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观道猛然睁开眼,一刹那的犹豫都没有,石头冲向那个不停飘零的红衣。
青龙散,银蛇解,红衣袈裟落人间。
宝鉴碎,花海开,补天黑石续前缘。
在众神的凝视里,同辉宝鉴的幻术如瀑逆流。而那焦黑瀑布中,一抹殷红与一捧花束格外亮眼。
花束拦住了天上的红色星子。
在幻术四散之时,一条缘分红绳现于两人之间。
斐守岁睁开眼。
狂风吹乱他的墨发与衣摆,风干涩了眼帘,他看到模糊的影子,是陆观道欲言又止的面容。
红绳荡啊荡。
“你……”
守岁下意识伸手,因之前的伤口未愈,他吃痛了表情。
陆观道连忙迎上去,脸颊贴住斐守岁的手心。
两人相顾,无言露。
斐守岁弯了眼眉,他正想打破死寂,陆观道的一滴清泪滑落在了他的手掌。
守岁:“……”
陆观道毫无征兆地湿了心瓣,也不说话,也不吐什么苦水,他就看着斐守岁,一点点地流泪。
狂舞的风,阻隔神明低语。
宝鉴的考验,在此时碎裂。裂成一块块悦动星子,于两人头顶,开出群花的呢喃。
众星围绕。
有一株银色并蒂莲长在了宝鉴的正中央,拟作银月。
斐守岁无意看到双生蒂莲,他也见花下的烛九阴,在割腕取血。
那烛龙大喝一声:“死无归乡之魂,鬼火剥夺之魂,遇人不淑之魂,刀下含冤之魂,若愿往生为人,到吾身侧来!”
“到吾身侧,莲花之中来!”
斐守岁与陆观道一齐转头,在夹杂雨雪的风里,浑黑和银亮交织缠绵,他们看到了一个个低着头前行的背影。
熟悉。
陆观道第一眼,便见到了他的娘亲,陆姨。
而斐守岁寻遍了层叠的众魂,他所见一个久久不肯离去望乡台的老妇。
还有池钗花、北棠、阿珍、月星……
有仙的声音,透过棉云:“咦,你看看那群人。”
“什么?”
“那不是刚入雪狼门下,那个女娃娃的家人?”
是,一个北棠面貌的江家姊姊,顺流于人群。
烛九阴举着银并蒂,血从他的手上,流向并蒂莲心。
斐守岁却见到收养她的老妇人,不停地回头。
好似在寻找什么。
风声、人声还有脚步声。
烛九阴传音给斐守岁:“之前骗你的啦,她一直没有投胎哦。你先前遇到的黑白无常,是我的刻意嘱托。我不过看她可怜,才收留了她。”
“……”
烛九阴话落,老妇人的视线终于翻越黑压压的鬼魂,找到了陆观道怀里的斐守岁。
斐守岁慌张地想要离开怀抱,但被陆观道抱得更紧。
“陆澹!”
陆观道拨浪鼓似的摇头。
“我……”
斐守岁难得胆怯,又渴望着爱意能从老妇人的眼里流出,他一横心,再一次望向那张久久挥散不去的面容。
可。
老妇人的脸面早已模糊。
斐守岁半张着嘴:“娘……”
我是没有娘亲的。
“你……”
于是。
见白发苍苍的魂魄,逆行在暗潮之中,她朝着斐守岁,她分明都没有眼珠了,却还义无反顾地走向槐树。
斐守岁咽了咽。
烛九阴眯着眼。
守岁道:“同辉宝鉴,都是幻术。”
烛龙:“同辉宝鉴确实是幻术,可这双生并蒂唤来的,皆为真实。”
“真实……?”
眼看斐守岁的视线要陷进去,陆观道连忙在他耳边:“径缘!”
