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妖怪在心中寻找这样一位人物,片刻他淡然道:“我行走江湖也有些年岁,不曾知道有什么门派赶出过后辈。”
一盏茶入喉,谢义山迟迟地醉了,他拍拍一旁陆观道的背。
话是与斐守岁说的,脸却对着陆观道。
“丑事岂能天下知。”
“……”原来有这样一层故事。
斐守岁沉默。指尖滑过茶杯口,思绪在那句话上。方才他在屋内布下阵法为的就是让谢义山说真话,加上今晚谢义山又喝了不少酒,更是不能错过这次机会。
当屋门打开时,谢家伯茶就如瓮中之鳖,跑不掉。
老妖怪计谋得逞,放下符纸,递给谢义山。
话还没说,谢义山缓缓抬头,一笑。
“我的符纸挡不住斐兄,斐兄的阵法自然也困不住我。”
斐守岁的手停在空中,随后笑着将符纸一旋。
“那何必与我演戏。”
符纸瞬间被点燃,在斐守岁指尖燃烧。
谢义山起身后仰,双手枕颈。
“既称兄道弟,我也懒得掩盖什么。至于斐兄你愿不愿说,那就与我无关了。”
“……呵。”
话落,符纸在斐守岁指尖燃烧殆尽。妖火能燃阵眼,燃不了施术者。
谢义山又拍了拍陆观道的背,这时才发觉小孩已经睡着了。
“这小娃娃的来历斐兄可知?”谢义山提了嘴。
斐守岁摇头:“你不在意我用你的术法布阵,却在想这个小孩?”
“哈哈哈,斐兄此言差矣。这世上通天的能人异士多了去了,我没见过的阵法要多少有多少,要是每个见到都要刨根问底,我得累死在半路咯,”谢义山语气一转,“况且这个孩子可比那些东西有意思多了。”
“我要是知道还会为你散去池钗花的怨气?”
“倒也是。”
谢义山打了个哈欠,“不早了,斐兄。”
斐守岁知夜已深也该告辞,便起身很是客气地拱手,抱着熟睡的陆观道回了隔壁屋子。
雾气散了,月光正好飘荡在深夜里,拟作夜行者的一盏灯。
屋门被轻轻关上。
斐守岁背手点一个阵法落于门前,又念诀手触陆观道的脊背。小人儿化成一张符纸,浮在空中。
老妖怪笑了笑,拉上半阖的窗子,径直走到榻边。
床榻里面,那个蜷缩成一团的陆观道正睡得香。
斐守岁又将符纸拦腰撕开。符纸微微闪光,幻成一根长发。
“能料到我布阵,怎么没发觉这个。”
老妖怪靠在床栏处,月光透过纸窗落了一地,白皙的光照在那根长发上。
“一根头发丝就能瞒了修行人的眼……”
斐守岁又去看小孩安静的睡颜。睫毛簇簇,眼珠子一会儿停一会儿转,也不知是梦到了什么,还带了憨笑。
手伸去捏小孩的脸颊。
温热的,皮肤却很糙,多是流浪时的风吹雨打,可惜了好皮囊。指节滑到嘴边。陆观道哼哼唧唧地凑上斐守岁的手,一下抓住,又蹭了蹭。
“别走……”
斐守岁没有抽开手。
陆观道捧着又嘟囔:“带上我吧……带我走吧……”
“嗯。”
小孩痴痴地说:“你丢下我又要去哪里……”
斐守岁俯身靠近陆观道,语气缓和。
“谁丢下你了?”
