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真服了。”程澈咬牙:“你给我赶紧闭眼睡觉,不然就滚犊子。”
他今晚就应该给人直接从电梯扔出去。
男人不说话了,安静一会后又开始念。
“……我难受。”贺远川说:“我脑袋疼,不知道是为什么啊?”
因为脑袋有包。
不是骂人,是真有包。
“疼能怎么办?”快一点了,程澈也累了,给猫给狗都洗过澡,唯独没给人洗过:“……等明天,睡吧。明天你自己上医院看看去。”
“你带我去吧。”贺远川说:“我没有车。”
“嗯嗯。”程澈敷衍,没车不关他的事儿,他困了:“睡吧。”
贺远川满意了,“你还没有跟我说晚安。”
这次黑暗中两人沉默了很久,久到似乎是都已经睡着了。
好半天后,程澈才哑着嗓子轻声说:“晚安。”
-
程澈做了个特别沉的梦。
很杂乱,这些年他做过无数个这样的梦。
程赴还没自尽时,他总梦见小小的自己,他和程赴一起走在路上。
梦里的程赴永远是远远走在他前面,只留个背影。
他还是个小孩,步子小跟不上,即使跑起来也跟不上。
程赴永远在他的前面。
他喊:“等我一下可以吗?”
程赴没有回头,也没有回应,依旧大步往前走。
后来程赴死了,再梦见程赴时,男人变成了画架上的水彩颜料。
像他那个看不出颜色用来涮笔的小铁桶。
程赴一生画了许多痛苦的长发女人,扭曲着身子,看着像断裂的树桩,也有的看起来像干枯的藤蔓。
再之后,长发女人们都变成了程赴的脸。
白色担架上垂下去一只手,那只小手随着担架的起伏而晃动,了无生机,耳边是女人的嚎哭。
分不清是谁的,可能是江蔓的,也可能是傅萍的。
还好,程澈知道,江河救回来了,江河一切都好。
再之后画面又一转,躺在担架上的人变成了贺远川。
一头硬发茬像开心兽医站门头的枯草,双目紧闭。
程澈扑上去追,喉咙绷得紧,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死死攥住那只手,跪坐在地上,像是在真空中喊不出声音。
他皱眉,用力喊。
没有人听得见。
躺在床上的人变成了他。
他竭尽全力偏头对着医院门无声嘶吼:“不要跪——”
再一偏头,贺远川就正跪在他的对面,两条胳膊背在身后,像是被捆在神架上。
骄傲的少年跪坐着,头颅颓废地垂下去,看不清脸。
下雨了。
他抬头看,满天的乌云,黑压压的一片。
豆大的雨点打下来,砸到眼睛里,腌得疼。
湿透了的衣服紧贴在身上,喘不上气。
他没急着跑,第一件事是去摸自己的兜。
拍到了。
程澈在暴雨中颤着手滑动手机屏,调开相册。
就是隔得有点远。
因为被发现,慌忙中拍糊了。
好在,只有他是糊的。
照片中,他人位于取景框的最左侧,身后是远远的正在拍毕业照的某个班级。
那个人和他一起出现在照片里。
程澈闭上眼,该躺在操场上的人是他,该跪下的人也是他。
他的身边是片沼泽,会张嘴吞噬掉所有人。
贺远川。
他想。
第八条合格。
我们也算是有一张合照了。
第65章 远川
头顶是医院的白织灯, 不是很亮。
嗓子干,他尝试说话,一张嘴扯破了干枯的唇,从撕开的伤处溢出铁锈味, 他伸舌头去舔。
头那片坠着疼, 身上四肢百骸从骨头眼里发酸发胀,动不了。
床边的仪器“滴滴”运作, 正监测着他的生命体征, 病房外小推车“哗啦啦”经过。
有人在说话,压着声儿, 似乎是刻意不让他听见。
“你是畜生不是?”是个愤怒的男声, 听声音得有六七十了:“你怎么忍心把钱给转走的?他们等着钱救命,你让他们等死吗!”
混乱的脚步声,应该是在推搡,身体沉闷撞击在墙壁上,仔细听还有个女人在啜泣。
“你要不要等你儿子醒了亲自问问他,他从小到大因为你,挨了旁人多少顿打?有你这么当爹的?!”