斐守岁的手,紧紧抓着陆观道衣袖:“我听得到。”
“那你千万不要……”
“我知道,”
守岁打断观道之言,他扭过头,就在老妇人气喘吁吁的奔跑声中,他将目光与心偏向了陆观道,他说,“我知道她早死了。我去看她的时候,她的坟上是一家肉包铺子。所以我早知道……”
怀中人在微微颤抖。
“我比谁都清楚,她死时的样子……”
“嗯。”陆观道低头。
额头相抵。
斐守岁:“假的,我看出来了,不过是假的。”
烛九阴:“……”
“我就算死了,我就算忘记了所有,我都不会忘记她的样子。她又岂能在我眼里,失了五识。”
但老妇人还在逆流,她以越来越快的速度,近乎是飞奔着跑向斐守岁。
跑向黑夜里发着亮光的红色星子。
斐守岁用了些许时间平复心情,他的脸还对着陆观道,他抬高了声音与烛九阴说:“大人,斯人如流水,岂能是我一个小妖能拦住的。”
烛九阴闷哼。
老妇人灰白的发,渐渐脱落。
“同辉宝鉴的所有幻术,照印不过小妖的一角从前,而小妖正如孟章神君所言……”
刚要离开的孟章,停下了脚,同二十八星宿的虚影一起回身。
斐守岁抬起眼眸,冲那诧异的青龙笑道:“神君说过‘着眼于未来,不拘泥现在’。小妖起初心有旧事无法理解,但如今,小妖看到大人的幻术,是明白了所谓‘拘泥’二字。”
青龙听罢,也无笑意,也无赞同。
他甩袖。
纵身跃入碎镜花海。
烛九阴在上,默默地从袖中取出方才啄走的牡丹花,他手举银灯莲,另一只手将花儿别在了耳上。
“你说吧。”
斐守岁咬唇,若要看到烛九阴,就一定会见到老妇人。
可叹,槐树早已下决心面对。
守岁深吸一口气,面对着同辉宝鉴带给他的磨难。
视线转动,略过九九八十一个劫。
斐守岁看到愈发靠近的老妇人,没了长发,没了花袄,空空的骨架咯吱咯吱,在黑流冰河丛里。
跑得像她死前,永远拿不起的筷子。
斐守岁也看到一袭暗红的烛九阴,头上那一朵从他心识而来,陆观道花海里的红色牡丹。
烛九阴笑看着守岁,捻两指,一压嗓子,老妇人就停下动作,跟随烛九阴。
唱道:“我儿修罗恶鬼心,我儿六月飘雪身。我儿忘了喂粥情,我儿弃我艳阳天。”
分明是骨头,斐守岁却在骨相上,逐渐看到生出皮肉的脸。
老妇人跟着烛龙的动作,撩了下没有的长发,她的手指轻点头骨。在她原本耳垂的位置,生出一朵与烛九阴一模一样的牡丹花。
牡丹比她艳丽,身处的黑夜群山比她静默。
她哪儿也比不上。
她只唱:“我儿丢下辛苦娘,我儿脚踏病残躯。我儿落泪于坟前,我儿转身不点烟。红不红,香烛燃尽。哭不哭,老娘痴心。我儿枯枝生千年,我儿怜棺于月弦。”
“我儿啊我儿!”
老妇人的嗓音沙哑,烛九阴在后,头一折,流下血红的泪。
“我儿啊我儿,苦不苦,冷月作陪!我儿啊我儿,哄不哄,怀中骨灰!我儿正月刨我坟,我儿抱我冰凉身。我儿不敢忘老娘,我儿锤骨于腰间。我儿啊我儿……”
那头颅也折。
那白骨也泣。
“我儿啊我儿,可别忘娘亲巨手。我儿啊我儿,可曾记墨笔娘魂。”
第242章 坟茔
巨手……娘魂……画笔……
斐守岁头颅刺痛,好似有苍鹰啄食他的头骨,复又将他从蓝天抛向悬崖。
他忘了什么。
唱腔还在继续,唱的是方才重复不停的“我儿啊我儿”。
白骨在昏黑的魂魄里撕心裂肺,斐守岁的记忆便在里头如丝线穿梭、编织、越过与重组。
他定是忘了什么。
但陆观道还抱着他,他不能为了自己所谓的记忆,而忘了受苦的石头。
斐守岁深深叹出一口气,仰头,疲倦万分地与陆观道说:“我们走罢。”
“可是你……”
“待在这儿也好不了,不如出去,”斐守岁皱眉,“我们走,走到同辉宝鉴外,说不定我……”
刹那。
记忆在坠落峡谷的那一瞬间,还给了斐径缘。
槐树没有忍住,一口鲜血,吐在了袈裟上。
措不及防。
陆观道还未出声,斐守岁就立马捂住口鼻,闷着气连连歉意:“对不住,我……”
我……
双眼一黑。
斐守岁看不到了。
可是陆观道的声音充斥着他的耳朵,那黑石头抓着他的手,喊得比谁都着急:“径缘,你怎么了?径缘!你的眼睛!径缘,血!血……”
血?
