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吃人的宅子,吃人的夫君,谁爱谁就要去。不让我飞,还不让我跑……”
“咿呀呀,咿呀呀,”是小孩,“新娘子,快来呀,快来夫妻对拜呀。”
耳边有喜事才会放的爆竹声,隐约着,池钗花的低语被盖过,随之是炸在斐守岁耳边的四个字。
“一拜天地——”
斐守岁咬唇,猛地跪倒在地,他的唇角渗出血,一双好看的眼睛看不着光亮。
模糊的视线里,池钗花被乌鸦控制着往前走,如同傀儡穿过斐守岁透明的身躯,走到谢义山面前。
正巧又落下:“二拜高堂——”
斐守岁转过头,看到谢义山死死握着招魂幡,勉强站在怨气里。
耳边迟迟没有“夫妻对拜”。
看那本该对拜的女儿家抬手做一兰花指,眼睛空洞望着谢义山,是乌鸦在替她说话。
“小郎君能否救我?”
谢义山啐骂:“鸟妖,你别以为我看不出来。”
池钗花抿唇笑了笑。
“你要是愿意被我附身,我就放了她。”
话落,斐守岁看到谢义山的眼神里头明显觉出了迟疑。
“我就知道你不会这样做,毕竟萍水相逢,连友人都算不上,还谈救与不救呢。”
乌鸦转身,笑着拍拍手,一副胜券在握的样子。
谁知谢义山看准了这一刻,掏出仅有的铜钱,单手掐诀。
见咒法带动铜钱绕在谢义山身边,这与幻境外头的不一样,仿佛是更有攻击性些。
红黑色调的光像一把斧子,就冲着池钗花的后背砍去。
池钗花一侧,躲开斧子,正要嘲讽谢义山,她却被什么箍住。几枚铜钱一下子围绕她,成一阵法,而乌鸦控制的池钗花正在法阵中间。
谢义山拄着招魂幡,抬头咧嘴强撑般笑了笑:“我为什么要信你说的。我若被你附身,池钗花躲得过你?”
“哼,还以为小鬼是个热血男儿,没想到步步为营了呢。”
乌鸦咯咯笑道,她丝毫没有被困的慌张与窘迫。
谢义山自然知晓这是为什么,毕竟铜钱不够,他的法阵也就撑不了多久,眼下留给他的选择,只有逃。
可他逃了,池钗花如何,那僵在怨气里头的黑牙又如何。
谢义山瞥一眼周遭的怨念,是不减反增,而他不曾精通驱散的咒术。真是一山翻过一山难。
默然片刻。
一枚铜钱应声碎了,乌鸦瞪着谢义山,舔了舔上唇。
“小鬼,你觉得你还能撑多久?”
谢义山不说话,背手紧紧拽着他留下保命的一个铜钱。
要跑他绰绰有余,要打他毫无胜算。
旁边稍加休整的斐守岁缓缓起身,抹去嘴角血迹,他也在等着谢义山的决定。不过与后头他见到的,这夜的死局,谢义山应当是破了。
至于怎么个破法,老妖怪很好奇。
谢义山拿着招魂幡,扯皮回道:“我能撑到救出池钗花为止,你信吗?”
“哈哈哈哈!”乌鸦听到后,毫无掩饰地用那张池钗花的脸大笑,皱纹因夸张的笑,挤出来,随即她又说,“小鬼,你当真不会写‘不自量力’这四个字?”
谢义山咽了下口水,额头已然冒出冷汗。
“看家本事还没拿出来,岂有丢盔卸甲的。”
乌鸦一听,表情严肃不少。
斐守岁蹙眉思索,难不成是召出老者魂魄那招?
去看谢义山,明明手里铜钱也没几个了,他又想怎么施法。
老妖怪不思其解,身边的怨灵又在喋喋不休,他执扇一扇,方去看谢义山。他的角度能看着谢义山颈背处的冷汗泠泠。
是在逞能。
斐守岁挑了挑眉,等待着下一步谢义山的举动。
正在此时,怨气的外头忽然有个稚童的声音,响在一妖一人之间。
谢义山斜眼看到浓黑的雾,笑说:“这大晚上的,不会是你的同伙吧?”
