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从前,贺远川觉得万物各有命,不去插手任何因果,同样的,这个世界给予他的因果从始至终都是他独自受着。
大肚子的猫头顶落下把伞,贺远川顺着屋檐空着手往回走,他抬胳膊捂了把脸,擦去雨水,久久才放下,摸出口袋里的手机。
从列表中翻出傍晚在车里通过的那个微信,打了过去。
是从什么时候改变的呢?笃信的信条在逐步瓦解,不由自主地开始去插手一些东西,猫也好,其他也罢。
他想接住下坠的塑料瓶。
那个夜晚到底发生了什么,很多年后的程澈还是控制不住自己反复去想,没有答案。
在他后来与贺临打过的数次交道里,程澈大概看得出贺临的为人,对那样一个冷漠重利的人来说,是绝对不会轻而易举地放过这个机会。
那四只猫是贺远川的软肋。
不。
其实猫不是。
贺远川一定是放弃了一些东西,所以被丢到荒郊野岭的猫才会重新被找到,完好无损。
放弃了什么呢?
贺远川不曾提过。
但即使他不提,程澈也足够清楚。
这是一切的起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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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远川第二天没来上学,一问说是请假了。
程澈拎着从隔壁早餐店买的包子豆浆,旁边是张空荡荡的桌子。
他吃了自己的那一份,把贺远川的那份放进隔壁桌子的桌洞里,上了半天课,他还是没忍住,赶在大课间给贺远川发去消息:你没事吧,请假了?
贺远川回得慢,程澈发完握着手机趴着等了好一会,手机才弹条新消息。
【宇宙好心大王】:没事儿。
程澈手指动了动,打出又删,删删减减半天。
他不信没事儿,但是问乔稚柏,乔稚柏也是一脸茫然,好像真的什么都没有发生。
昨晚贺远川给他发了条语音后就再也没说过话,要是平常晚上洗好澡后,一般贺远川还会打来个视频,让他看看猫。
一晚上程澈都没睡好,在床上折腾到凌晨两点,心里堵着烦,最后从录音列表找了条之前录的语音,戴上耳机才睡去。
程澈叹口气,打字:真没事?
【宇宙好心大王】:真真的。
【宇宙好心大王】:「拍胸脯」.小猫jpg。
这套表情包是程澈先用的,主角是只沙雕奶牛猫,看着有点像黑白花和小刺,他觉得可爱就收藏了整套。
谁知道他用一个对面偷一个,一段时间下来,已被偷得所剩无几。
程澈无奈,明知不对劲却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问也问不出个所以然。
他守着那张空桌子坐了三天,上课时总是忍不住偏头去看。
看完心里有点说不上来的难受,摇摇脑袋继续听课。
晚上回家微信一问,贺远川反正就是说没事儿,但是当程澈想要打电话或是打微信,对面就总是有各种奇奇怪怪的理由不能接。
“好困,想睡了。”
或者是:
“我不在家,别担心。”
“很快我就去上课了。”
到第四天,程澈背着书包来上学,进教室前目光就透过玻璃窗看向后排。
并没有看到熟悉的人,那儿依旧空空荡荡。
程澈板着脸上了一天的课,实在坐不住了,再次问了乔稚柏:“你真的不知道吗?”
这次乔稚柏明显表情犹豫了一瞬,和上次的一脸茫然不同,底气不足:“我不知道啊。”
程澈看着他,乔稚柏挠挠脑袋,又挠挠脖子,这样浑身刺挠地扭了会,最后长叹了口气:“哎,他不让我说,你又真的想知道,你俩闹矛盾了吗?”
没,但快了。
乔稚柏脖子一梗,破罐子破摔了:“他发了几天的高烧,差点烧晕了,还是刘姨打车送去医院的,猫丢了他找了一整夜,估计淋到雨了——”
“发烧?”程澈嘴唇动了动,哑了好半天才开口:“猫丢了?”
他记得那个暴雨夜,不时一个惊雷夹着闪,凌晨两点睡不着,他起床摸黑关上了窗。
“连着几天三十九度多呢。”
乔稚柏也有点蔫蔫的。
朋友生病他当然担心,贺远川体质好,除了因为不爱吃早饭好低血糖,基本不会感冒发烧:“他爸给扔了,他全给找回来了,哎,不多说了。”
要不是那天刘姨打电话过来让他帮着请假,他还不知道呢。
谁知他刚说完,身后的桌脚在地上摩擦出“哧”地一声响,动静挺大,程澈已经从座位上站起来,往后门那走,步子快,留个匆匆的背影。
这会是下午最后一节课前的课间,上完今天的课,再过两天他们就要期末考。
马上就要打上课铃,乔稚柏愣住,喊:
“哎哎——你去哪啊?猫找到了,都好好的呢,程澈!”
