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这样的困顿要持续多久。
斐守岁思索着,一咬牙,舌边被咬破,血充满口腔替代了苦涩的味道。
还是这种办法能换来最快的清醒。
白茫茫的视线恍然清明,斐守岁立马站起身,头是一阵眩晕。他摩挲着跨过门槛,黑晕后看到谢义山、黑牙还有钗花纸偶纷纷躺倒在地。
只有陆观道站在院内中央,仰头不知在看什么。
斐守岁也去仰头,一瞬间他看到一个高大的神。威严慈爱的力量透过幻境都快刺瞎了他的眼睛。
他知道,他是妖怪,不能正视神灵的真身。
哪位神?
不可能是郁垒神荼。
那又会是谁?
只听神的声音温柔慈悲:“怕是快了,不然你也不会这种时候唤来我。”
“可我寻不着他。”是陆观道。
“往东走,穿过竹林,见河。”
那神没有情感的指引,滴入斐守岁的记忆里头。斐守岁记得,棺材铺的东面,亓官家二姑娘死的地方,就是一条宽旷的河。
也是他遇见陆观道的地方。
斐守岁无法直视神的样子,他被迫低下头。不然光太刺目,会将他这个阴暗地里的树妖烧个精光。
心里陆观道的情绪一点点消减。
听到陆观道问:“那这三人如何处置?”
“忘去吧,都会忘去的。因你来,他们的命运都变了。我会让他们回归正轨,让一切从刚开始那样,未曾相遇。”
是窸窸窣窣,衣料摩擦的声音。
斐守岁猜想陆观道此刻应该跪倒在地。
“我不明白,”陆观道说,“世人疾苦,为何神明不救。”
神的声音久久没有回应。
陆观道又说:“为何还要回到所谓的正轨?”
“你啊……等你明白了,自然也就与他团圆了。”
“等等!”
音落,忽得一下。斐守岁从幻境中脱离。
老妖怪的魂被人推了一掌,从幻境里头扑腾出来。眼前站在地上的人影越缩越小,黑牙的棺材铺也变得只有红枣大小。其后便是轻飘飘地浮在意识里,目之所见皆是空白。好似一只空中的风筝,只待有缘人来将风筝线剪断。
迷茫眩晕的五识。
斐守岁的意识却还清醒地吓人,他想知道谢义山、池钗花还有黑牙,究竟忘了什么。什么又是“未曾相遇”。
老妖怪的意识渐渐离了幻境,沉默中回到现实。
良久。
周遭漆黑,还有些潮湿。
斐守岁触摸到一手黏糊糊的东西,但他还动不了,也不知为何,只能用感知。听到陆观道正坐在他旁边哭,像哭丧一样,断断续续地念他的名字。
斐守岁听得心烦。
老妖怪这是第一回被幻境里的事物驱赶,他不光是茫然,还有后怕,究竟是什么神仙人物能这般通天。可惜他没有见着神的面貌,所有的印象不过是慈悲与怜悯。
还沉浸在里头的斐守岁想掀开眼皮,睫毛挡着他看不清,仅能察觉周围是昏暗的,黑乎乎的夜晚。
到处湿润。
应当在落雨。
斐守岁张张嘴,努力去发出音节。只听陆观道的哭泣声停了,紧接着是小孩着急忙慌地唤人。
“醒了!他醒了!”
老妖怪眉头一抽,默默闭上嘴。
一个熟悉的脑袋探入斐守岁的视线里头,模糊之间,是谢义山。
“醒了吗?我看没有啊,你再掐掐他的大腿肉,看他有没有反应,”谢义山说得十分随意,“要是不成,再掐掐胳臂下面的肉,若还没有动静,就是你看错了。”
“不能再掐了,”陆观道喃喃道,“再掐肉都紫了!”
斐守岁听罢心里啐了口,他努力去看那个掐了他大腿肉的人。眼睛终于能看到些东西,是烛火微弱的光占据他的视线一角。
他看到一左一右两个脑袋正乐呵呵地看着他。
“哟,真醒了。”
“……”斐守岁张开嘴,复又闭上,他忽然就不怎么想开口说话。
谢义山皱皱眉,一只手盖在斐守岁额头上。
“没什么毛病啊。”
你才有毛病。
斐守岁动弹不得,便瞪着谢义山。
“你是想知道发生了什么吧,来来来我和你说,”谢义山笑嘻嘻地一把揽过陆观道,拍拍小孩肩膀,“你入幻境后,我成功将鸟妖封印了,还顺带收下了池钗花的冤魂,明白了吧。”
斐守岁说不了话,他将目光一撇,去看陆观道。
还是小孩的关心看着舒服。
不过斐守岁没有忘记幻境里发生的事情。要真如那神明所说,眼前的谢义山应该忘了什么。
所以客栈里那谢义山说的话才与幻境中头对不上。至于黑牙与池钗花……斐守岁微微蹙眉,见着陆观道屁颠屁颠从一旁的木桶里舀出一碗白水。
小孩说:“口渴不?”
