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坐下,水漫上去一点,将将盖到斐守岁的小腹。水波拍打,凉意并不足以让斐守岁站起来哆嗦。
须臾。
老妖怪挑了挑眉,开口笑道:“躲在暗处警示,不如出来与我对坐喝茶。”
没了小孩无时无刻的凝视,斐守岁倒落得轻松很多。
见他盘腿:“还是想让我猜出你的身份?”
挑衅的话没说完,黑水与天际的交线处,出现一个人影。
斐守岁闭上嘴,默默盯着来者。
那人全身漆黑,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斐守岁看了好久也不见人影朝他走来。
看着累了,打一个哈欠。
“请我入瓮,却不让我见到主人家,这是什么待客之道,”他说得不紧不慢,“从院子里的异香开始,目标就是我,可对否?”
人影死死的,如一尊雕像。
斐守岁再说:“不然站在妖的立场,要驱赶的怎么说也是同行的道士和除妖姑娘。”
老妖怪看着人影,他捞起一手掌黑水。
“若我猜得没错,你是故意用香引我去竹林的。目的是……看到薛谭偷情?”
第51章 揽珠
“呵。”
斐守岁笑一句,“让我看到了又有何用,难不成叫我去棒打鸳鸯?”
人影不语。
老妖怪觉着无趣:“你既引我入梦,便知道我也会此法。异香这种把戏上当一次就够了。有话便早些说,不然我现在就施法乱了你的幻境,花越青。”
话落,人影一滞。
斐守岁挑眉笑道:“日月同行这样漏洞百出的幻术,一个大妖是不会做出来的。我猜你是知晓花越青,但……”
眼见人影慢慢低下头,斐守岁知晓自己说对了。
“异香来自北棠夫人屋里,而她内屋使唤的丫鬟婢女也不过六人,让我猜猜你是环儿姑娘,还是月星,或者别的小丫头。”
瞥一眼人影。
人影正哆嗦着小碎步一点点朝斐守岁靠近。因移动而翻起的涟漪早早地越过距离打在斐守岁身上。
黑水席卷。
老妖怪不屑于对他没有威胁的东西动手,就见着人影弓背低首阴森森地凑过来。
“难不成你是北棠夫人?”
话如重石,哐当坠入水面。
人影黯然。
斐守岁又道:“死而复生,不见尸骨,亦或者是‘狸猫换太子’……”
不过一切都是猜测。
斐守岁垂眸,指尖点在水面之上,他静候人影的回话。
天边明月缓缓降落,大如圆盘藏在黑水之间,皎洁的光冷冷地打在斐守岁的墨发上。
发梢浸泡在水中,漂浮起来。
而那红日渐渐消失,模糊的,与云混为一团。
老妖怪等的有些不耐烦,他看看淡日,叹息道:“不说我可走了,外面还有个小孩……”
“在等我”三字煞在斐守岁的嘴里,他嗤笑自己一句,什么时候开始竟然在意着无关紧要的人。
拧拧眉心,想起陆观道委屈巴巴拉着他的手不肯走的模样。眼下他又突然昏倒,不知那个小孩要如何拉他回屋子。
还是早些离开的好。
斐守岁拿定主意,不愿久留。
他起身,水珠便随着轻微的动作一点点滴在水面上。
发梢揽珠,珠珠落玉盘。
月光是不吝啬的,本就白净的人儿被照得亮眼。
斐守岁举手用手背抹去脸颊的水,幻境潮湿,惹得他眼睫都挂起雾气。
笑一句:“千辛万苦的幻术也别浪费了。”
似乎是笃定了人影的来由,斐守岁站着拧干发中水。
约莫落子的瞬间,那人影扑通一声跪在黑水里。动作很大,翻起的涟漪卷动着浪过斐守岁的双腿。
“……”
人影默默地将手抬起,高过头顶。黑黢黢的手掌弓着朝上,上头托着一朵海棠花。
至于斐守岁怎么认出来的。
那朵海棠不新鲜,已有枯萎之象,与阿珍姑娘手中绣花鞋的海棠花一样。
斐守岁垂眸,想起小方园子里的另一只绣花鞋正藏在他的手中。
笑说:“有何蹊跷?”
