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谁。”
“谁?”
陆观道依依不舍地离开斐守岁的肩膀,他看着斐守岁那双熟悉的眼睛。
猜不穿的双目,反射出自己的身影。
“不记得了。”
这副好皮囊,不会说谎。
斐守岁只当陆观道所说是个有趣故事,能读到此处也不该深究。万一身上这位仙回了天上,最后怪罪起知道秘密的他可不好办。
老妖怪眯了眯眼,有意无意地引导陆观道去想别的。
“现在想也想不出来,不如先去找人。”
静等陆观道的回答。
只听小孩喃喃:“忘了怎么办。”
“不会的,我替你记着。”
斐守岁安慰一句,脚不停歇,绕过低矮的草丛。
入眼,在黑夜里寂静着一个园子,是圆形石门又兼空窗漏景,一两海棠枝条延伸到窗里,与路过的斐守岁打个正着。
海棠花拍在肩上,轻轻扫过小孩的脸。
一阵异香喷出来,斐守岁立马屏住呼吸。
“啧。”
难得从他嘴里感受到明显的不悦。
斐守岁皱着眉加快脚步,打眼去看这个园子,好巧不巧,就是白日里的折腰海棠。
老妖怪传音问:“他们在哪里?”
“后面。”
小孩下巴点了点小园侧面的高墙。
天尚明时,白墙压迫着人的脊梁。黑夜了却融入雨水里,一不小心就要撞到。
斐守岁一只手摸着墙,有些艰难地去找绕过园子的门。
噗唧一声,踩到了什么。
老妖怪与小孩面面相觑。
陆观道眨眨含泪的眼睛,低头去看。黑乎乎的夜晚,一个凸起来的黑影绊住了斐守岁的脚。
再踢一脚,是软的。
两人沉默。
陆观道率先跳下斐守岁的怀抱,撩起裤腿俯身就去拔那物件。好似嵌在地里很久了。小孩双手齐用,使劲力气往后倒,斐守岁拖着他一用力,这才拔出来。
泥水顺着手势沾湿了陆观道的道袍。
睁眼细看,是一只大概比小孩的手稍微大一点的绣花鞋。
斐守岁蹲下,视线与陆观道齐平。
“绣花鞋?”
陆观道用手背擦去鞋头的泥:“上面有花。”
“这是……海棠。”
斐守岁接过鞋子,借着远处走来的灯笼光,他看到底色是大红的绣花鞋,上面有大朵海棠,与阿珍姑娘手上的那只很像。
折腰海棠又在北棠娘子园里,前不久才说北棠娘子被埋……
老妖怪联想到一个没有证据的故事。
他站起来,望向高墙之后的宅院。
那个已经灭了烛火,正装着身体抱恙的薛家少夫人到底是死是活?
若已死,那堂上之人又姓甚名谁。
第50章 吃腥
思绪垂落。
斐守岁施法将绣花鞋藏入袖中,他正要开口对陆观道说话,一声极其清晰地喘.息响在两人之间。
“啊……”
此声吓人,要是将它放在春宵暖帐中定然让来者魂飞梦绕。
可惜了,眼下是深秋窄院,这样唐突的声音,比那索命的鬼魂动听不了多少。
一声声轻叹从身边传来,它们围绕着踏在泥地里的一大一小打转,勾着斐守岁与陆观道往墙后打量。
斐守岁一时间哽咽,这事情到底和他想的一样。
伸手去拽陆观道,想将小孩拉至身旁,只见那个满手泥泞的小猢狲一摇一摆地就要朝墙后走。
斐守岁马上传音制止:“你去哪里!”
“嗯?”
陆观道回过头不解道,“不是要去寻人吗?我听到声了,就在那边。”
说着,小手一晃指向声音的尽头。
“你说了先找人的。”
斐守岁无语,只好顺着陆观道:“天太黑了,我抱着你走。”
陆观道听着一愣,他的表情在斐守岁眼中肉眼可见的开心起来。
小孩子屁颠屁颠地跑回来,仰头看着身前的人儿,一双大眼睛像是能亮出一整个深夜的繁星。
“是你说的!”