王杉刘俊他们几个也朝这边看,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那束背影没有回头,很快消失在后门,门带上了。
说实话,程澈感到了一种莫名其妙的愤怒,原先是担心,现在是担心混杂着愤怒,以及其他说不清的各种情绪在他心口堵得难受,快要爆炸。
他噔噔噔下了楼,贺远川的家他去过一次,他知道在哪。
上课期间清野中学的大门按照惯例关着,旁边留个小门供老师和清洁人员进出。
即将要越过门卫室时,听见门卫大爷在里面跑出来喊他:“站住!你去哪?没放学呢!”
程澈匆匆往小门那跑,来不及说话。
大爷眼疾手快抬手关上了,程澈脚直接一打弯,往学校后门跑。
身后跟着门卫大爷的喊,混合着铃铃作响的上课铃。
他听不清,也没心思去听,跑到后门围墙那,脚踩着碎砖,刺溜一下就翻了过去。
他今天穿了件白色的羽绒服,墙头上积雪未化完,带些淤泥,蹭到了羽绒服的衣摆。
没在意,耳边是呼啸的风声,程澈往路边跑,伸手拦了辆车。
程澈扮演好学生的角色这么多年,校服拉到最上面,扣子扣到第一颗,乖巧懂事。
上课认真听讲,不出错不踩线,按照标准的路线成长着,比机器人更像一个机器人。
这是他十七年来没有伪装地做过的最疯狂的事,其实他只是想问问。
为什么不说?
出租在那栋熟悉的小洋楼前停下,程澈付钱下了车,一转身目光定住,看向篱笆围着的小院内。
几天没见的人此刻正靠在一楼露台边的躺椅上,身上盖着厚毯子,头偏着不知道在看哪儿。
门没锁,程澈就那样进了院子,没说话。
瘦了。
几天没见,贺远川本就不大的脸小了一圈,五官更清晰,下颚的弧度硬朗,有种疲态。
贺远川回头了,原先飘忽的视线落在站着的程澈脸上,眉一抬:“来了?”
语气稀疏平常,对面前的人突然出现在这里一点都不奇怪。
仿佛程澈今天就是他约来做客的。
程澈没说话,只是看着他,半晌,上前伸手揪住了他的衣领,左手握拳高举到半空。
“打吧,没事。”贺远川闭上眼,说得很慢也轻:“我知道你生气。”
那只紧握的拳在空中停滞,不显眼地发着颤。
“为什么不打?”没有等到疼痛,贺远川闭着眼问。
连续三天的高烧让他浑身没有一点力气,嘴唇发白。
指甲嵌进肉里,程澈面色难看,胳膊久久不落。
明明心疼得要死,开口却是冷的,咬着牙:“为什么不说?”
第47章 等等我
家里有刘姨, 单纯跑丢这件事不可能发生,这点程澈非常清楚。
程澈没见过那位,不知道那位什么手段,他只知道贺远川一个人在这儿住了好多年。
背着大书包独自回家的日子他过过, 他比谁都更懂那是什么滋味。
作为程澈, 他会感到孤独,贺远川难道就不会吗?
他一个人贴在卧室墙上, 假装自己和邻居阿姨一家一起生活时。
贺远川呢?
程澈看了躺椅上的人很久, 拳头越攥越紧,然而高举着的胳膊就是迟迟不肯落下。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 那人似乎是轻叹了一声。
随后一只手从毯子下伸出来, 手指较之前要更瘦削,筋条更显眼。
手背上有几个针孔,那只手抬起来,轻握住他举在空中的拳。
针孔处发青,程澈盯着手背不放。
紧握住的两只手攀着一路下移,最后他的拳被一起带进了温暖的毯子下。
明明那只手没比他的热上多少。
在毯子遮挡住的角落里,那人的手掌搭在他的手背上,加重些力道握紧, 试图将本来就不多的暖意传递给他。
“程澈。”躺椅上的人轻声念他的名字:“手怎么这么凉, 你的手套呢?”