人影是个哑巴,开不了口,只能僵着动作。
斐守岁无奈,变出一根发绳随意绑了长发,这才抬脚走动。
黑水黏人,每走一步就会拖着人往后拽。水珠溅起,挂在发尾。湿答答的黑发贴住脊背,衬托腰线。
老妖怪又变出折扇,不忘笑一句人影。
“哪有幻境能让被困者随意施法的。”
人影依旧不语,手却越举越高。
那朵干瘪的海棠花在黑夜里犹如腾空的星星,唯独的差别是它不会发光,或许一阵风吹过就散了。
斐守岁努力朝人影走去,水面躁动。执扇一扇,水些许平静,但过一会又沸个不停。
老妖怪看着心烦,自言自语般:“水是何意……”
“这是你的心。”
声似古神低语,从水底透上来,顺着水珠渗入斐守岁的心识。
斐守岁不自知地打了个冷颤。
“我的心不长这样。”
人影弓得愈发谦卑,虽没有嘴,但能发出低沉闷顿的回应。
“一片死水。”人影说。
斐守岁抱胸而立,离着人影尚且有段距离。老妖怪眯了眯眼,他知道每个修行之人都有心识。心识乃修行人一生的缩影,每当修为突破之时,都需进心识修养。
而他斐守岁的心识,是一片蔚蓝的大海。海中有一棵参天槐树,垂水落根。
与这黑水乃是天壤之别。
轻笑一声:“不必胡诌。”
人影缓缓抬头,没有五官的面貌端在眼前:“你的心本是这样的,不过是你忘了。”
声音悠悠然飘在日与月之间。
黑水浑浊不堪。
斐守岁未将人影的话放在心里,他只当他是蛊惑人心的手段,至于真假,也就更不想去考量。
“我与你初次见面不过几时,你却说我忘了什么,岂不可笑?”
“哼……”
人影闷哼一声,再次开口,“多狠心的人啊,丢盔卸甲地逃了……”
老妖怪执扇笑道:“你到底要说什么?”
“是劫难啊……”
声音拖得很长,宛如山寺撞钟,绵绵不绝。
回音不受阻拦,反复碰撞斐守岁的心识。
斐守岁心识里的那片海震起巨浪,槐树叶淅淅沥沥。
老妖怪按捺住内心的焦躁,面容淡然说:“我的劫难?”
“是了,孩子……”
什么劫难,什么孩子。
斐守岁不信。
在老妖怪的注视下,人影再次陷入沉默。
斐守岁本还想说些套话,突然喀嚓一声,人影的脖子被横空扭断,直直地垂在胸前。
太过唐突,斐守岁没有料到,后退了两步。
一阵潮湿的风绕在两人之间。
人影手掌上的那朵海棠花随风飘落,仰在黑水之上。
海棠花的花瓣散成两三片,沉沉浮浮,都不约而同地朝斐守岁飘去。
周围的水流因海棠坠落变得凶急,斐守岁来不及反应,他所站立的地方已然成了漩涡的中心。
他竟然是这幻境阵眼。
斐守岁一咬牙紧捏扇柄,站在急流里他动弹不得,只能施法稳住自己,不忘讽一句人影。
“我已猜到你是谁,你这样做又是何意!”
人影缓缓站起身。她的脖颈摇摇晃晃地垂着脑袋,突然在后脑处,裂开一道口子。
是嘴巴。
有三四颗洁白的牙,一条血淋淋的舌。
舌尖撩牙齿。
紧接着,浓密的黑发从嘴里长出,一层一层的长发瞬息间编织成女子的发髻。人影一转身,她的胸口生出一件大红大绿的衣裳,绣纹繁琐,似是画着仙童抱桃,仙女散花。又见人影伸手在空中一捉,便是一顶珠钗发冠,坠了珍珠宝石。安于发髻上,无比沉重。
斐守岁曾见过这样的打扮,乃是女子婚嫁之时的喜服。
便看着没有五识的人影,缓缓躬身。
她发出了所有深闺女子都有的温柔嗓音,婉转如杜鹃:“公子能救我,我便是下辈子轮回做牛做马报答也不足惜。只求公子放过阿珍姑娘,她才是顶顶无辜的……”
“阿珍姑娘?”
