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听适才乌鸦自己所说,怕是八九不离十。
老妖怪指尖摸着扇坠,琢磨起这位对他而言的前辈。怪不得谢义山不能处理,这些个顶端的妖,就算被炼化消磨妖力,也不是谢义山一人能对付的。
怨气愈发重了。
乌鸦正激起池钗花魂魄里的怨恨,她伏在池钗花耳边,像是在说私语。
“你所恨之人,就在你面前。杀了他,快杀了他!你想想是谁抢走了你的夫君,是谁逼着你独守空房。小姑娘只要你杀了她,你就自由了,这世上再不会有人来抢走唐永的宠爱,你就是最后的胜利者……”
池钗花拿着发钗,她的双眸恢复光亮,却带了些许煞气。一挥手,她身边的丝线随之退散。
女儿家散发坐在榻边,身上的衣料遮挡不住她的身躯,她便裹了薄褥子,居高临下地看着唐年。
一双桃花眼不似生前那样楚楚动人,有的不过冷漠。碎发落在脸颊两侧,衬她的脸如瓷娃娃般小巧精致。
池钗花变了。
斐守岁能感受到明显的差异。
女儿家说:“我杀了他?”
“嘻嘻嘻嘻,对,杀了他,”乌鸦埋头理了理羽毛,笑道,“他还活着,但就一口气了,他无法反抗你,快动手吧。”
唐年虽半死不活,但还能听到声音,他微睁着眼,看着池钗花这般看他。
“嫂嫂……”
虚弱的声音刺痛池钗花的神经。
“你可知你干了什么?”
池钗花一咬牙,猛地一脚踢在唐年肩上。
失去了鸟妖,唐年连痛感都不复存在。
沉默许久。
“我该死……”
“你该死?”
池钗花万万没想到,她会等来这样一句回答。一句轻飘飘的,毫无反抗之意的话。
怒火因鸟妖的存在一下子被点燃,池钗花连着踹了好几脚,还不足解气。
“你确实该死,你该死啊……”
说着说着,池钗花自己倒先流起眼泪。白花花的泪水像是不要钱一样,从女儿家的眼眶里涌出。
唐年秉着最后一口气,虚弱道:“他能娶到嫂嫂你,真是他三生的荣幸,我不过这个家的累赘……”
乌鸦啄了啄羽毛,觉着无趣,继续在池钗花耳边吹起耳旁风。
“到现在你还相信他的鬼话?你忘了他刚刚是怎么对你的?可别被他这副模样骗了去,小姑娘。”
池钗花一愣,眼神又凶狠起来,她未开口,唐年又说。
“当年的诗是我写的,那帕子也是我洗的,不过嫂嫂不知道罢了。咳咳咳……我才是心悦嫂嫂的唐家小弟……”
“你说什么?”
“不过后来,他强上了我罢了。要是嫂嫂能早日脱离苦海,有多好。休妻也成,总比待在炼狱里强……”
“强”字落尾,唐年气尽。
池钗花愣在床上,她如机关人偶一样慢慢转过头,双目痴痴地看着乌鸦。
“他说了什么?”
乌鸦装傻充愣:“小姑娘,你不是听到了。”
池钗花再也没有力气去举那只发钗,她的长发落在脸上,眼睛里头空空的,无神地望着乱成一团的床榻。
“谁死了?”
乌鸦歪歪脑袋:“唐年啊。”
“啊,是唐家小弟唐年……”
池钗花放下手中发钗,她一点一点将脚挪远。俯身,撩开了唐年的发。
“噫。”她转头与乌鸦说,“这是死了吗?”
“是。”
乌鸦仿佛一个捧哏的,附和着池钗花的话。
寂静。
夜重新步入空无之中,鸟叫声响过,惊得池钗花伸出头去看窗外。
明月皎皎,星空璀璨。
池钗花下了榻,褥子拖在地上,她站在微阖的窗边,用力把两扇窗户打开,一阵冷风冲进女儿家的发丝里。
她打了个冷战。
斐守岁看着这一幕,他趁池钗花还在望月,起身走到唐年身旁,用画笔点去幻境中唐年的魂。
还剩池钗花与唐永的,斐守岁想着,他此行无非知道池钗花的结局,池钗花为何不愿往生。虽已猜得大概,但还需走到最后一步。
更何况他还不知棺材铺的黑牙做钗花纸偶的目的。
一切的只不过有了开始,尚未结束。
第22章 真脏
池钗花就这样仰头去看弯弯的月,她什么都不愿说,也没有回头看唐年的尸身。
这一切仿佛很唐突,而作为局中人的她,甚至无法与此感同身受。
秋风瑟瑟,院子里的紫藤花架早谢了。屋里灰蒙蒙,屋外反倒清亮些。
池钗花托着脸颊,她生出个想法,就随便去柜子里挑了件衣裳穿上,顺手拿起榻上的发钗别在腰间。
一身赤红绸缎,绣上许多大吉大利的花纹。那衣裳做工繁琐,池钗花记得是唐永在大婚第二日送她的,请了镇子里最好的绣娘,绣了她最爱的花。
腰间一只银白,衬着花儿粼粼地泛着白光。
池钗花绕过唐年时,她停了一会,笑了笑。
乌鸦似乎这会不愿意干涉池钗花的行动,只在她肩头碎碎念:“小姑娘这是要去哪儿?”