“你啊,”陆观道好似知道般朝斐守岁耳边呼气,“你丢下我,一个人逃荒去了……”
“你说我是个没用的……稻草人……”
“说我心里藏的都是枯草……永远见不到春天……”
话了,陆观道闭上嘴,什么都不说了。只是拉着斐守岁的手,不愿松开,生怕松开了就再也拉不回来。
老妖怪听不明白小孩说的,他也不能单凭几句话,几个幻境中的场面,就去猜测一个仙的过往。
更何况眼前这位的秘密,怎么看都不简单。
想甩开他。
这是斐守岁心里一直有的想法,不为什么,仅是嫌麻烦。可偏偏一路走来,遮风挡雨。
当真奇怪。
斐守岁默默抽出手,见着陆观道蹙眉,他便胡乱找来一件衣裳给小孩捧。
夜色似深海,秋意如波涛。
拉了一半的帘子遮着一半的圆月。
月光不偏袒任何人,温柔地亮着斐守岁的眼睫。斐守岁躺在床榻外面,他又成了小孩的被褥,被小孩拽着入睡。
……
清晨。
谢家伯茶照样打着呼噜,在自己屋子怎么叫都叫不醒。
斐守岁只能推迟了出发的时间,先带着陆观道下楼吃些早点垫垫肚子。
店小二又在喂马。
客栈比昨夜更加冷清了,除去多了个看账本的老婆子,大门之内连个下楼的酒客都见不着。
斐守岁拉起小孩的手,慢吞吞地走下楼,心里头还在游神。
转角处。
忽然一个急匆匆的东西撞上来。斐守岁思绪未落,没来得及反应,琉璃碎在地上的声音刺入他的耳中。
有这番声响,应当砸了个稀烂。
被撞的两人都踉跄好几步,斐守岁还没站稳,就听到面前浅紫色衣衫的闷哼。
“嘶……”
斐守岁也被撞得有些疼,他拧着眉头扶住把手,终于站直了,才看清来者。
一身干练的紫色修行服装,扎着一高高马尾。唇上点了胭脂,一对好看的桃花眼,却因挂着又粗又黑的眉毛显得有些凶相。
那女子脸色一沉,眉毛便成倒八,很是可怕。
见她弯腰捡起地上的一个包裹,打开一看,语气激动:“碎了?怎么碎了?!”
斐守岁知道有了麻烦,他一把拉过愣住的陆观道,朝女子拱手。
“姑娘,这转角处实在是看不到人……”
“闭嘴!”
话没说完,江千念怒吼一声。声音大得吓人,怕是连还在梦里的谢义山都叫醒了。
陆观道更是连大气都不敢喘,缩紧脖子,死死拽住斐守岁的衣角。害怕得如同缩小三寸。
江千念瞪着斐守岁,又去看袋中物件。
没过一会儿,在斐守岁与陆观道的注视下,她竟然抽噎着掉下眼泪。
老妖怪遇到过凶的,但未见过没凶完就落泪的。
不知怎么个劝法。斐守岁再一拱手,行大礼:“姑娘,斐某适才带着孩子,转角这处又见不着上来的人,真是无心之举。姑娘怀中之物若是能补救,斐某一定拼尽全力给姑娘修好。”
一口气说下很多,但迎来的是江千念断断续续的哭声。
“不必了,这是修不好的……”江千念双目一下子布满血丝,她吸了吸鼻涕,回敬斐守岁,“是我走得着急,才撞到你。”
说着,她看一眼旁边呆住的陆观道,眼泪水还在哗啦啦地往地上落。
“也不知有没有撞疼这个小娃娃。”
斐守岁抬眸:“不妨事的。还是姑娘的东西要紧,我认识一位修缮老物件的工匠……”
“不用。”
江千念抹去眼泪,抱拳于胸前,“依理是我的过错,岂能麻烦你走一趟。”
眼见她将袋子系好挂于腰间,作揖弯腰又是一个礼数,是极标准的敬意。至少老妖怪没能在江千念身上感受到恶意。
斐守岁没来得及再说些客套话,谢家伯茶下了楼。
那厮还没睡醒,一眼的睡眼惺忪,头发也是草草扎了下,蓬乱得像一只鸟窝。
谢义山站在楼梯口,见到下面相互致歉的两人。
“斐兄做什么呢?”
斐守岁起身:“走路不小心撞到了姑娘家。”
“姑娘家?”
谢义山揉揉眼睛,看清了来人,他浑身一个激灵,手指指着江千念大声笑道。
“怪不得屋子里就能听到动静,原来是江幸你这个铜锣嗓子!”
在外被人唤了字的江千念也是浑身打颤。
两人一个仰头泪眼婆娑,一个俯首咋咋呼呼地吵嚷。
“谢伯茶?你怎么在这儿?”
斐守岁知道了,这就是幻境里谢义山骂的那位江千念。也是久有耳闻的除妖翘楚。
老妖怪用全新的眼神打量了来者。与刚才着急忙慌中的感觉不一样。
入眼,并非是个爱打扮的人,虽有涂胭脂水粉,但一袭紫衣风尘仆仆,脸上也是蒙了一层土灰色。加上握着袋子的手,粗糙的伤疤,虎口处有厚重的茧。
不容小觑。
斐守岁换了一张和善的笑脸,与谢义山说:“你们是旧相识?”