程澈不理。
天气预报今日无雨, 贺远川的身上还是溅到了几滴,温热的,落在下颚处顺着边缘滑进脖子。
有点痒, 潮湿的温度慢慢消散。
贺远川睁开眼, 仰眸看着面前的男生,声音温柔得像海:“不要自责, 和你没关系。”
程澈明明什么都没说,毕竟连他自己都分不清这股汹涌叫嚣着的情绪是什么。
这一刻他突然无所遁形,其实那拳头是想挥向自己。
如果没有他,没有猫,贺远川不会这样——至少不用生这场病。
就像猫突然消失,猫也不会平白无故地再次出现。
“有些话没有和你说过。”那只手在毯子下挠了挠他的手背:“因为害怕,怕你逃跑。”
“我什么时候跑过?”程澈吸了吸鼻子,冷冷道。
贺远川笑,“真不跑?”
程澈沉默,明明自己是来找这个人算账的,现在手拉着手算什么意思?
“你说的啊,不跑。”贺远川闭上眼,声音又轻又柔:“你不是问我为什么不说?”
程澈低头盯着他。
“因为舍不得。”毯子下的手缓缓下挪,轻撬开他掐住自己手心的指尖,抚着凹陷进去的月牙:
“舍不得你担心,舍不得你自责——虽然你还是会自责,你好像意识不到自己的好。”
程澈不说话,他不敢开口。
心脏在胸腔下剧烈跳动,他怕一张嘴,那颗心就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
贺远川确实看透了他,他现在真的有点想跑了。
“程澈,你很善良,也很勇敢。”贺远川还在说,很有耐心。
抚着手心的那根手指也抚在程澈的心头:“像一块璞玉,和你的名字一样,澄透、清澈,只是你自己不知道。”
没有人这样描述过他,程澈从不知道这样的词可以安在自己的身上。
他扭了扭,想抽出那只手,却被攥得更紧。
“所以为什么不打?”贺远川仍闭着眼。“你的问题我回答了,你也回答一下。”
“我就要打呢!”程澈喊,力气不足显得虚虚的:“把我的手还给我!”
“不还。”贺远川耍无赖,睁开眼看他一会,才轻声说:“程澈,要问问你自己的心。”
“我的心就是想揍死你。”程澈咬着牙嘴硬,目光躲闪。
“揍死我吧。”贺远川把脸凑上来,那双湿漉漉的黑眸倏然近了:“怎么不揍,不是还有一只手?”
程澈虚张声势地举起另一只,最后还是放了下去。
“好吧。”程澈的肩膀懈下去,有气无力,那双黑眸好像快要将他吸进去。
他偏头小声叽咕:“我好像……也有点……sh&*e”
“有点什么?”贺远川又凑近了些。
斜眼一看,嘴角勾着,一看就是明明全都听见了,故意装听不见呢。
程澈顿时一肚子火,在贺远川面前他好像很容易一肚子火,破罐子破摔地一口气全说了:
“我说我舍不得!行了吧?舍不得打你,你不是听见了?”
贺远川“嗯”了声,很认真地点头:“做得好。”
听见这话程澈肚子里的火倏然又泄了,他脑袋垂着,站在边上闷闷地:“在你看来,我好像什么都做得很好。”
贺远川这次没有回答,只是看着他突然说:“头弯一点。”
程澈就弯了点头,又听贺远川说:“眼睛闭上。”
程澈于是就闭上眼。
他出奇地信任这个人。
布料摩挲的声音,这儿一片住户不多,小道上基本没有人。
有什么东西覆上他的额头,可能是贺远川的指尖,痒痒的,拂开了他额边的碎发。
这次他没有躲,四点多的天,明明再不一会就得黑了,这会儿居然出了久违的太阳。
阳光照在眼皮上,程澈看到红色的一片。
额头的触感消失,程澈刚想直起身,黑色的影子挡住了他视线里的那片红。
下一秒,有什么微凉且柔软的东西覆上了他的额头。
那团柔软在他的额头停留了三秒,程澈霎时僵硬到一动也不能动,慌乱得有点儿站不住。
几秒后那柔软消失,程澈紧闭着眼睛不敢睁开,睫毛颤动。
随后是他抖动的睫毛,很轻,睫毛被柔软盖住,程澈连心尖都发着痒。
可能是怕弄疼他,很快就分离。
“因为在我看来,你确实特别特别好。”暖暖的红色重新从眼皮上方涌上来。
毯子下的手擦拭掉他手心涌出的薄汗,再攥紧:“陪我躺会吧,就一会儿。”
程澈记不得自己是怎么晕晕乎乎地上了贼船,贺远川将身上的毯子分给他一大半,期间还拿纸巾擦掉了他衣摆上粘着的那片脏:“哪里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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