字!”
斐守岁面无表情,只想骂一句:别装了。
“礼尚往来。”
乞丐旋了一圈嘴里叼着的鸡腿骨:“小的无名无姓。”
好一个无名无姓。
随后,斐守岁又多付了乞丐一只烧鸡的钱,让乞丐带着他去看看唐宅如何。临走前不忘嘱咐客栈小二,让其到饭点给客房送去吃食。老妖怪还记得有个小人儿在楼上睡着,就怕那食盒喂不饱。
只不过他没有料到的是,陆观道早醒了。
小人儿不敢睡得太深,却因太累了,一口气睡上了半个时辰。
陆观道坐在床榻上发呆,他朦胧着眼四处寻找斐守岁的存在。可惜,屋子里就他一人。
风飒飒地将红叶吹进来,小孩穿靴下榻趴在窗口,露出半个小小脑袋。他远远地看见枫树下一身浅色衣衫的斐守岁,还有包子铺前的乞丐。尽管隐藏在树影里,陆观道还是准确地找到了斐守岁。那种站姿,那身衣裳还是刚刚才买的。
但当小人儿看到乞丐的时候,心里惶然一抽,他使劲想长高些,他想不用踮脚就能看到下面的人在干什么。
说话?为什么要和乞丐说话?
他也是乞丐啊。
怎么不和他说话,这是不要他了吗。
陆观道用他极其丰富的想象力,脑补到斐守岁有了新小孩不要他的样子。或许斐守岁起初是看他可怜,才愿意多陪他会。
脚实在是没了力气。陆观道一屁股坐在地上,这个角度能瞅见斐守岁买的食盒。
小孩子的脚麻了,歇了会才慢慢地起来去开盒子。都是精致的吃食,用来讨孩子欢心。
陆观道却小心将盒子盖上。
他想,这盒子里的东西很快就不是他的了。
心里头又噎着慌,却不似吃馒头噎住的那种,是一碗水解不了的困惑。
过了好久。
陆观道再次凑到窗口去看,发觉树下的斐守岁朝着乞丐鞠躬,还不知给乞丐写了什么。
包子铺的乞丐好似很开心。
窗边的小人儿一下子没了分寸,他觉得他完蛋了,原来斐守岁一直在诓他,那些子说的都是甜言蜜语。
陆观道坐在窗边,手里搓着衣角。忽然他站起来,习惯性地拍了拍身上的灰,随后打开食盒,一口气吃完了所有点心。小孩想,要是吃完了,就不会有人来抢。
吃完后再去窗口看,斐守岁和乞丐都不见了,消失在那片红枫林。
陆观道却异常冷静,他几乎没有犹豫,很快速地整理好床榻,又合上食盒,再将茶盏倒扣。
一切准备就绪,他记起陆姨对他说:
凡事不去争抢过,便是要后悔的。
……
斐守岁跟着乞丐来到唐宅前,还没商量好要怎么潜入。走近时看到宅门大开,里头静悄悄,只有风吹草木发出的簌簌声。
老妖怪凭借多年的经验判断道:“里面没人。”
“据我那些弟兄们说,自从唐宅出了事,家仆是走的走,散的散。”乞丐摸了把自己夸张的胡子,“所说不假啊。”
斐守岁已知宅内没人,便大摇大摆地走了正门。
乞丐并不感觉奇怪只是叹一句。
“公子有做官爷的风范!”
斐守岁没搭理他。
走入宅内,刚过影壁,一股血腥味在空中刺激着老妖怪的神经。于是斐守岁有引导性地走向血腥味的源头。
入唐家内宅,果真如乞丐所说,空无一人。
宅内多种梧桐,在深秋梧桐叶萧条。地面石砖混着其他树木的叶子,又因无人打理堆积。
这里静得好像被世界遗忘。
斐守岁注意着脚下游廊,是好几日都没来过人,一切都攀上了“陈旧”二字。
直至来到书房前,那血的味道混合尸臭的糜烂味最为浓烈,像在雨里死了三天的水牛。
乞丐不堪重任,拄着拐在书房门口吐了。
斐守岁无所谓这些,他为点去冤魂执念,常常碰到这种事。一来二去,习以为常。
老妖怪推开书房的门,浓重的尸躯气息扑面袭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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