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澄并没有错过方才谢承南眼中的无措与委屈。
他心底涌上密密麻麻的愧疚感,明明方才还言之凿凿地告诉谢承南,自己不会再欺负他了,结果连半个时辰都没到就凶了他...
他嘴上附和着叶驰的话,左手却紧紧扒着圆桌的边沿,用力到指尖都泛了白,魂儿仿佛也跟着谢承南可怜巴巴的背影飘走了。
而被吓得哆嗦的谢承南,回到柴房以后,便一扫方才的惊恐,取而代之的是一张冷峻的脸庞。
挺拔的身板亦不见一丝方才的憋屈窝囊。
回想方才的种种,谢承南的唇角勾起,一抹戏谑的笑意浮上。
他心中冷笑,暗道叶澄这等品行恶劣的人,果然是最会唱戏。
他审过不少犯人,都是这样惯会装可怜的。
若不是今晚还要与外面的人碰面,他都想潜过去听听这人究竟打的是什么鬼主意。
而这边的叶澄,又装模作样了好一会儿,才送走了叶驰。
他微不可察地松了口气,刚打算出去把谢承南找回来再好好哄一番,之前那位说要送药的那位家仆就端着药罐子进了屋。
跟着进来的还有两名丫鬟,径直走到圆桌前,手脚麻利地开始收拾圆桌上的剩菜。
家仆则把汤药盛在碗里,说:“少爷,时辰不早了,您该服药歇息了。”
叶澄嘴角一抽,望着家仆朝碗里布药的动作,脑海里莫名浮现出了“大郎,该喝药了”这句话。
他心中一阵恶寒,使劲甩甩头才把那副画面甩出脑海。
“你叫什么来着?我病现下好的差不多了,脑子却有些迷糊了。”
叶澄故作不经意地发问。
家仆闻言一愣,随后笑着朝他拱手道:“奴才是王全啊,前些日子您得了风寒,老爷怕您身边没个得力的,便派了奴才过来伺候您吶。”
叶澄半躺在美人榻上,微微颔首,语气依旧傲慢刻薄。
“原来是这样,本公子这会儿倒是想起来了,只怪你长得太过平平无奇,本公子想记下你都难。”
王全丝毫不恼,仿佛叶澄讲话不如此惹人厌烦才不正常,依旧笑脸回话:“少爷说的是,说的是。”
叶澄微抿下唇,用眼尾扫了扫那碗汤药,语调散漫:“既然如今我已痊愈,往后也不必再送这引人发苦的东西了。”
谁知道这药有没有被人下毒,他心里吐槽。
“少爷,您这不是为难奴才吗。”
王全面露难色。
“这每日给您送汤药是老爷吩咐下的事,如今这药还有三天的量。”
“您也知道老爷一向宠您,若是您不把这药喝完,再风寒复发,那、那奴才可没法跟老爷交差啊!”
叶澄微微扬眉。
原来喝药是叶老爷子吩咐的...那既然是亲爹,总该不会害亲儿子吧,况且那篇文章也提了,叶老爷对这个嫡出儿子是相当宠爱的。
他稍稍放松了些,但既然他现在感觉身体并无异样,也没必要再喝这玩意儿了。
他最讨厌喝这种苦死人的中药。
“这有何难,待明日本公子见了他,亲口与他说便是了。”
叶澄嗤笑一声,偏头望着王全懒洋洋道。
至此,王全也不再多言,应了一声后便退了出去。
待确认王全真的离去之后,叶澄才收起方才的散漫,焦急地从榻上跳下来出了房门直奔柴房。
当然他也没忘先打发了院中的丫鬟和小厮们回去歇息。
他顾不上敲门,一把就把柴房的门推开了。
叶澄来的猝不及防,谢承南险些没来得及装傻。
好在叶澄也没注意他的脸,只是面色焦急地望着他的腿。
谢承南一时怔在原地,难得不知该作何反应。
“你的腿没事吧?”
