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观道不语,他松开手直起背,目光淡淡地看向乌鸦。
乌鸦朝着他笑了笑。
“后悔了?”
陆观道仍是没有说话,谢义山想上前却被他甩手挡在了身后。血洒了几滴到谢义山脚边,宛如晨起见到的朝霞,碎去一地水洼。
“这可是你自己要死的。”乌鸦控制池钗花耸耸肩,“你的命本来不在我今夜的范畴里头。”
陆观道不语。
良久,他再次望向鱼肚白的天。
“好亮,”小孩忽然就不结巴了,“镇妖塔里,可曾有这样的亮光。”
“你!”
乌鸦反应过来,与谢义山一同惊讶地看着小孩。
陆观道对着乌鸦装出一个笑脸,惨白的,无力的,好似死前最后的回光返照。
“鸟妖,”陆观道的声音不轻不重,竟是带着笑,“回你该回的地方去吧。”
言尽,陆观道伸手在空中一握。木门发出巨响,那把插在门上的金色战戟突然出现在众人眼中。战戟如同被召唤,倏地抽离,一阵风似地悬浮在小孩手上。
乌鸦惊道:“这……”
陆观道脸色一沉,眉头皱起,战戟便随着他的思绪在空中行动自如。
斐守岁后退几尺,他乐得拍了拍手。老妖怪知晓,不管如何,将有一出好戏登场。
陆观道颠了下战戟。战戟变成适合孩子的大小,随即他抬步就以乌鸦为目标,很是趁手地挥动武器,将乌鸦逼得连连后退。
战戟所现的气有针对性地攻击乌鸦。乌鸦的银白长剑点地划过,亮出一道白光。
被逼走投无路的乌鸦嗤笑一句:“有名有姓的堂堂正神,居然附在一个稚童身上,就不怕这稚童承受不了,归西去?”
郁垒神荼对视一眼,他两压根就没有附身。只不过在陆观道身上留了一缕天上的仙力,结合陆观道自身流的血。
他们可不敢附陆观道的身。
且见陆观道腹部的伤口正在快速愈合,是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长骨生痂。
老妖怪挑眉,心里盘算着陆观道的身世。那郁垒神荼对陆观道青睐有加,说不准陆观道就是天上下凡来的仙。
可惜这么惨的仙,究竟是做错事了,才要掏肉补血。
第28章 赎罪
索性伤口在愈合。
本爱撒娇的陆观道,不知怎么的一声疼都没有喊,宛如一个只会挥舞战戟的木偶,木楞楞地攻击乌鸦。
可惜了池钗花的那件上好绸缎做的衣裳,一路来沾了泥水,染了血珠,眼下又被战戟刺划,早已不成样子。
乌鸦点地后退,她一手提着衣袍,一手用长剑挡战戟,嘴里还咯咯笑几声。
“小姑娘,你的好衣裳被他折腾破啦。”
陆观道听此言,眉头紧锁,更是不管池钗花死活。
战戟一下拨打开长剑,顺势直直地刺入池钗花的左小腹。一旋戟身,血渗得很快,但可惜是大红的料子,不仔细去看,竟是看不出来。
若不是池钗花的一声尖叫,谁能料想到那女儿家受了伤。
池钗花的声音比戟更加刺耳,叫喊声穿透了树林与黎明,惊起远处的两三只渡鸦。
战戟正被陆观道掌握,死死绞着衣料与皮肉。
陆观道脸上溅了血,应当是池钗花的,见他用另一只空着的手抹去血珠。
指腹擦过,血痕张狂了半张侧脸,空气之中仅留下浓浓的血腥味。
黎明初生的金乌,缓缓爬出地面。
光肆无忌惮地雕刻陆观道的身影。小孩长长的睫毛阴影下衬托一双丹凤眼,没有任何慈悲怜悯。
明明是天下大白,金乌日升,却勾勒着两人又长又深的影子。
那小小个头,未长高的陆观道,影子也印在很远的地方。像是皮影戏散场,烛火未灭时,还有皮影人在幕布上影绰绰地表演最后一场戏。
陆观道随便一动手,就牵扯着池钗花的皮肉。
小孩面容没有怜悯,换了个人般说道:“池家三姑娘池钗花,你可清醒了?”
