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北?
不知道话本故事的斐守岁,低下了头,他见到本该冰封万里的极北雪地,生出一滴又一滴的春花。绿色蔓延开来,就像菌丝,从湿润的土地里攀爬古树树根。
是那一杯盏后,还有……解竹元的一坛子酒。
陛下先是晃神,定睛看着大地,随后他见到赤龙的美酒化成大雨,才有了笑意。
他言:“怪不得。”
众神的议论声响起。
“这极北千万年来都长不出高树,怎能让它逢春?”
“若是极北变暖,又要让何处变成冰天雪地?”
“暖了这一家,又要伤了……”
“那是极北,没有春的地方,除非倒转了阴阳,舍了别家的,才会……”
仿佛约定好了,话锋突转,神明的视线汇聚在解君与谢义山身上。
视线如刀,试图割下赤龙一身的皮肉与傲骨。
解君却笑着弯腰:“诸位请放心,没有任何的仙家宝地受损。”
“嘁。”烛九阴。
“没有吗?”
“真的没有吗……”
“我是不信的,这怎么可能。”
“他们赤龙一族,有信用吗?”
“有吗?”
“有……吗?”
解君耸耸肩,与陛下言:“您也别装傻充愣了,您不是看到了那片白雪肆意的覆盖地,您究竟还想沉默到什么时候?”
陛下:“……”
就在众神狐疑之中,斐守岁与陆观道率先瞥见一处夸张的皑皑地。
那里,他们曾经去过。
漆黑的城墙,位于高山之腰。山脚的平原白雪,寒冻了溪流。惹眼的腊梅,生在此处拟作红纸灯笼。可荒凉啊荒凉,这座城,没有一个生人。
乃。
梅花镇是也。
第245章 香魂
竟然是梅花镇!
本以为阴阳倒转,会选一处富饶的宝地……
却又有神的惊叹,叹一句:“你们快看,钟山!”
钟山不是在昆仑脚下……
等等!
斐守岁倏地回过头,他对上烛九阴毫不遮掩的视线。
烛九阴好似在说:“你终于发现了。”
斐守岁:“……”
居然没有察觉。
梅花镇在大地西南之角,而昆仑山脉便是梅花镇之后的天堑。钟山又坐落昆仑与梅花镇附近,不远,定是不远的。
斐守岁低下头,迫不及待地去寻天庭宝镜照射的钟山。
钟山呢?
早就被大雪覆盖,再也看不到宝石与玉树。
烛九阴被钉在高柱上,肆意大笑起来:“哈哈哈哈!选来选去,还不是拿我开刀!选得好啊,解竹元。偏偏选了我这没人住,只有女儿魂的地方!”
女儿魂……
先前烛九阴提过一嘴,他曾收留过许多女子魂魄于府邸养着,那老妇人……也在其内。
斐守岁着急地看向烛九阴。
烛九阴歪头:“你担心了?”
“……”
烛九阴努努嘴,转向高台神明。
“老东西,她们本就是该死之人,死了也就死了,没人会去怜兮。不过,若让我的术法失效,死人窟那蔓延千里的荒原屏障就会被大火吞噬,到时候……”烛九阴眯着眼,“到时候水火不容,又要可怜了哪里的百姓!更何况,那是昆仑脚下。昆仑啊昆仑!哈哈哈哈哈!烫死人的热气困住昆仑四周,这样再也没有人敢去昆仑求取仙丹,也就不会有蠢货去叨扰王母,岂不是一件妙事?”
陛下:“……看来你真的无法守牢了。”
“怎么了?您是怜悯我,还是怜悯那群在寒风里瑟瑟发抖的女儿魂?”
“不,”那陛下手一指,指着站在玉阶尽头的一神一妖,“有人来了。”
视线偏移,众人看到了戴着虎头面具的女子,与那九条尾巴的赤狐。
是西王母和解十青。
众神闭上嘴,寂静无边的天庭,再一次回应人间的暖春三月。
西王母未说一句话,仅凝望,陛下就明白了意思。
陛下笑道:“你们搬出的好帮手,要把我将军了。”
解君不言语。
西王母:“陛下。”
“嗳,我在这儿。”
“总有一日……”
“我知道。”
“怎么连话都不让人说完?”