叶澄蹲下,轻咬着下唇,无措地用指尖碰了碰谢承南方才被踹的那条腿,语气里是浓浓的愧疚。
“对不起,你别怪我刚才骂你,我那是迫不得已才那样做的...”
怕谢承南不信似的,叶澄又凑近了些,睁着一双清澈的水杏眼,一字一句道:“总之,我说以后不再欺负你了是真的,你要信我。”
“只是在外人面前的时候,我们需要伪装一下,就像刚才那样,你能明白吗?”
他的语气软绵的不象话,白玉般的小脸泫然欲泣。
明明知道这个傻子也许听不懂他话中的隐意,但还是像哄孩童般不停的解释着。
谢承南没出声,只借着叶澄身后雪白的月色将人一寸一寸收进眼底。
叶澄只顾着愧疚,丝毫没发觉自己已然快钻进谢承南的怀中。
而后,谢承南便清楚地看到对方那浓密的鸦睫下,乌曜石般的眸子,流下了两滴清泪。
谢承南的眉心不自觉微簇,又无旁人在此,这厮装什么可怜?
他刚想开口说些什么,就见到叶澄先一步不可置信般地抬手摸了一把脸。
“我这泪失禁的体质已经严重到这种地步了?!”叶澄瞪圆了双眸,忍不住惊叹。
谢承南:“......”
谢承南一时没懂这句话是何意,但因自己是装出来的痴傻,便把疑问的话咽了回去,再度装出一副呆愣的模样,望着叶澄。
“走,跟我回屋,你今晚不能在这儿睡。”叶澄很快调整好心态,吸吸鼻子,抓住谢承南的手往外走。
他的手指干净漂亮,瓷白的皮肤下隐约透出淡淡的青色纹路,因着方才被夜风吹过,触感微微冰凉。
谢承南这次没拒绝,只是望着那只抓住自己的手若有所思。
/
叶澄紧紧攥着谢承南的手,从柴房回到了屋里。
他关门之前还特意朝外张望了几眼,确认无人看到才把门拴插紧。
他想了想,指着卧房中的罗汉床说:“你先坐,我给你收拾一下,你今晚就在这儿睡。”
说着,便从自己的床上抽出一层被褥,亲自铺到了罗汉床上。
做完这一切,叶澄才叹了口气,踱步到谢承南面前,言辞谨慎而小心:“去睡吧,但是明日早上我会提前叫醒你,若不然别人瞧见你在我房里睡觉,会起疑心,你、能听懂我的话吗?”
谢承南的眼波闪了闪,片刻后,点点头。
“那就好那就好!”叶澄的眼珠黑亮,唇角忍不住漾着笑。
接着他又像对待小孩那样,亲自牵着比他高一头的谢承南来到罗汉床边。
“你快躺下吧!”
叶澄一屁股坐在床沿上,拍了拍床铺,面带兴奋着看着谢承南。
“公子、你、你要做什么。”谢承南装出一副惊愕的模样,结结巴巴问。
“自然是给你讲故事了!快点快点!讲故事你知道是何意吗?就是给你讲话本上的事,但是我不用看话本就能讲...”
叶澄怜爱心爆发,不知道还以为他是在对豆丁大的小娃娃讲话。
谢承南:“......”他只是痴傻,又不是要人哄着才肯入睡的孩童...
叶澄自己嘟囔了半天,才后知后觉自己好像个幼师。
但他从未跟智力有问题的人打过交道,这种哄小孩的方式,应该也适用吧?
可瞧着谢承南这副一丁点儿不感兴趣的模样...好像也不太行...