乌鸦的意识被陆观道打入昏迷状态,作为身躯主人的池钗花在黑水之中忍着痛,回答:“是……”
“我打了你一顿,为的让你听清我接下所言,”语气冷冰冰的,“唐家一众人等皆死于鸟妖之手,下一世无法.轮回。而你亦是如此。”
池钗花终于能控制自己的躯壳,她慢慢抬眼,因短暂的魂归,肉身的痛一下子被遗忘。她握住战戟下刃,手掌立马被割出一道血痕。血水顺着掌纹滴在她的衣袍上,她却捏得更紧了。
“民女……是民女活该。”
陆观道一愣,战戟向下一沉,是池钗花支撑不住跪倒在地。
“民女没有慧眼,识不得豺狼虎豹,这是民女的命。”
池钗花低垂的脑袋上扬,她的脸早就支离破碎。一层脸皮剥落如暴雨返潮时的墙皮,皮下是白花花的肉,还有阴森森的头骨。随着动作,脸皮一片片掉在地上,揽了金乌赐给大地的光。
女儿家不在乎这个,她继续道:“民女不怕轮回畜生道,哪怕永生永世是一株草……”
陆观道啧了声,想用力拔出战戟,但被池钗花死死拽住。
“只可怜了孩子。”
后头的谢义山听到“孩子”二字,明显是惊到了。
“可怜了亓官家的二姑娘。”
陆观道似乎是听得不耐烦,他又想去拔出战戟,边说:“都一样。”
三字落,池钗花朝他笑了,笑得好似有个很开心的事情,陆观道见了不再用力去动战戟。
“你笑什么?”
“我?”池钗花终于松开手,她用一手的血托住自己的脸颊,惊恐又俏皮地说,“不知道,我不知道。只是忽然觉着、觉着这事情有些好笑罢了。”
陆观道不语,见势拔出战戟。血肉困不住异物,被迫分崩离析。战戟的刺血淋淋的,正反射出金乌的光,照到一张崩溃的笑脸。
是池钗花,池钗花摸着脸上白骨,笑嘻嘻地看向陆观道。
“小娃娃,你说的是真的?”
陆观道撇过头,不愿看池钗花这副人模鬼样。
“是,不过……”
“不过?”
池钗花捕捉到这一个轻微到快要听不到的词,她手脚并用,爬到陆观道身边,用沾满血与泥土的手抱住陆观道的腰。仰面时,早已分辨不出她的容貌。
女儿家的声音越来越低下:“不过什么,不过什么?你快说啊,快说啊!我、我是不是还能为他们做什么,什么都可以,让我赎罪!让我赎罪……我求求您……我……罪妇池钗花什么都愿意做,求您……”
见着池钗花缓缓松开手,血的印子在陆观道的衣服上一路而下。
池钗花跪在地上,捡起陆观道的一角乞丐衣,用额头相抵。
“求求您,您定能救他们……”
陆观道看向正升起的日光,他手一松,丢下战戟。
战戟哐当落地,化成一阵香灰,盈盈绕在两人身边。
小孩目光放在很远的地方,他小腹的伤好得差不多了,毫不费力地就能甩开池钗花,但是他没有这样做。
只听他说:“我救不了。”
“什么……”
池钗花再一仰首,她的脸完完全全没了面皮,就连双臂的皮肤都开始剥落。声音却还是她的,女儿家温柔的语调颤抖着。
“我不信,我不信……”
陆观道蹲下.身,光披在他与池钗花的肩头:“不过是多轮回几次,说不准运气好能成人。”
没了面容与眼睫的池钗花,无法眨眼抖搂眼泪,她呆呆地咀嚼陆观道所说,念着念着好像再也忍受不了般,嚎啕大哭起来。
女儿家的哭声比所有一切都骇人。她扯嗓子喊着亓官家的,喊着自己的婢子,喊着还未出世可怜的雏子。声音顶起金乌越升越高,池钗花哭啊喊啊,从悲鸣渐渐转换成了笑。似哭似笑,传入众人耳中,都诡异地激起一层鸡皮疙瘩。
池钗花又哭又闹,嘻嘻哈哈地站起来,她没了脸皮,没了好看的红衣裳,白白的骨头架子,明晃晃地露在外头。
“噫——我啊,竟落得一个人的下场呐!”
谢义山看着不是滋味,想不听那女儿家唱戏似的笑声,却躲不过女儿家一步步朝他走过来。
池钗花绕过陆观道,与谢义山说。
“我记得你呀,你是常来后院门边的乞丐!”池钗花咯咯笑几声,“你说话可好听嘞。”
陆观道转身走到池钗花身边,他也看向谢义山。
谢义山被说得羞愧难当,并非什么乞讨之事,是他自己本来能救人,却一再等待时机,落得池钗花现在这个模样。
池钗花又唱戏道:“你说那——说那可怜女子嫁豺狼,咯咯咯。我听到了,我都听到了,咿呀呀呀——”
“世人都说娇妻好呀,世人都成那虎豹,”池钗花捻指,甩着没有袖子的红衣,“捧着白骨一洒没,捧着金银变蓬蒿!哈哈哈哈!”
陆观道垂眸当作没听到池钗花说的,与谢义山:“你不是有法子吗?”