“哼,”乌鸦刺了一句,“我倒是不需要帮手,只怕是郎君你的。”
“……”
谢义山在心里头啐了口。只听是小碎步,走路踩着落叶清响的声,一点点靠近他。
斐守岁面前的幻境之人还在纳闷,而他率先用了妖身灰白的瞳,透过怨气看到了。
好巧不巧,是个熟人。
老妖怪见到他,不由得要皱眉,心里头的盘算因这个小孩又得重新打了。
是乞丐样子的陆观道。
鬼晓得大晚上,他一个小娃娃出来做什么。虽然陆观道不是人,但这样的举动,很难不让斐守岁怀疑些什么。
眼见着陆观道提起不合身的裤子往怨气黑雾里头走,他嘴里还嘟囔:“怎么突、突然就黑漆漆了。”
这时,陆观道还是个话都说不清的结巴。
斐守岁叹出一气,再去看谢义山与乌鸦的动静,一妖一人都愣愣的,不知损对方些什么。
“呃……”
谢义山瞪大了眼,看到那些个散不去的怨气,因小孩的闯入纷纷退到一边。
走了几步的陆观道看到有人,慢慢停下脚。
小孩看了看盯着他的谢义山,又看看池钗花,抬手往路的前方一指。
“棺材铺是、是往前头走吗?”
话毕,本想回话的谢义山听到一声铜钱断开的声音。
斐守岁后退几步,隐在黑暗里,抱胸等着看戏。
乌鸦身上的铜钱只剩一半了,那怨气也源源不断地从她身上涌出来。
黑雾越来越浓,凡是要在雾里头落脚的鸟,一触到雾气,三两下的就倒在地上,死得僵硬,更别说什么虫鸣。
这段路,安静地像散了场的丧事,除去扫一地的黄色纸钱,笤帚刮过泥地的声音,在那儿谁都不会去寒暄。
又是眨眼的功夫,再一枚铜钱裂在地上。
谢义山见状不管三七二十一,甩出手里最后一枚铜钱,大步朝陆观道跑去。
陆观道只看到一个他完全不认识的乞丐,胡子拉碴的样子,就这般朝他跑过来。
小孩惊慌着要跑,谢义山已经一把手拦腰抱起他。
已经来不及了。
又一枚铜钱碎落。
谢义山急道:“小娃娃,我带你走,你能不能教我驱散怨气的法子!”
说着,谢义山不知从哪个口袋里掏出三枚铜钱,转身就抛向乌鸦。
乌鸦咯咯笑道:“哼,这就是你的看家本事吗?”
陆观道完全不知谢义山说的是什么,他慌慌地从袖子里头拿出半块烧饼。
“我就只有这个,给你、你能不能放我下来,我、我自己走。”
“……你。”
谢义山哭笑不得。
在场就斐守岁轻笑出了声。
老妖怪打量陆观道,与他初次在棺材铺外见到的状态一模一样。说准了,这不是人的陆观道平日里就在附近游走,而斐守岁能遇到他或许是蓄谋已久。
看着赶巧的小人儿惊恐地看着谢义山。谢义山还跑向了黑牙。
黑牙痴痴地站在原地,头仰着不知在看什么。
陆观道缩着脑袋,他终于见到个认识的,语气明显上扬,手指指着黑牙就说。
“棺材、棺材铺的爷爷,给我喝过、喝过水!”
“嗯。”
谢义山回了个字,他又用力一把拉起黑牙,可黑牙像是黏在了那里,双脚连抬都不抬一下。
索性有陆观道在周围的怨气都不敢靠近。
乌鸦可不管怨气的事,她远远地嘲讽:“被我定在梦里头啦,小鬼你带不走的。”
谢义山骂了句娘,从衣襟中揪出一张符纸贴在了黑牙额头。
无济于事。
怀中的陆观道仰首,又去看黑牙,他问:“这是在做什么?”
“带他走。”
陆观道看到谢义山手忙脚乱的一张张符纸试来试去,黑牙却还是站在原地,双目无神望着看不到月亮的夜。
小孩子试探似地伸手,拉了拉黑牙的袖子,说:“爷爷,我来找你讨水喝,你理理我呗。”
第26章 死局
“小崽子,你以为说几句话他就能跟你走了?”乌鸦用池钗花的脸嘲笑着,“未免太看不起我了。”
谁料下一瞬,黑牙的双眸有了光彩,猛地大口喘气。
“我,我这是在哪里?”
乌鸦哑口无言。
陆观道压根不搭理乌鸦,他笑眯眯地在黑牙眼前挥挥手,说:“老爷爷,跑、跑咯!”