“知道的话,又何须再说,”陛下的视线落寞起来,好似他成了在人间飘飘然的雪花,去覆盖山头的无名女儿墓,他说,“你以为我猜不到吗?”
西王母没有上前:“这么多年了,还是装糊涂的好手。”
“……”
没有等到回答,西王母甩袖,撂下一句话:“不需多久,极北就会牛羊成群,那样绵延的草地需要一个放牧的老者。黑石头你去……思安,你去吧。”
许是陆观道的视线太过炙热,让西王母愣了下。
西王母刻意掖了掖衣袖:“放牧一人足矣。至于镇妖塔,那里面早没了妖,又去镇妖谁?”
“哼……”陛下,“妖还是要寻的,不然让见素拿着琉璃花下凡作甚?”
“他?”
西王母回首,“案子没结,自有他的用处。”
“案子?你是说那涉及了三界雏鸟的案子?”
“不然,劳烦你再寻一处监牢。”
“有现成的为何不用?”
“无论如何,还是干干净净的好。”
“干干净净啊……”
旁边的仙使重新给陛下倒了杯酒。
西王母抬脚。
陛下在后大声:“极北的雪很快就会回去。”
“我不瞎。”
“牛羊总会散的。”
西王母冷哼:“人不会散。”
“呵。”
话落。
西王母走出了闷沉的宝殿,而解十青授意,踱步到斐守岁面前。
于千千万双眼睛里。
赤狐先是低下头细看了会儿,后开口:“解开吧。”
“解开?”斐守岁注意着神明动静,垂眸,“是……袈裟吗?”
殷红的袈裟还披在斐守岁身上,他墨发过腰,灰白衬托深浓,可不像孑然一身的出家人。
解十青微微颔首。
“那解开了……”烛九阴又如何?
解十青淡然眼眸:“无妨,解开吧,你若害怕我替你解。”
狐狸的手正要伸向袈裟,陆观道立马用力一拉斐守岁,将人儿藏在身后。
斐守岁踉跄几步,险些摔倒。
解十青愣了瞬,立马歉然:“得罪了,未有注意。”
“……”斐守岁。
“你也可以动手,”解十青笑着指了指,“解开它,我好还给菩萨。”
“菩萨?”
陆观道转过头,手指轻点袈裟的红。
“不是什么难解的东西。”解十青。
“我知道,”陆观道没好气地回了声,“不就是解个环吗?”
他好似在不爽解十青的那只手,连着嘴巴嘟囔。
“我来解,解开你就可以走了,对吧?”
“是。”赤狐笑眯眯。
“那你也不该伸手。”
“你说得对。”
斐守岁:“陆澹,你……”你要不看看这是哪里?
显然。
陆观道是知道的,他不避讳什么,俯身眨眨眼。
斐守岁:“……”
深绿的眼睛,比天庭不间断的棉云有情。
斐守岁不再后退,他就看着陆观道的手指落在袈裟环上。陆观道轻轻将缠绕的布料松绑,因环落胸前,又那般的近,好似陆观道抚平的不是褶皱,而是斐守岁浸在同辉宝鉴里凉透的心。
石头没有给槐树动身的机会,绕过,轻易地折一折袈裟,呼吸打在彼此黏糊的距离。
陆观道身上的异香,包裹斐守岁单薄的里衣。
袈裟闪出微光一阵。
斐守岁仍旧仰头看,陆观道自然不会错过任何守岁的视线。
但守岁启唇,又止。
而那赤狐已然接过了袈裟,却没有收在怀中。
尚沉在补天异香的气氛里,斐守岁没有发现解十青的异常。
异常到,为何突然要解衣袍,以及……
将那袈裟展开。
狐妖十青于众神的注视下,完成月老话本的最后一幕。
春风十里度玉门,折腰垂泪解袈裟。莫叹暖月无人知,衣袍之下怜香魂。
是那人间在落春雨,仅仅天庭的几个时辰,就让初秋跃到了暖春。是那展开的袈裟里,藏了一个个洁白的头颅,不知何处的坟茔,少了什么可怜。
头颅们排列整齐,一个叠着一个,皆是垂摆,像冬天挂在枝头的红柿子。
斐守岁见了头颅,瞳仁突然染了水雾,他分明没有感受到袈裟里藏了东西,那样大的头骨他怎会……
啊……
怎会。
斐守岁咽了咽,知道话本走向的陆观道抱住了他。
在他耳边低声:“和你想得一样,她们要走了。”
“不要……”
“不走的话,你要供养她们一辈子吗?”