“去走走。”池钗花提着裙摆答。
乌鸦又笑了几声,反语道:“这唐年想是与你有什么误会,你不觉得可惜吗。”
语气是讽刺的,带着点调侃。
池钗花又给自己披了件斗篷,她蹲下.身,长发垂于地面,伸手盖上了唐年的双目。
唐年血污满面,就这样不甘心地睡去了。
“可惜啊,”女儿家说,“很可惜那唐永还活着。”
乌鸦一愣,听此言她笑得在池钗花肩头来回跳,欢脱得好像真是只普通的鸟儿。
“哈哈哈!那你想怎么杀他?”
池钗花又给唐年盖上一旁备用的褥子,她起身掸掸衣袖,用手抹去脸上泪痕。
“杀了人,是不是要去十八层地狱?”
“呵呵,”乌鸦没好气地说,“在我眼里仙界也如地狱,你想去吗。”
“那……最好的是人间?”
池钗花转头,她用那双小鹿般的眼睛看乌鸦。
乌鸦用翅膀遮住自己的喙,低声:“于你我而言自然是人间。”
“……”
池钗花不说话,她穿着红衣在铜镜前转了转,又给自己别了只簪子,这才出屋。
不过没走几步,池钗花就看到游廊上婢子的尸首。女儿家的心鲠了下,扶着墙久久无法前行。
“怎么会……”
乌鸦凑到她的耳边:“你猜猜是谁杀的?”
“谁……”
“是唐永杀的,是唐永杀的!你看到了,你定是看到了,那个拿着刀,走在檐廊下的唐永。你快看啊,快去看啊。”乌鸦的声音如气,绕在池钗花身上,“快去吧,小姑娘。”
后头跟着的斐守岁,抱胸站在五步之外。就见着池钗花被乌鸦的术法蛊惑,也就只有斐守岁知道一切的始作俑者,不过一只黑鸟。
池钗花痴痴地念起乌鸦的话。
“唐永杀的……是唐永……”
女儿家被蛊惑,一步步走向唐永在的书房。
月亮落下白光,照在屋檐上,偶尔有不知秋的虫鸣,从池钗花身边响起。
女儿家没空搭理周遭的一切,她只想着去看看唐永,去看看那个她曾同床共枕的夫君,是否真如乌鸦所说手拿利刃杀了她的亲近之人。
夜越来越深了,空气中飘着草木清新的味道,以及血腥味。
无人惊扰的游廊,影子拉得长长的,也孤单。
池钗花垂着脑袋,手里的发钗被她死死捏住,直到拐了个弯,终是要见面的。
月洞门上一块匾额:
竹语轩。
池钗花仰头将那三字反复地念,是她取的名字,在新婚那月,他求着她取的。
静悄悄的夜,她就毫无声息地走进去,望向亮着光的窗。
一个人影印在纸窗上头,时不时动一下。
池钗花走几步,又停下来,她听到了唐永的声音,还有别的女子。
似乎喊着:“老爷,老爷。”
乌鸦跳几步,在池钗花肩头蹭了蹭。鬼魅般诱惑的声音,游离出她的喙。
“小姑娘你听听,是女人和男人在嬉笑打骂,你可听清了?”
池钗花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窗户。
“听清了。”
乌鸦像是在偷笑般:“唐永啊,不光抢了你喜欢的人,还不干不净呢,留着他做什么嘞。这样不自爱的夫君,你难道还要?”