当黑牙还沉浸在不知发生了什么的思绪里头,谢义山一把拽着他陈旧的身体,就往棺材铺跑。
此刻,乌鸦身上只有两枚铜钱了。
谢义山脚步如飞,嘴里碎骂个不停:“真是见鬼,还说我一人就能对付,这分明是我被追着打。江幸这个杀千刀的,丢下我就跑,没良心的家伙。”
边说还边从袖子里拿出符纸,往身后丢。
嘴里仍是喋喋不休,顺带问候了叫江幸的一家子,连带祖宗十八代。
陆观道是听不明白这里头的意思。黑牙还愣着神,沉浸在乌鸦编织的美梦里头。
大概也就斐守岁能道出个一二。老妖怪曾有听闻,江湖上有个除妖的翘楚,年芳十八,名江千念,字幸。
不过斐守岁没有见过此人,仅是道听途说。
老妖怪跟在谢义山身后,黄色的符纸透过他的身体,远远地变成一个又一个屏障,但挡不了多久。
铜钱已尽,乌鸦大笑一声。
“小鬼,你要为此付出代价。”
话落。
乌鸦忽然摸了摸脸,是池钗花的面容,因怨气裂出一道道痕。痕迹里没有血,黏糊糊的像是一只只窥探的眼睛。
乌鸦知道池钗花的身躯坚持不了多久。
不过乌鸦并不在意,她提着裙摆,笑着走上几步,与池钗花的魂灵说。
“哎呀呀,哎呀呀,小姑娘你的身体要坏了,怎么连一晚上都坚持不了呢。”
池钗花没有回应。
斐守岁听到了,他回头看一眼,看到一个因没水而萎缩的花骨朵,是本该肆意生长的池钗花。老妖怪看着说不出什么,只能疾步与前头三人一块进了棺材铺。
木门被谢义山死死关上,门闩扣得严实。
谢义山放下陆观道,呼出一口浊气,他被乌鸦所伤的手臂还在隐隐作痛,却也只能忍着。见他走向木门三步距离,将一叠符纸整整齐齐地贴了木门内一圈,又东张西望。
问黑牙:“平日你供奉的……郁垒神荼放哪儿了?”
黑牙痴痴地朝屋内一指:“一对香烛,三只香灰的就是。”
“好。”
谢义山摸索着从一个补丁里拿出一枚泛着绿光的铜钱,他把此铜钱按在未有受伤的那只手的虎口处。一旁倚树的斐守岁看着谢义山深吸一口气,双指点铜钱,因声音太小,斐守岁听不清谢义山说了什么。
只见谢义山咬牙凝眉,汗湿了碎发:“不成吗……”
什么不成?
斐守岁纳闷之余,陆观道喝饱了水。小孩子走去几步,仰头拉了拉谢义山的袖子。
“做什么呢?”
谢义山觉着烦,甩开了陆观道的手:“莫来吵我。”
“……唔,”陆观道眨眨眼,将脑袋瓜仰得更后头,“那这是什、什么呀。”
谢义山一愣,同时斐守岁也朝陆观道所说方向看去。
所见之物,让斐守岁不由得后退几步。
是两尊怒目圆瞪的仙,赤红的面容,着一身金甲战袍,高有三十尺,仙带飘飘却不失威严,就这般腾空在谢义山头上。
本是浓黑的夜,却被他俩照得宛如白昼。
谢义山眼瞳里印出两尊仙的容貌,他咽了咽口水,然后颤颤巍巍地朝上空拱手:“晚辈、晚辈请……”
两仙瞪着谢义山不语。
谢义山哽住不知如何开口。
沉默好久,谢义山做贼似的放下手,他腰边的陆观道看着他。
“你会变戏法?”小孩说。
谢义山摇头如个拨浪鼓。
“那……”陆观道手一指,“他、他们是从哪里来的?”
被指的两仙似有笑意,见其中手执金色战戟的那位俯身道:“小娃娃,我等是从天上来的,不知你唤我等何意?”
陆观道看到这张不怒自威的红脸,有些害怕:“不是我唤的,是他、他,不是我……”
那仙转头又看谢义山,正要启唇说话,乌鸦已经到了棺材铺前。
扑鼻的尸臭比人先行一步,一个个冤死的魂游荡在棺材铺上空,虎视眈眈着里头的生人。
谢义山见时机已到,实在是顾不得什么祖师爷的教诲。扑通一声,跪在两仙面前。
道一句:“晚辈请神,请仙长救救这宅子的主人。”
说着,谢义山朝黑牙看了眼。黑牙仍是痴痴的,沉浸在梦里头。
手执战戟的仙看向另一仙,他笑说:“吾乃神荼,守凡人家宅,自是会挡着邪祟不入宅院,你又何必特意请我等来。”
斐守岁隐在树后,他打眼见着这郁垒神荼,倒是真货。老妖怪也只在画册集子上见过,这回的幻境算是让他开了眼。
外头的乌鸦走到木门前,一道道符纸拦了她的路,棺材铺上空的仙她自然看见到了,可她不惧,对着屋内讽道。
捻起兰花指:“哟,这是哪儿来的救兵呐~”
两仙抬眼,俯瞰池钗花支离破碎的躯壳,低头与谢义山说:“为此女子?”
谢义山不敢抬眼,拱手伏地:“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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