斐守岁听那话前言不搭后语,视线却愈来愈模糊,水雾升得比黑水更快。只好用手挡住视线。那水汽将他围在阵眼中,人影在外一点点消失。
“什么阿珍姑娘,你话不说清楚,我可不帮你!”斐守岁大声道。
但见荒唐一散,人影像一把被丢下的花瓣,消失在幻境里。
没了红绿之喜,独留漆黑一片。
老妖怪实在摸不透这一出,他已是自顾不暇,无法再去关照人影的下落。
黑水把他困在小小的圆区里。龙卷升起来,连接住天的位置。
圆月当空,恰巧霸占在唯一的出口。
斐守岁仰头,黑发四散,水珠滴在他的脸颊上,顺势而行。
圆月的光,黑水的暗,交织着斐守岁眼前的一切。
冷意比谁都来得快,湿润的空气一下子被冻结。
那般的冷,斐守岁从未遇见过。是打心底里的寒,将他心识的海冻上。
万里蔚蓝,成了冰原。
抱住双臂,斐守岁紧缩眉梢,眼睫已覆盖一层薄薄的雪,身侧的水变成冰锤,一不注意就划伤他的身躯。
斐守岁念诀幻出一层屏障也冷得上下牙打颤。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他想着。
风与水中伸出一只女人的手。
斐守岁仍在低头躲避冰锥时,那只戴着三四个玉镯子的手,慢慢地扶上了他的头顶。
老妖怪一愣,暖意缓缓地从头颅里涌出。
两行清泪莫名其妙地滑落。
斐守岁心识的海一下子化开,不遇浮冰,海水平静如什么都没发生一般,只有那个站在槐树下瑟瑟发抖的小人儿,流了泪。
“怎么回事……”
老妖怪微微仰首,他见纤纤玉手抚他顶,龙卷因对视而散如风。
黑水褪去时,幻境变成了斐守岁心识的模样。
宁静又一尘不染。
有微风徐徐,吹散斐守岁长发。
空中的断手不知从何而来,让斐守岁心里生出敬畏,甚至畏惧多过了敬意。
他想擦去流个不停的眼泪。那手离开了他的头顶,代替他,用指节划开了泪珠。
从来未有过的温暖,似春风让槐树抽出嫩芽。
斐守岁不甘心防线被击破,他忍着泪,轻轻拍开断手。
泪珠与风一起,掉下三两滴。
断手慈悲的声音,唤他:“槐妖,你天生就聪明,应当知晓了。”
斐守岁抹开泪水,直勾勾地看着断手。
“知晓何事?”
断手落下来,停在斐守岁面前。
“你的心。”
说着,断手一旋,捻成一个兰花指。玉镯子碰撞,手指指着斐守岁。
“还有你的命。”
斐守岁不解,他无法把人影和断手联系在一起,他唯独能猜想到的是,人影先前的话或许与断手有关。
断手是谁,又为何不以真面目示人。
斐径缘微微凝眉:“您应是天上的仙,与薛宅只是萍水之缘。”
断手飘飘然:“你可曾想过,我与你身边小娃娃的关系?”
话毕。
断手变成一道亮光,一瞬息的白刺住了斐守岁的视线。
明晃晃之间,斐守岁想起池钗花的幻境,那个威压着让他站不起身的神仙。
人影的幻术被白光吞噬,斐守岁双脚离地,浮在茫然的白中。
断手消失了。
没有寒意与春风。
只留下一句:“快些开悟吧,快些团圆吧,我已尽力,你们可别再流浪了……”
斐守岁想去寻找声音的源头,但在他眼前,在他方寸的视线里,什么都没有。
咬着后槽牙,斐守岁念诀唤出画笔。
画笔好像一点在白纸中央的芝麻。
斐守岁握住它,笔端的墨水,丝带般变成巨手托住他往上升。
升得越高,周遭的白越发刺眼。
斐守岁能感受到出口就在他的头顶,那一轮圆月。
第52章 偷情
睁眼时,是大雨倾盆。
但并非那个薛宅。
斐守岁站在一棵参天的梧桐树下,黑影将他没在任何人见不着的地方。
入眼是青阶,还有三两撑伞而过的香客。
高香的温暾在雨水里慢慢游过。
偶尔的鸟叫,混杂妇人低声的交谈。
此处是寺庙,常点香祈福,也是斐守岁不敢打量的禁地。
梧桐叶很大,穿透斐守岁的身体,飘飘然在地上,被雨水黏湿。
老妖怪执扇一扇,梧桐叶依旧躺在原地,动弹不得。
想来这儿还是在幻境里。若不找出幻境的节点,斐守岁怕是要困在如此的大雨里一辈子。
老妖怪捏了捏眉心,幻境他并不担忧,只不过眼前的不是平常地方,而是神佛接受香火的寺庙。他一个妖怪堂而皇之地踏入,实在是有点不舒服。
打量三两梧桐。
红墙延伸在视线的尽头围合而抱,来来往往的马车,撩开帘子的也无非是妇人携着稚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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