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闷着声儿的亓官麓打断斐守岁之言,她顶着烛九阴的威压,“公子若是软弱之辈,那生前的我又是何等的……”
话还没说完。
亓官麓看到血水灌满了斐守岁的四肢。
“公子……公子!”
烛九阴做一噤声手势。
斐守岁:“不必担忧,这是我的命。”
“可是公子!”
“是啊,姑娘你无须担惊受怕,这是他的命,也是他的福。”
烛九阴的头颅绕在斐守岁耳边低语,“你的罪孽,你的福祉。斐径缘,你想想你受的苦吧,你真的甘心吗?哪怕有那么一丝一毫的恨,都能成为我手上的利刃。”
“不。”
“……”
烛九阴闭上了嘴,他看到斐守岁除却脸颊,全身陷入暗红,但还在回绝他的话。
反驳着:“我的恨,要是成了沾血的刀,那我又与它们何异?”
“它们?”
“是它们。”
“你真奇怪。”
斐守岁仰起头,仅剩一双眸子的他,冷然看着烛龙:“总要有奇怪的,为何不能是我。”
“你在沾沾自喜。”
“喜?”
“是啊,你在自满你的独特。”
“……呵,算是吧。”
言毕。
斐守岁被暗红吞噬,如溶解的水波,瘫倒在火莲裙下。而亓官麓因斐守岁的消失,也同夏日散开的烟花,扑腾一声,坠落宁静之湖。
寂寞无边的火莲,独剩烛龙在火里轻叹。
烛九阴的脸皮一甩,顺着水波,他从暗红的水里赤.裸而生,纯白的长发盖在他身上成了新衣。
可他并不高兴,眉头紧锁,看那消失的槐树,说道:“借都借了,嗳……”
耳边有角风阵阵。
人声、悲哀以及低语。
烛九阴撩了一把长发:“你想得这般周全,但结果往往事与愿违。不管怎样,斐径缘你在水里给我听好了。”
化为水波的斐守岁:“……”
“我将重塑你的木身,就当困你在死人窟的歉礼,不过代价便是……”
眼见涟漪卷卷,那是斐守岁的疑问。
烛九阴笑了声:“我会暂时控制你的身躯。一,怕你不适新木;二,我想让你看看,面对那群老不死的家伙,要怎样才能不落下风。别再对着他们屈膝弯腰了,他们是神无疑,可在神之上该是千千万万的黎明苍生。”
斐守岁:“这话……”
暗红的水,吐出一个个泡泡。
烛九阴挑眉:“怎么?”
“不像是您能说出口的。”
“……”
“这些话,莫非……?”
“是,我不喜欢这样的豪情壮志,”烛九阴单手掐诀,笑道,“你也猜到了吧,这番话的主人。”
是谁?
斐守岁沉浸在昏暗无光的水里,窒息的感觉开始蔓延。冗长无趣一生,在他的面前依次展开。
一卷卷枯黄的书,里头是干涸的曾经。瞥见老妇人,又望到那曾经轻生的山崖,究竟是哪位大罗神仙,在后推手?
水压渐渐重了。
暗红黏稠的水,如同不停攀爬的手,抓住未曾遮拦的烛九阴。
烛九阴朝天看去,叹出长长一气:“你的一生,好混沌。”
斐守岁:“……”
“对不住槐树,要重塑身躯,必须让你一览无遗。”
“我知。”
于是。
暗红牵扯两人,斐守岁的过去在烛九阴眼前上场。
一个两个,好像戏台上的偶人,又哭又笑。
生了,复又死了。
只有斐守岁自始至终站在戏台中央,那个代表了他的偶人,平静的脸,淡然的眉,没有流下一滴眼泪。
风卷啊卷,落叶吹啊吹。
嘈杂混沌里,角风阵阵。
有老妇人的呢喃穿透人群,落在烛九阴耳中。
那老妇人在远远地唤,唤的是:“小娃娃,小娃娃。”
烛九阴挑眉。
老妇人佝偻着背,脚步急踏,走到戏台一边,唱道:“小娃娃你别伤心,老婆子岁数尽了,也就走了。都怪老婆子贪心,明知你是天上来的仙儿,却还把你困在身边……”
斐守岁闭上眼。
烛九阴.道:“这是在人间收留你的老妇。”
“大人别说了……”
烛九阴叉腰。
可老妇人没有离开,那个盘着白发,身穿花袄的老人,揽起一双岁月的眼。
悲唱一段:“三月飘雪生我儿,我儿弃时荷花开。花开池边落寞柳,柳默人哀孤身叹。叹绳不够锁残身,身残病妇却见儿。儿生一张娃娃脸,儿救惨妇在崖边。我儿,我儿,生你时大雪皑皑。我儿,我儿,弃你时鸟鸣虫蝉。”
斐守岁想要捂上耳朵,可惜霸道的暗红没有给他抬手的机会。
老妇人换了一种腔调,婉转的语气变成了开闸的泥水。
水冲了开来,奔腾如同骏马:“可怜蝉死妇也去,可叹我儿不再来!十八里山路,三十沓火纸,烧漫了荒山,留不下我儿!”