“不……她还在里面……”
“要往前走,径缘。”
“我……不,我……”
斐守岁的手不停地往前够,但陆观道抱着他的力气加大,他舍不得去打陆观道,也舍不得离她们远去,那画笔里,曾经庇佑的魂灵。
原来。
原来袈裟的目的在此。
原来很久之前,蛇尾神明就暗示过他。
只是如今,拿走而已。
还她们自由。
斐守岁刚刚流过血泪的眼睛,再一次灌入湿咸,刺痛使他无法睁开眼,可他拼了命,去看袈裟里沉默的魂魄。亓官麓呢?池钗花呢?还有,还有……许多许多。
他忘了遇到多少的人,他也忘记在一幕幕黑夜里,有多少像陆观道一样的小孩小鬼,拉住他的衣角。
他抱起他们了吗?
斐守岁记不得了。
但画笔越来越满,执笔的人却越来越累。背着的箱笼看似轻巧,也不知里头藏了几片梧桐。守岁需要不停地支撑画笔,用妖力,让画笔可以承受魂魄的挤压。
也许时间久了,久到本来在旁看戏的黑白无常,也愿意上前问一句。
问:“槐妖大人,今儿还收魂吗?”
“你也是个奇妖,为何做吃力不讨好的事情?”
“哦,为了洗魂?洗什么魂,这样不是最蠢笨的法子吗?你又在为自己找什么借口?”
借口……
借口。
不是的。
斐守岁无可奈何地卸了力气,他的手搭在陆观道的手臂上,眼泪顺着脸颊,滴穿了天庭的玉阶。泪水拟作春雨,细细密密地让河岸的柳叶抽芽。斐守岁晃了晃脑袋,他知晓怎么挣扎都挣扎不开高他一个头的陆观道,他也知道他该放她们走了,为了他无法遮掩的狼狈的心。
洗魂。
洗了半辈子的魂,就这样被袈裟带走。
一个个,只有灰白颜色的头颅,曾经也是五彩。
斐守岁好不甘心,甚至有些怨念生在了心识里,点燃槐树脚下那一撮小小黄油菜。可惜花海摇啊摇,就像大河上孤单的小舟,摇走河面难以察觉的冷火。
陆观道在斐守岁耳边,安慰着,他将月老的说辞打碎,一点点挤出早想吐露的心声:“径缘,我明白你在想什么。”
斐守岁合上了一部分耳识,不想去听神明的闲言。
陆观道还说:“是从埋下她后开始点魂的,对吗?”
她?
是。
斐守岁下意识点头,眼神没了光亮,渐渐缩在陆观道怀中,发抖。
陆观道:“不必怕了。”
“我不怕……”
“是,你现在不怕了,”陆观道抬起头,目送拿着袈裟的解十青远去,“因为我们会在你身边,所以你打心底不怕了。走在石压地狱的时候,你的心里念叨了谁?”
“谁?”
斐守岁愈发不愿听他人言语,支支吾吾,“忘记了。”
“不,你没有忘记。”
“我?我……”
斐守岁有些冷,可能是极北的寒风还在,叫只穿着一件里衣的他,承受不住。他去回忆地狱里可怖的一幕,那鬼怪、那红烛、那神龛,他猛地一颤,模糊了眼前的棉云,就要双腿发软,瘫倒在地。
陆观道立马抓住了他的手,在他身边坚定地说:“就算江姑娘去了极北,只要我们写信,她也会赶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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