有人厉喝:“这是医院,干什么呢——”
没多会声音散下去, 进来了两个人。
一个老头, 一个女人。
程澈静静看了他俩很久, 期间老头尝试跟他说话,女人低着头,手里拎了个保温桶。
女人拧开保温桶, 肉汤的香气氤氲涌出。
“大难不死, 必有后福。“老头说:“以后考个好大学,远远地到外面去, 好日子在后头呢。”
程澈沉默着。
他不认识这两人。
自他醒来后发现,他不认识任何人了。
老头也发现了,似乎是很失望,也很伤心:“我是你庆叔,她是你蔓姨,乌海巷——有印象吗?你在那儿长大的,院子里有棵老树,夏天还会开花——”
没有印象。
不仅如此,一切都突然失去色彩,投在视网膜上是正常影像,传递到大脑后却是另一个模样。
每个人看起来都灰扑扑的,像是被笼罩了一层雾。
电视、盆栽、甚至外面的阳光,全是水墨画般的颜色,寡淡单调,有种湿毛巾捂住口鼻的闷。
但唯独有一个人不同。
那是他昏迷数天苏醒后第一次睁开眼,脑袋是片空白。
他不知道自己为何出现在这里,也不知道自己姓什么叫什么。
像是刚刚降生的孤鸟,游离在这个嘈杂的世界之上。
门外垂首的少年颜色鲜活,五彩缤纷,从周围的人群中剥离出去,划破了沉闷的空气。
“这么多年我没有求过你什么,没问你要过任何,我就要这一次。”
这人是谁,他要什么?
三个大字倏地从脑海里跳出来,心脏被死死攥住般的疼。
紧跟其后是与贺远川的所有记忆,洪水开闸奔腾着充斥了他。
其实他也想不通,为什么在连自己名字都没有记起的时刻。
首先想起的会是贺远川。
也不是想不通。
但那都不重要了,他已经欠贺远川够多够多了。
他不愿做那个累赘的拖累。
也不要做谁的软肋。
程澈像一个孩童每天赤脚在地上跑,被护士看见少不了一顿骂:“程澈,你怎么又光脚!”
因为不喜欢医院的饭菜,每天就吃几小口。
恶劣地把蔬菜埋进饭下,被骂就装作听不见,要不然就是装睡着了,一段时间下来脸显而易见小了一圈。
所以之后在那双黑眸的注视下,他按住跳动的心,平静地问:“你是?”
对面的少年不说话,只是看着他,眼神中各种情绪说不清道不明地掺杂在一块。
他不敢看,惶恐自己差点露出马脚。
贺远川一言未发,过来横空抱起了赤脚的他。
他挣扎了一下,听见这人说:“别怕啊,我不是坏人。”
他被放回了床上,这人拿出带来的新袜子,蹲下去慢慢给他穿上。
程澈腿长,跟腱与脚趾都瘦。
穿的时候另一只光脚从床边垂下去,骨骼明显。
即将要落到地板上时,底下伸过来只黑色皮面靴子,触感微凉,接住了他的脚。
他踩着那只鞋,用脚趾悄悄磨着皮靴侧面的金属扣,不说话,低头看搭在另只脚上的手。
袜子毛绒绒的,很厚实。
手也是热的,动作温柔。
“地上凉,以后别光脚跑。”
穿完后贺远川起身去了卫生间,一阵水声,不一会拿了颗洗干净的芒果出来。
仔细剥了皮,用水果刀切成小块,喂给他。
“你不好好吃饭。”那人边喂边说,芒果很甜,喂完拿纸巾给他擦嘴:“饭菜不喜欢?”