“他不是我夫君……”
池钗花说着,用指节擦去脸颊上的泪痕,她的眸子里早没了光亮,低沉得像一潭死水,连孑孓都不在那儿生长。
女儿家又说:“是有肌肤之实,但从未换过真心的陌路人……”
话毕。
书轩内男女欢笑之声响亮出来,像个巴掌扇在池钗花的脸上。
乌鸦咯咯咯的讽了几声,她扇动翅膀,飞到池钗花另一个肩头。
“那接下来该做什么,小姑娘你应该知晓吧。”
池钗花倏地抬头,她先是缓慢地走几步,后来步子的速度越来越快。
直到屋门就在眼前时,她停住了脚。
近在咫尺的枕边人,在她面前嬉戏。女儿家愣愣地捂住自己的小腹,与乌鸦说。
“我今日才告诉他呢。”
乌鸦歪歪头:“子嗣?”
“不,是野种。”池钗花用力锤了下,“他说是野种,那他就是条野狗。”
女儿家的面容逐渐凶恶起来,明明是一张生气都不忍蹙眉的脸。眼下怒火被点燃,如同修罗附体,怒目圆瞪。
肩头的罪魁祸首还正欢快地煽风点火。
“没有刀怎么手刃负心汉,我可以帮你,小姑娘。”
池钗花扭头:“帮我?”
“对,帮你。”
乌鸦咯咯地笑了几声,她的喙吹出一口气,气将她包裹,随后幻成人间女孩的样子,坐在池钗花肩头。
虽幻的是巴掌大的小人,但仔细看格外精致,有裙摆也有花钿,连袖子上都有银丝羽毛纹路,是一身漆黑。
小人儿捂袖偷笑:“可别让我失望了。”
说完,乌鸦起身跳到池钗花的手腕上,她用脚轻轻跺了跺。
池钗花不知所以,只能略松手心。乌鸦便走至银色发钗上,见她半跪其上,俯身轻吻发钗。
女儿家愣住了:“你……在作甚?”
乌鸦伸出双臂在空中挥了挥,手臂变成翅膀,她再次飞回池钗花的肩头,用下巴点了下发钗。
“帮你呢。”
随之,发钗越来越软,池钗花一用力就能将它捏瘪,如同手里敛了银白色的水。
乌鸦笑说:“你想让它变成什么,它就能随你心意变化。”
池钗花皱眉,她将那一团既要离体,又悬在手上的银白往空中一甩。
变成一把细长的银剑,与客栈中那把一个样式。
斐守岁背手站于一旁,他一声不吭地看着故事的发展,接下来是什么,他并不好奇,甚至有点厌烦。
一阵狂风吹过,扰乱了女儿家的杂乱长发。
池钗花拖着剑,很有礼貌地敲了三下屋门。
欢笑声戛然而止,紧接着是衣料摩擦的声音。从纸窗上的人影可以看出,开窗的并非唐永。
屋门咯吱地开了一条小缝,池钗花眼前的是一个丫鬟。
这个丫鬟是她的陪嫁,不过前些年被唐永要去做了妾室。
丫鬟见到旧主没有尊重,翻了个白眼,开口就是冷嘲热讽:“大半夜的夫人不歇息,跑这来做什么?”
池钗花不理会她,先是望一眼屋内,见着雕花屏风后有个正在穿衣的影子。
屋内黄澄澄的,点了好些个蜡烛,像是搬了半个火烧云私藏在里头。
又去打量丫鬟。
丫鬟衣衫不整,口脂在凌乱中吃了大半,额上还有吻的痕迹。更别说洁白的大腿根,与那淡粉的指尖。
池钗花垂眸片刻。
丫鬟又说:“夫人可别来自讨没趣!”
“没趣?”
池钗花回过神,她勾唇笑了笑。捏剑的手一提,宛如切豆腐一样轻松,她在空中劈开了屋门,还有丫鬟的半只手臂。
血溅起在秋的夜晚。
池钗花的眼神冰冷,她丝毫没有感觉到恐惧,只觉得痛快。
丫鬟被砍了手,还没来得及尖叫,她便再上前一步,将长剑毫不费力地刺入丫鬟嘴中。妖气幻成的剑无比锋利,直接刺穿丫鬟的头颅,扎在地上。
女儿家另一只手提起衣袍,血珠子粘在斗篷上,有些说不出来的诡异。
好似个平日里只会唱戏逗人开心的戏子,突然就懂得耍枪舞棍,反抗起人来。
“痛吗?”池钗花笑着问,“可有我当年在河边捡到你,你正与野猫抢食那般痛?”
丫鬟挣扎不过几下,咽气死了。
女儿家却还在低头说:“去见阎王吧,去见阎王吧,那儿才是你该待的地方啊……”
边说着,她缓缓转过脑袋,看着唐永手拿笤帚站在她的身后。
惶恐与不安第一次出现在唐永的脸上。
女儿家笑着用手背擦去脸颊上的血珠,温柔着声音,吴侬软语:“夫君可还记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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