谢义山快速走到三人身边,一把拉过江千念,与斐守岁介绍:
“这是我发小,济海江家的江千念,唤阿幸。”
江千念气鼓鼓地推开谢义山,她啐了口:“你不是在梧桐镇捉鸟妖吗,怎么跑这来了。”
“你还好意思提鸟妖!?”谢义山倒吸一口气,他炸了毛,差点没能跳起来,“你知不知道我险些死在梧桐镇。要不是斐兄出手相救,不然我现在就是一具凉透的骨头,肉都被那只乌鸦吃抹干净了!”
江千念哑了声音,她脸上还挂着眼泪。
“此话当真?”
“当真。”
姑娘家眨眨眼睛,转身就朝斐守岁拱手。
“能救下谢伯茶这个不值钱的,想必是煞费苦心,请受在下一拜。”
“江幸,你丫的!”
第36章 寻妖
很吵。
这是斐守岁对于面前两人的看法。像两只不成熟的麻雀,叽叽喳喳地等待母亲的吃食。
“我说江幸,几月不见你。你的脸上怎么都是土,又是去哪块地里刨洋芋了?”是谢家伯茶在贫嘴。
“呸!”江千念听罢啐道,“还洋芋呢,海棠镇都是海棠树,要刨也只有一地的花瓣,再说了我是去追花……”
话卡到一半,她看着斐守岁的筷子夹起一只水饺。
突然的安静,四方桌上,只有陆观道在吭哧吭哧地吃粥。
“嗯?”斐守岁摆出一副纯良之人的表情,“饺子不吃就凉了。”
谢义山轻笑,用胳膊戳了下江千念。
“你别看斐兄是书生打扮,实际上他可是除妖的高手,你也不必藏着掖着。”
“除妖高手?”
江千念似乎并不相信,她拿出腰间那只绣了一把长剑的袋子,打开递给谢义山。
有琉璃碰撞摩擦的声音,很是轻微,但斐守岁还是捕捉到了。
老妖怪有些好奇,里面究竟是什么东西。
只见谢义山懒散地瞥一眼,看到里头的物件后,瞬间瞪大眼睛。他接过袋子,是仔仔细细看了好一会,看完还不伸手去摸,不是啧啧称奇,仿佛有些难言之隐。
“怎么碎了?”谢家伯茶反应过来,这才着急问江千念。
江千念垂眸将袋子一拉,复又挂在腰间。
“就是刚才在转角处撞到了斐兄……”她咽了咽,“袋子没有挂好,掉在地上碎的。”
“不可能,小时候你我拿它当绣球丢都没能碎过,就撞一下怎么能碎?况且这不是……”
“我也很想知道为何!但是已经碎了。”
江千念叹一气,她若有所思地看向陆观道。
气氛变得格外尴尬,陆观道砸吧完粥,完全没有在意三个大人的目光。他开始扒拉斐守岁碗里的蒸饺。
小孩子仰头看斐守岁,鼓起腮帮子努努嘴,好似在寻求同意。
斐守岁看一眼旁边两只突然寂静的麻雀,转头揉了揉陆观道的脑袋。
“吃吧。”
“嗯!”
还是小孩好哄。
斐守岁淡然表情,为江千念倒上一杯温茶。
“谢兄既然信我,不妨直说。”
谢义山盯着茶碗欲言又止,最终是替江千念开了口。
“袋中之物是济海江家的传家法器,名曰‘现妖琉璃花’。是炼大妖妖骨所做。只有济海江家的家主才有资格使用它。”
话尽,斐守岁轻笑一声。
“我观此法器雅称,莫不是用妖骨做的寻妖法器?”
江千念沉默片刻,才缓缓点头。
“眼下莫名其妙地碎成这样……唉,所以江幸你寻着了没?”谢义山道。
“只是说在海棠镇。”
江千念已无心吃那碗白粥,一双好看的桃花眼挂在紧锁的眉头下,平添些许说不上来的沉闷。
那罪魁的斐守岁知道袋中之物来历定是不小,不过没料到是传家的法器。他咀嚼着谢义山方才所言,总觉得济海江家这旗号在哪里听闻过,但就是想不起来。
老妖怪抿茶思索,茶盏里的茶叶飘忽不定,像是一叶在风暴里的小舟。
济海江家……
大妖妖骨……
斐守岁倏地抬眼,诧异道:“传家的法器只能家主使用,这么一说江姑娘你小小年纪就已经……”
“是。”
被叫姑娘的江千念扯出一个笑容,眉眼间看不到欢喜。
这般容颜让老妖怪恍惚着记起一个传言。
是了,因为时间过于久远,他也没看重那事,自然忘得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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