“嗯,是我说的。”
陆观道哗的一下,小脸如花一般开了,刺得斐守岁有些承受不了这样的目光。
他拍拍手,却见双手都是泥印,有些歉意。
“手脏了……”
“不脏。”
斐守岁主动俯身三两下抱起陆观道。
刚刚放下小孩没多久,这个不烫手的娃娃又心安理得地蜷在斐守岁怀里。还好没有长得很高,要是再发了疯得长,斐守岁就抱不住了。
叹息声久久留在空中,斐守岁不得已伸手捂住小孩的眼睛,想要施法屏蔽小孩的视线。
睫毛在手心里发颤,陆观道不安分地乱动。
“做什么?”
斐守岁不应答,只顾自己念动咒语。一圈墨字从画笔笔尖流出,浮在空中,亮着白盈盈的光。如游龙盘旋片刻,便缓缓进入陆观道的双目。
老妖怪有些不敢确定,他放下手掌,见陆观道闭着眼,眼睫一颤一颤。
因术法不光遮蔽视线,还会暂时堵上小孩的耳识。
为求稳妥,斐守岁开口小声询问:“可还看得见?”
陆观道没有回答,还闭着眼。
老妖怪柔着声音再次试探:“看不见吗?”
看不见最好,那墙壁后头的也不是什么好看的。
斐守岁静候陆观道着急传音与他。
寂寥的夜,秋风吹拂陆观道的衣摆。因抱在怀里靠得近了,斐守岁能听到怀中人的心跳。
平稳,并不着急,抱在怀里还暖暖的。
等去一会儿。
斐守岁耐心候着他心中所想,这么久了陆观道还没有着急,应该是听不到也看不到了。
于是老妖怪放宽了心。
走去几步,还未绕到竹林前,女子呻.吟的低喘之声明晃晃地充斥着寂静的夜。
斐守岁顿了下,心里头啐一口,他可不想看什么活春.宫。
竹影里,听那女子娇嗔:“郎君好冷,可否回屋歇息……啊……”
娇滴滴的,好似捏一把就能挤出惹人怜惜的水来。
有男子:“你这样烫,还回什么屋。”
“啊……薛郎……”
果真与预料的不差,竹影里的男子正是藏了一天的薛家少爷薛谭。
斐守岁盘算着如何打听出女子身份。那个薛家少爷开始说起闲话。
薛谭喘气骂道:“等北家的病秧子死了,我就能名正言顺地娶你做正妻,那个晦气的东西看见就心烦。”
啪的一声。
“郎君不可说这样的话……”女子的语气有些疲软,“棠姐姐对我有恩。”
斐守岁要不是背了个现妖琉璃花的罪过,欠下江幸一个人情,不然抽了他的妖骨也不会来听这种墙角。
又是手掌拍打的声响,丝毫没有怜爱之意。
“北棠对你有恩?”薛谭嗤笑道,“你是忘了她如何三番五次阻止我去庙里与你私会,没她的存在你现在早就替了她躺在正妻的榻上,还需在此地与我温存?”
“你别忘了,是谁抢走了你的谭哥哥。”
“啊……沁夕不敢忘……”女子妩媚地撩拨,“沁夕自然知道哥哥对我的好。”
“哼!”
话了,再无交谈之声,只有噼里啪啦只敢隐匿在黑夜见不得光的贪欢。
斐守岁再也待不下去了,他转身就走,脚步飞快。若不是尚在寻常人家里,他真想化成一只鸟儿快速逃离这个腌臜地方。
飞也似地跑开,绕过高墙小方园子与折腰海棠,一步都不愿停下。
斐守岁曾在死人窟里见过这样的场面,是好几具死去的尸首缠绕一起,恶心得斐守岁一想起就要吐。
还没走到客居。
身上这个一直没有动静,不省心的小孩突然传音与斐守岁。
“可以说话了吗?”
话语出现的没有征兆,斐守岁僵在原地。雨丝零零碎碎飘落,心里本就是一团浆糊,又被陆观道的话搅得更是理不清左右。
扶着游廊的栏杆,努力想忘记脑海里记起的从前。
“你……听得到?”
“可以啊,为什么听不到?”
陆观道睁开眼:“不是要玩躲猫猫吗?”
“不是。”
“我就想着怎么现在要玩躲猫猫呢……”
斐守岁出了一身冷汗,他拧了拧眉心,虽之前客栈施法就对小孩无效过,但没想到连这个都不成。
“所以你都听到了?”斐守岁无力地靠在廊柱一侧。
“是他们说话和拍手的声音吗?都听到了,就是不明白什么意思。”
“不明白就好。”
“嗯?”