斐守岁咬唇。
“我儿,我儿,娘亲弃你在孤宅!我儿,我儿,莫嫌娘亲……”
娘亲?
声音落得突然。
斐守岁倏地睁开双眼,他看到戏台上的妇人,头颅坠下,坠在了冰冷的木板之上。
她再也唱不出了,就算代表斐守岁的偶人跑去接住她的头颅,她也早早死了。
斐守岁酸涩了鼻尖,他无法忍受泪水,便一咬牙,转过头去。
“不看了?”烛九阴。
“嗯,”斐守岁深吸,语气颤抖,“不……不看了。”
便见。
老妇人抱着自己的脑袋,退场。
而一个穿书生衣裳,背着箱笼的偶人从戏台一边走起,走在梧桐树下。
斐守岁:“……”
书生之后,还有一顶鬼鬼祟祟的红轿。
那是开头,也是遇见亓官还有……陆观道之地。
红色的轿子晃啊晃,小小的人儿跟啊跟。
许久没有敞开心扉的书生,回转身子,笑看那衣衫褴褛的乞丐。
“你跟着我做甚?”
“嗳?”小陆观道眨眨眼,“不、不能跟吗?”
“你该去跟那些富贵人家,而不是我。”
“可我、我不想要那些有钱的,我!我只愿跟着你……”
书生皱眉:“怎么不听劝。”
小孩撒娇:“呜呜!我不碍事,一点都、都不碍事!”
一旁。
斐守岁:“不必看了,大人。”
烛九阴却不愿:“这段故事我不曾知道。”
“……”
戏台凌乱了时间。
斐守岁见到短短的过去,是一个个五彩的魂。
穿着寿衣的小乞丐赖着不走,红枫林里谢义山带路入宅,还有紫衣的江千念碎了一地琉璃花,绯红的官服挂在薛宅门前,困住一府怨念。
黑色的乌鸦飞在半空,牵动钗花在徐徐前行。
白色的狐狸跟着海棠,却让前头的海棠花慢慢枯萎。
一滴绯红溅开白色荼蘼,一只白蛾碾碎了花瓣与落叶。
而斐守岁呢。
那个守岁的小偶人从戏台的中央,走到了唱戏人的身边,他一点点,晕开在色彩斑斓的染缸里。
一去不返。
斐守岁:“看这些……”作甚。
烛九阴:“有趣啊,多有趣的一段日子,比你之前的苦闷生活要好太多。”
“是吗。”
“是啊,你没发现?”
“发现什么?”斐守岁不愿细想。
烛九阴一愣,他笑着伸手,指向戏台里的守岁偶人:“你在遇见石头的时候,分明笑了。”
“……”
“还有那半龙半人的道士,雪狼一族……”
“不用说了,”斐守岁打断烛九阴的话,他低低一句,“我知道。”
“哦哟,你知道呀。”
“嗯……”
“那你这是在回避什么?”
“回避?”
烛九阴的一句话挑断斐守岁的思绪,水波开始混乱守岁的心识,往事如急行的雨燕,飞过槐树下落寞的偶人。
到底何曾回避。
斐守岁垂眼:“那时不知今朝。”
“哦,那如今呢?”