“我……”谢义山眼神飘忽。
话落。
池钗花居然不唱了,一双凹陷进去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谢义山。
小孩咳了下,看向池钗花,还用手扯了扯池钗花所剩无几的衣料。
“赎什么罪呢,你无罪可赎,”陆观道又咳嗽,良久才继续,语气已很是轻微,“你本无罪,何须自愧。”
池钗花的嘴角扬不起来:“他?是乞丐有法子,我没罪?我怎么没罪……我没罪?不……不……”
“是,你无罪,”陆观道眼皮子愈来愈沉,他坚持着说完最后一句谁都听不着的话,“他本也没有……”
轻如羽毛的五个字,像是泉眼流水一样流入斐守岁的耳朵里。也只有幻境的施术者,能全方位感受到这样的细微之处。
这小孩在说谁?
斐守岁走到众人之中,眼见着陆观道倒在地上。空中的郁垒神荼抽去那一缕仙力。战戟跟随原主人潇洒地离开这片是非之地。
只在谢义山脑海中留下一句话。
“照顾好小娃娃。我等之事小娃娃醒来后会忘却。你那一跪我等不受,你自然还是他门中人。”
谢义山听罢,在池钗花的沉默中,朝着空旷的天一作揖,是大礼。
斐守岁站在东面,此时的天已没了灰暗,朝阳从东方蔓延至整个蓝天,粉色与橙红交织着,好似一匹有经纬的布。
光从斐守岁的身体里穿透,照亮小孩青白的面孔。
可天上独独没有大红。世人都知道大红的色彩只有日落的火烧云才能瞥见。
谢义山拱手后,遵着郁垒神荼的意思,抱起陆观道往黑牙睡觉那屋走。陆观道瘦小的身躯有些咯手,谢义山手臂又受伤,吃力地一句话不说。池钗花在后头愣愣地跟着他也不出声。
小孩脸颊干瘪,脸色亦不好,斐守岁趴在窗边。等着陆观道躺好,时日已然不早了。
朝阳从屋子的纸窗里游进来,一点点碎屑的光,宛如群鱼。
谢义山特意给小孩盖好被褥,他的手臂用符纸贴着止住了血,才能勉勉强强抬手行动。他长叹一口气,转头看到小屋屋门处,一个女子,一个老者。
女子背上附着的鸟妖被打晕,一身破破烂烂的衣裳还没有谢义山一个乞丐得体。没有面皮的她,看不出是什么情绪。
老者眼白露出大半,口水从嘴角流下,痴傻似地笑着,站在池钗花身后。
这般惨样,谢义山心里头是五味杂陈,他撑着身子坐在榻边。
“我是能救,但……”谢义山移开目光,“但只能救魂魄,肉身是不成了。”
池钗花不说话。
“且需要时日,只怕那时候你又被乌鸦控制。”
谢义山说着,手渐渐捏紧褥子,他不敢看池钗花的眼睛。就只有眼睛了,一双单纯的尚未被妖污染的眼睛,那般直勾勾地看着他。没有过多的欲望,只在渴求一个回答。
伯茶咽了咽,努力去回应:“我用符纸能镇压乌鸦几日,其余的需要你等……”
“我等。”
两字从女儿家没有唇瓣的嘴里说出。她说得很是笃定,她知道自己没路可走了,信也好不信也罢。
眼前的谢义山停滞一瞬,回她。
“好。”
谢义山起身,从衣袖中取出三张泛黄的符纸。他走到池钗花面前,念着谁都听不明白的咒。
老妖怪看了看小孩,又去看谢义山。
那些个符纸悬在空中,变成三只白色的鸟儿,一只停在池钗花的另一个肩头,其余两只理着羽毛站在池钗花头上。
呼的一吹,鸟儿变成牢笼困住了乌鸦。
谢义山又用这个法子去护黑牙。黑牙这才脱离了幻梦,回过神时,脸上带着不知为何的笑意。
“我的财宝呢?”黑牙伸出双手在空中一下一下,“不见了?去哪儿了?”
谢义山皱眉,用一旁舀水的半个葫芦,倏地打在黑牙的手背上。
“醒醒!”
葫芦肚子里的水顺着沾湿了衣襟,黑牙浑身一颤,这才幡然醒悟。要不是池钗花那张脸,黑牙怕是还要继续痴迷。
屋子里清醒的两人齐刷刷看着黑牙。黑牙张大嘴,一排乌黑的牙齿就露出来。他伸手指着池钗花,到嘴的话,被迫憋成一个反问。
“我家小姐?”
第29章 着火
谢义山点点头。
黑牙似乎是不相信,他后退数步,直到碰着了装水的木桶,他才有意识地哆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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