陆观道歪头看斐守岁,“你的脸看着好白。”
细雨沾在老妖怪垂落的墨发上。他厌倦着目光无心在意雨水,一阵阵疲倦涌上来,充斥着沉重的躯壳。不知从哪里来的困意,牵动他往睡梦里走。
秋日凛冽的寒风打过。
尸躯糜烂的味道远远飘来,异香如毒蛇从不明的黑暗里爬出,缠住斐守岁的腰肢。
斐守岁吸了一口气,倏地站直身子,一瞬息的清醒告知他,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薛宅的异香,死而复生的北棠娘子,在雨夜偷情的男女……以及疯魔的阿珍姑娘,她手里的绣花鞋。
斐守岁记起一位老者与他的谈话。
“年岁大的妖怪都是孤僻的,他们会划分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在用迷香来驱赶不速之客,这是警示。要是见了警示还不走……”
会如何?
斐守岁撑着身子踉跄几步,他记不起后面的话,又怕小孩摔倒。
慢慢地蹲下,将陆观道平平稳稳地抱住。
挤出一个淡淡地笑:“你先回去。”
他定会没事的,他可是天上的仙。
斐守岁松开手,无力地垂头又说:“我要去追人。”
“追什么人?你与我说说呀。你不说,我不走,你脸色好难看……”
陆观道扶住摇摇欲坠的斐守岁,“怎么突然这样了?”
“我……”轻轻摇头,“我没事……”
斐守岁回答不起,他一点力气都使不上来,思绪模糊得像一片脱离岛屿的树叶,不知要随海浪去向何方。
“不必担忧,只是有些累而已……”
眼睫覆盖一层厚厚的白翳,心底生出迷茫,占据斐守岁的所有。
陆观道就算瞎了也能察觉到斐守岁的不对劲,他三两下想背起斐守岁,却因孩童矮小的身子有心无力。
急道:“我背你过去,马上就到了,撑住,撑一下。”
斐守岁的手臂挂在陆观道肩上,他岂能不知陆观道有多大的力气。
半阖眼睫,欲言又止。
小孩的话慢慢被推远,渐渐成了听不着字句的呼喊声。
声音无限放大,听到陆观道越来越着急,唤他的名字,一句一句拉长。
“你到底怎么了?”
“醒醒啊,这里太冷了,不要睡过去。”
“斐守岁!斐守岁!”
“我唤你的名字了,你快醒醒。我抱不动你……我怎么带你回去……”
“斐径缘……斐径缘我求你醒醒……”
语气哽咽。
被唤姓名的老妖怪就算想着回应也无济于事,他竭尽全力睁开的眼睛终是闭上。
那个爱哭的小孩没了他站在身边,会怎样呢。
斐守岁不得而知。
异香包裹住他,沉沉睡去。
……
昏暗里。
失去了异香的梦境,只剩寒风呼啸的声音。
斐守岁一身亵衣站在水里,他茫然地看着周围。
是暮色。
睁开眼见天边有一轮明月,还有半垂天际的血日。
而日与月的交界之处,暗潮流过,并非死水。
好怪的梦,斐守岁从未见过。
意识还是混乱的,斐守岁半梦半醒似的沉默着,脑海里挥之不去的是陆观道叫喊他的名字。
怎么能这样撕心裂肺。
揉一把长发,斐守岁暂时抛开小孩的声音,他勉强开始注意四周。
一眼可见,是幻术而成的梦。
老妖怪年轻时曾借着画笔入过许多人的梦境,有黄金万两,有白发老人回首的泪眼婆娑,还有合家团聚,游子日思夜想的故乡。
这些都不稀奇,只因有迹可循。
而现在斐守岁面对的这场强行出现的梦,却找不到缘由。
斐守岁能控梦,所以很少沉入梦乡。唯独让他失衡的是几百年前梦到的死人窟。
在这之后从未有梦能困住他。
老妖怪不免有些好奇,这异香要怎么赶他走。
赶走他又能如何,还有个连术法都不管用的仙在外面,不知坐镇薛宅的妖怪又有何打算。
思虑一会,倒是清醒了。
斐守岁干脆不去担忧,既已入梦,最好的解决方法就是顺其自然,破其防线。
于是老妖怪垂眸,静坐黑水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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