“……”
小孩手里碗缺了三个口,虽然干净,但斐守岁不想喝。
谢义山见斐守岁没有动作,他一把接过碗,喝了个精光。喝完不忘多谢陆观道。
“这可是山泉水。”
山泉水?
斐守岁不解。
谢义山舔唇又道:“我们现在已经离开那镇子了。”
“为……”斐守岁的喉间能勉强发出一个字。
“为什么?”谢义山笑说,“为了收那只鸟妖我拆了客栈,被客栈老板娘满镇的追,所以跑咯。现在是在小镇西南靠官道的一座破庙里面,外头下了大雨,只能进来躲躲了。”
是雨声,斐守岁能听到。
“你呢,入了幻境就没醒过,已经过去整整七天了。我和这小娃娃一路背着你,吃了不知多少苦。”
“哼……”
“你哼什么?”
斐守岁笑笑,他打眼见谢义山一身不错的衣裳,还有陆观道也穿了新衣。大概能猜到用的谁的钱。
“用了你的几个子,衣裳不值钱,我俩加起来也没你那件一个袖子贵。”
斐守岁倒是不在意。
他微微张嘴,勉强吐出一句微弱的话:“去哪里?”
“往西南走,一个叫海棠镇的,我去那儿有事要办。”
斐守岁一愣,这也是他先前要去的地方,倒是赶巧。老妖怪阖上嘴,用念力唤出他的画笔,墨水在空中凝出一行字。
“我此行目的也是海棠镇。”
谢义山看到,便说:“那也方便。”
可惜陆观道识不得几个大字,他以为两人背着他说些悄悄话,急得直拉谢义山袖子。
“我看不懂!这是什么意思,去哪里?”
谢义山不厌其烦:“我们三个一起去海棠镇,海——棠——镇——懂没?”
陆观道似乎有些不相信谢义山,转头去看斐守岁。
斐守岁微微颔首。
“唔……”陆观道这才信了谢义山所说,他将烛台移过来,点亮了斐守岁的脸,“还要用牛车盖着杂草去吗?”
“……”
斐守岁心里头骂了句,怪不得他手上沾了不知什么的东西,原是拉草料的车来拉他了。
谢家伯茶想了会:“不是有池钗花吗。”
“什么?”
斐守岁扭头想去找所谓的池钗花,但他暂时还是动不了身子,用劲半天仍是躺棺材板一样平仰着。
“没和你说清楚,是这样啊。那只鸟妖被我封印在铜钱里。池钗花不愿度化,我就只能遵着她的意思,洗干净怨念,将她的魂放入另一个纸偶里头。不过她现在没有意识。过不了多久,便永远地消散了。”
谢义山下巴点了点一旁倚在庙门口,仰头看天的纯白纸偶。
“就是她,不能说话,但一天到晚闲下来就是看天看地。有时候路上见到一朵花,都能停下来看小半个时辰。”
陆观道在旁边啃着烧饼附和着点头。
斐守岁默然,他想起幻境里头真实发生的事情,如果他通过术法知晓了,那池钗花也是八.九不离。老妖怪设想池钗花的从前。若神让一切回归正轨,是没有了陆观道插足,还是那郁垒神荼。斐守岁又反复去想谢义山的话。
或许在谢义山的记忆里,他是凭着自己逃离乌鸦的追赶,之后才在客栈再次追到乌鸦……以及可怜的池钗花本是入了一次纸偶,又被迫脱离去唐年的身躯。
想了一会儿,斐守岁能动脖子了。
他终是见着了纯白的纸偶。用妖身灰白的瞳打量,果然是池钗花。不过没有怨念,魂魄是透明干净的。
女儿家痴痴地望着外面浓黑的雨夜,背影孤单。
寂寥的天,望不到头的路。
雨丝横断,目光停在很远很远的地方。
池钗花背对小庙的断臂佛陀。雨水打湿了纸偶的面皮。没有五官的白纸,湿答答地凹陷进去一片,拟做一只眼睛。
老妖怪转身问谢义山:“你是不是忘……”
话未说出口,一道深紫色闪电从云端一下劈到小庙旁,点燃了一棵古树。
紧接着闷雷滚滚从云层里响出来。
古树燃烧起来,噼里啪啦地照亮路的一个圆区。
斐守岁知晓了,那位神不愿让他说,更不愿提一个字。
第31章 燃烧
过了两个时辰,斐守岁方能起身缓慢地行动。眼下,他倚着小庙破旧的桌板坐在一旁喝粥。