擦干净后抬手拨正他额边的碎发,而后托起他的脸。
贺远川站着,他坐着。
高度差异使他不得不在那只手里用力昂起脖子。
那人俯视着他,自上而下用拇指和虎口缓慢摩挲他的唇。
嘴唇缺乏水分,干燥无比,粗砺刮着对方的手心。
皮肤绷得喉结发紧,程澈昂着头,闭上眼,吞掉涌上来的眼泪。
“怎么又忘记喝水呢。”就这样刮了许久后,才听见那人喃喃:“……忘了就忘了吧。”
贺远川倒了杯水,用手背试了温度后递给他,直到看着他喝完那杯水后,才转身离开。
上次的女人后面也来过数次,带了炖好的汤,汤里加了合适的盐。
明知没有回应仍自顾自地跟他说话:“江河做完手术了,等你好了,我们就换个地方住。”
他还是沉默,想不起这人是谁,也不知道江河是哪位。
但是听见这个消息,他的心里某块出奇的轻松,就好像这件事困扰了他许久。
贺远川不再来了。
每天开始有人给他送饭菜,虽然没人说,但他知道是谁送的,包括角落那碗颜色不太好的姜汤。
他抱起来喝完,干干净净,没有浪费过一次。
送饭菜的人有时会和他聊天,说是需要拍客户照片,回去装订成台账。
拍之前喊他:“看这里——哎好。”
他便放下姜汤的碗,对着镜头弯起眼睛笑。
一月的最后一天,他早早就起了床,穿上厚袜子在病房的窗前站了许久。
外面下了雪,整个世界银装素裹,不比去年下得小。
那天过去没多久后的一天,他收到了一块插着牌子的芒果蛋糕。
铁画银钩的几个字:“祝程澈永远自由快乐。”
他关上门,独自屈膝抱着腿,把脸埋进膝盖上。
不一会双手捂住脸,肩头颤动,压着喉咙低声呜咽。
贺远川,在某种时刻,其实我庆幸我们间隔着那样遥远的山川。
骄傲的少年该昂起头颅挺直脊背,怀着折不断的傲气,要朝前随风去,应登高扶摇上。
那才是你。
远川。
-
康复后他跟着江蔓搬了家,摔坏了的老手机怎么都开不了机,他拿着手机跑遍了清野镇的各个手机维修店。
“修不了。”通常都是这么一句话:“不然你上别家问问去。”
从最后一家店出来后,老手机被锁进书桌的抽屉里。
程澈又开始失眠。
与此同时,以贺远川为运作轴心,记忆开始流动,如墨水在皮肤纹理上蔓延,蛛网般四散开来。
大学他选择了动物医学,迟老头在高三那个暑假的尾巴中了风,开心兽医站关门了。
钥匙给了他,大学寒暑假时他会去开门营业,跟迟老头一样,不收孩子钱。
毕业后他索性直接搬进了兽医站里住,魏小燃带头的几个孩子雷打不动来打下手,赶也赶不走。
隔个几天孩子家长就来兽医站找人,从孩子堆里揪着哪位的耳朵出去。
每次来的家长不一样,被逮捕的孩子也不一样,话倒是一样:“你老师说你又没写作业,给我滚回家写!”
“哥哥哥哥,大学真的教这些吗?”魏小燃眼睛亮亮的:“小鸡小鸭小狗小猫,甚至路边的小鸟,都会教怎么治吗?”
“会的。”程澈说:“所以你今天作业写了没?”
几个孩子又一溜烟地跑走了。
没过多少天,孩子们又来说:“哥哥,我考到九十分了,我以后也要做和你一样的人!”
门外墙上的信箱重新填满了孩子们的感谢信,收件人变成了程澈。
刚开始程澈每隔几个月会寄一笔钱给迟老头,但通常没多久迟老头便又给钱寄回来:“赚几个钱啊?爷有钱!你拿着用吧,没事儿记得把那草除除。”
后来程澈就不再寄了,
他头脑灵活,学什么都快,自己做副业积攒了点钱,在各地开了好几家店。
低盈利模式,低调不张扬,后面组织了小型的流浪动物救助协会,地址就设在开心兽医站。
每年的一月底他都会写封信,收件人是贺远川,收件地址填了贺家那栋两层小洋房——虽然现在已经没有人住了。
花这些年开得倒是好,有时他开车停在洋楼路边,远远看见刘姨弯着腰给花浇水。
他坐在车里,一直看到头发发白的老妇人关上门才驱车离开。
信他倒不是真想寄出去,寄出去也没人收,所以通常是塞进开心兽医站的邮箱里。
拍糊了的那张合照打印出来,放在二楼办公室的桌上。
有人来时就把正面朝下放,没人时他好窝在角落的宽大沙发里,裹着毯子缩成一团,透过照片看墙上电视里的财经频道。
他对那些花花绿绿的指标不感兴趣,通常这种时候,睡眠不好的他才能小睡上一会。
但通常也睡不了好一会,许信便会因为有人找而上来喊他。
一晃就这样过去了好些年。
程澈慢慢睁开眼睛。
卧室里阳光很好,昨晚忘记拉窗帘。
对面有人,醒着的,正在看他。
“程澈。”
那人开了口,声音轻,黑眸像一片深邃的海,叫他控制不住地要跌落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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