“如今……”
“既然你有十足的借口,那我就问问你。同现在而言,你还想着脱身于他们,独自一人吗?”
听罢。
斐守岁咽了咽:“我……”
“嗯?”烛九阴,“我不要听虚言。”
“大人,您是在逼我说话。”
“对,就是我在逼你,”烛九阴满不在乎地承认,“与人合作,自然要知根知底。”
“……此话有理。”
言毕。
斐守岁抬起头,他看到空广的戏台上,有一红一白的偶人,是现在的他与烛九阴。
演出一幕。
红脸恶鬼问阴阳,白脸书生答圆缺。
而守岁偶人低着头,好似一棵沉默的古树。
“我若……”
“嗯哼?”
“我若还想独身,就不会在此地留恋。”
“噗。”
“?”笑什么?
斐守岁的脸色虽白,但那戏台上的偶人早替他红了耳垂,捂住双颊。
烛九阴也没有回话,见他离开斐守岁,朝戏台走去。
戏台上的小偶人在羞红后,开始捻指唱戏。
唱的是:“身向那阳关道,心却在阑珊庙。”
烛九阴的声音。
烛龙正配合守岁偶人的动作,兰花指挑起。
“若要问前路何方,莫不是昆仑脚下,一个和尚。”
和尚……
是乐安,还是解十青?
看小偶人弯下腰,从团团大雾中捡起一把宝剑。
偶人背着剑,两指束胸前:“只可惜宝剑已老,轻舟里琵琶不笑。纵有书生画匣,箱笼藏狐狸海棠,愁肠衣裳。”
听了一会儿。
斐守岁的意识凝成虚影,他上前拉住烛九阴的白发,垂着头,晃荡一下。
但烛九阴却不搭理他,续唱:“好巧好巧,黑鸟衔走了银丝,狐狸拐跑了粉棠。独剩山茶开在寒冬,荼蘼谢了……”
谢……
只见戏台浓浓的雾气裹住了小偶人。守岁偶人站在那儿,低眉折腰。
有海棠,有山茶,还有荼蘼从偶人的脚边生长,不论藤条带不带刺,他们义无反顾地顺守岁而上。
一朵两朵,开了又谢,谢了复开。
烛九阴看罢,唱完最后一句:“荼蘼谢了大雪,一场招摇。”
第232章 若木
唱罢。
大雾铺散斐守岁的一生,而小小戏台没了百花,徒留一棵古槐。
槐树站在中央,枝条垂摆,揽下一手细碎的叶。
斐守岁见了,只道:“大人可算看尽了?”
“算吧。”烛九阴耸肩。
何言“吧”字。
斐守岁凝眉,暗红的水拥挤着他往河底靠,没有光亮的大海,仿佛有无数双眼睛在里头生长,窥探。
守岁还记得陆观道曾说,说他要去河底找他,却没有找到,捞了一手的淤泥。
可惜因为沉底,守岁现在看不清任何,哪怕陆观道潜水游龙,他都看不到了。
深吸一口气,吸入冰冷的薄雾。
就这般被人看穿了心底,斐守岁有些不甘心,他在同辉宝鉴与烛九阴的术法下,缓缓闭上双眼,困倦开始在他的脑海里扎根。
他有些累了。
意识在告诉斐守岁,紧绷的神经可以松懈,未来的未来不用他担惊受怕。只要安眠便可,安眠之后,不需要他再去操心。
槐树轻轻哼了声:“大人的术法也算温柔。”
“温柔?”烛九阴一边施法,一边透过水观察斐守岁的样子,“第一次有人这么夸我。”
“不算夸……”眼皮在打架。
“这不算吗?”
“嗯……”
“那什么算,又要说出怎样的话……”
话落一半,烛九阴募地闭上嘴,他见水中槐树入眠,也便歇了声音,不去叨扰树叶下乌青的眼袋。
不过安静没多久,身侧的火莲就有了窸窸窣窣的动静。
烛九阴冷笑一气,弯下腰,凝视斐守岁的面貌。他开始既不小声,也不夸大地喃喃自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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