有暖流从五脏六腑压出,斐守岁根本无法阻止那血。
殷红的血,添彩了袈裟,而记忆如奔涌的大江大河,灌入斐守岁的心识。
浑浊的棕黄色江水染脏了大海。
斐守岁莫名其妙地站在心识槐树下,看着江水与海水相融。
泥浆扬起来,就像他尘封的记忆,飞溅,不停飞溅。
而斐守岁自己,只有血泪。
和宝鉴中高高在上的烛九阴一样,斐守岁折了头颅,血从他的耳朵和眼眶里一滴一滴汇聚,开在了槐树脚下。
记忆慢慢雕琢,陆观道的声音是记忆中突兀的杂音,但斐守岁少不了他。
斐守岁感触到陆观道在跑,跑去哪里?
一跃而下。
穿梭。
复又站在什么地方,受人审判。
可叹斐守岁并不害怕,他暂时失明的眼睛,只能看到幻境里,一个稚嫩的自己,跪在坟包旁抽噎。
还在说:“这世上、这世上是没有长生不老药……”
斐守岁:……
“我翻不过昆仑,见不到王母,没法子给你寻药。你投胎去了吗?又投去哪里了?”
斐守岁未料到自己狼狈的曾经,以及他根本不记得这些。王母?昆仑?他通通都忘了,他的心只记得盖在坟上的包子铺,那一屉屉热气腾腾的肉包。
何人对他的记忆动了手?
烛九阴?
斐守岁凝眉。
血珠穿成珠帘,他哭得可怜。
哭到大风吹打坟头草,铺天盖地的雨水,砸死了草下的蚂蚁。
斐守岁仍旧跪在坟前,用颤抖的手,去扶起摇摇欲坠的红烛。他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开始,开始动的手。当血泪渐渐干涸,当大雨湿透了他的衣襟,斐守岁才看到自己,竟然在扒那老妇人的坟茔。
用手,用早已血肉模糊的手掌,砸碎了棺木,捧出一具灰暗的白骨。
他将骨头抱在怀里,用一旁早准备的刀刃,割开自己的手腕。
血,滴下来了。
却救不活在风雨中,在望乡台上看到一切的老妇人。
斐守岁抱着曾经,痛哭。
风雨不动时,心如刀割。风雨交加时,心死魂灭。
痛觉从耳垂后蔓延,一点点肆意在斐守岁的眼与额头。那一种无法避免的痛,如针扎,扎烂了耳后皮肉。
试图扎出颗没有的良心。
记忆里的斐守岁一边忍痛,一边伸手,就在他的手掐住老妇人的脖颈时,他停了抽泣。那手先行一步,毫不犹豫地折断老妇人脆弱的骨头。
斐守岁垂着眼,取下老妇人的头颅,他用自己的血,为老妇人画了眼睫,画了唇瓣。
“结刍为狗……”
斐守岁:……
“借魂落灵……随我化形……”
指腹划开血珠。
那是斐守岁留魂己用的咒念。
老妖怪在心识中语塞,正因他知道老妇人的魂早去了阴曹地府,又能在此时唤来谁呢?
孤魂野鬼?
他又为何……
只见,本雨过天晴的记忆,再一次蒙灰。
飞腾于天上布雨的龙王,为一个女子让开了路。
斐守岁看向突然到来的女子。
那女子并不慈悲,淡漠的视线割舍给乱葬岗里,复杂的一幕。
女子身后跟着个暗红,是千万年来不变容颜的烛九阴。
烛九阴在后叉腰:“这就是你说的那个……那个不要命的小妖?”
“是。”女子。
“奥,那叫我来干嘛,看他刨人坟?”
女子肃穆的表情:“我想让你在千年后帮他一把。”
“我?”烛九阴跳脚,“让我背锅就算了,还要我去帮人!你别这么不讲道理,好处呢,好处!”
西王母回过身:“好处你自会知道。”
“你要当姜太公啊?没这个道理!”
西王母不搭话。
烛九阴在后,挑眉:“他真的就是跪在你昆仑脚下,整整十年的树妖?”
“是他。”
“哦,那我就好奇了,为何你当时不怜悯,现在又千里迢迢赶来嘱咐?”
“是他太蠢了,我岂会在众仙眼下给出仙丹。我若是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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