粥是陆观道煮的,小孩正在旁边烤三条不久前捉到的鱼。
斐守岁垂眸,问打坐的谢义山。
“你可知池钗花为何在纸偶里头?”老妖怪说完,没见着闪电,才放心补了一句,“你说唐年是池钗花又是怎么一回事。”
谢义山闭目回:“纸偶是黑牙的,池钗花的魂起初在唐年身体里,鸟妖做的好事。那只鸟妖还逼着池钗花去寻纸偶做躯壳呢。”
“……”斐守岁笑了笑,谢义山这辈子都不会知道了,那纸偶的法子是他想出来的。
老妖怪这下是明白了,那神不光去了记忆,还编了新的换给人家。
“可棺材铺里不是供奉了郁垒神荼,任凭池钗花一个鬼魂也进不去啊。”
谢义山摇摇脑袋:“黑牙早被鸟妖附身了,郁垒神荼就是摆设而已。三番两次拒绝不过是耍池钗花。黑牙死后池钗花也就顺理成章拿到了纸偶,那天我就在棺材铺外,看得一清二楚。她的魂魄脱离唐年的躯壳,唐年的肉身一下子就腐烂了。”
“怪不得去唐宅时那两具尸身……”
斐守岁思索着,那日他亲眼见到黑牙死去的一缕黑气,或许就是乌鸦留下的痕迹。
“纸偶附身当真这么简单?”斐守岁又说,却听到外面古树燃烧的声,随即又是一道闪电劈下来。
“见鬼了,”谢义山睁开眼,“这电闪雷鸣的。”
“雨天难免。”
看来是不能问了,斐守岁心叹。
谢义山站在小庙门口。他高束马尾,一身耐脏的棕褐色衣衫,腰上别了一大串铜钱与一把匕首。
雨水打进来,沾湿面容。
“这雨真是不要钱地下。”
斐守岁喝一口粥:“你手里的铜钱不也是不要钱的。”
谢家伯茶缩了缩脖子,他知道斐守岁在讽他,索性也是个没脸没皮的,不光不害臊,甚至接下了话茬。
“斐兄大恩大德,让我过上几天好日子。这不我和小娃娃才不离不弃,把斐兄一路运过来。”
谢义山凑到陆观道身旁,帮着烤起鲫鱼。
见到小孩熟练地翻动烤鱼,斐守岁记起一件事,他朝着外头昏黑的天看,妖身灰白的瞳没有察觉异样,这才开口。
“谢兄是不是忘了一件事?”
“嗯?”谢义山嘴里叼一片吹着热气的鱼肚子肉,转过头,“什么?”
“……”
老妖怪笑眯眯地伸手,手指指向那小孩。
外头的雨哗啦啦地从屋檐缺口处流下,谢义山忽然沉默了。
柴火烧断,便又添上一把。陆观道用小树枝插了插鱼肚子,递给了谢义山。
雨水倾个不停,吵得让人不得不注意大雨与雷声。
小孩抹了把汗,他眨眨眼,一头乱糟糟的发随意扎了个辫子,很显然是谢义山的手笔。
“熟了。”
“哦哦!”谢义山接过,又递给斐守岁。
老妖怪摆出一副老谋深算的表情,他并没有很快去吃,本是不饿的,妖怪也不以这个充饥。
“我记得你说的,不过……”谢义山剔出嘴中鱼刺,若有所思地看向坐在小庙门口的池钗花,“这件事不好说,等你完全恢复了,我们找个好的落脚处也不迟。”
陆观道啃着鱼,看看斐守岁又看看谢义山。
三人之间的气氛沉闷,小孩子不知那是为的他,茫然地看向手中烤鱼。
“不够吃吗?”
斐守岁摇摇头:“是在想明日抄近路,还是走官道。”
“走官道要翻过前头那座山,若是走近路凶险是一回事,倒是会快一些。”谢义山接过话头,他此时背对着陆观道,眼色一沉,“就看斐兄方不方便了。”
斐守岁笑道:“我随意。”
老妖怪听出谢伯茶的意思,这是在点他走小路。
目光再次落在钗花人偶上。也是,大白天的让普通人见着这样一个白花花的纸偶,难解释又引人注目。万一池钗花就此原地消散了,更不好理论。不如走小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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