他轻咬下唇,有些苦恼地挠挠头:“你想听吗?不想听的话我就不说了。”
等看见谢承南将头摇得好似拨浪鼓,叶澄这才遗憾作罢。
第4章
夜深三更,自窗望去,只能见一轮弯月与三三两两碎星挂在天上,凄凄夜风吹动纷乱的树影,夹杂着起伏不定的虫吟声。
叶府紫藤院的正房内,星星点点的烛火早已被吹灭,低垂的金色幔帐被月色映得朦胧半透。
谢承南听见幔帐内传来浅浅的呼吸声,才利落地翻身下床。
他借着窗外照进来的月色,透过幔帐缝隙,细细打量着侧身入睡的叶澄。
叶澄的双眸安安静静闭着,狭长的睫毛如一把小扇子盖下淡淡阴影,一双水杏眼尾压出的弧度格外好看。
只是睡得不太安稳,眉心微微蹙着,嘴里还喃喃着呓语。
谢承南的瞳孔不经意地微微一缩,眼神霎时变得凌厉。
他沉着脸撩开幔帐俯身,只听叶澄说:“唔...好好..好好的看什么野史...这回可好...穿了...”
谢承南:“......”
不知说的些什么乱七八糟的...
他不再多想,伸出手两下就点了叶澄的穴,又从袖口拿出一颗迷香丸,旋即用虎口重重钳住叶澄的下巴,强行将那丸子喂了进去,随即又为叶澄解了穴。
不过一息,叶澄就呼吸加重,不再发出呓语,沉沉睡去。
此时,窗外传来两声布谷鸟叫。
谢承南翻窗而出来到院中,轻盈迈步到围墙边,紧接着脚尖使力,身子飞跃而起踩着树干,转眼便轻飘飘地落在墙外。
他熟稔摸到窄小暗巷,只见身着玄青色捕快行装的宋子安已然等候他多时。
“大人!”宋子安侧眼一瞟来人,赶忙行礼上前。
见到人的那一刻,谢承南眼里划过一丝转瞬即逝的冷意,神色越发薄凉起来,却只是淡淡道:“你的脑袋可是长到脚底下去了?”
宋子安身形一滞,瞬间感觉寒意从头窜到脚,忙不迭拱手解释:“属下该死!不该大摇大摆穿这身衣服出来,可今日属下另有案在查,若是再回住处换了行装,就来不及见您了。”
谢承南微微颔首,算是知晓。
宋子安这才深深吐出一口气,又大着胆子好奇发问:“只是您今日为何晚了些?”
“有事耽搁了。”谢承南语气稍稍停顿,脑海中有一瞬划过叶澄闹着要给他讲话本的景象,接着言简意赅,“说要紧事。”
“是。”宋子安正色道,“前些日子您令属下查的那名姜氏妇人的确曾被叶老爷纳为妾,只是在去年就不知所踪,这点倒是与叶老爷交代的不差分毫。"
"只可惜咱们的人刚找到姜氏尸体,您刚要接手此案就出事了。”
“投毒亦是在我接手此案后。”谢承南眼眸微微眯起。
宋子安面色凝重地点点头:“从我等查探到的线索来看,的确是您在接手此案之后,您就无故被投了毒,好在您行事谨慎,若不然您如今可就真变痴傻。”
谢承南沉吟片刻,嘱咐道:“仔细查探叶归远近日与谁来往密切。”
“叶老爷——应当没问题吧。”宋子安摩挲着下巴,“当时就是他亲自报的案,况且听闻姜氏彼时在府中时极其受宠,还一度威胁到正房夫人的地位。”
“更何况叶老爷人还心善,不嫌弃您‘痴傻’,主动招您做赘婿,只是谁也不知那叶公子竟如此不近人情便是了。”
接着,宋子安又重重叹了口气,上下打量着谢承南身上的褴褛衣衫,不解道:“属下一开始就不明白,您为何非要把重心放在叶府,还非得亲自来蹚这浑水。”
宋子安对于叶家公子的顽劣品行早有耳闻,又听人说谢承南在叶府受尽凌辱,他本就愤怒不已,现下亲眼见谢承南穿得破衣烂衫站在面前,实在是有些忍无可忍。
“您这——付出的代价也着实大了些,属下可听闻那叶澄万不是个好东西!”
半晌,谢承南眼尾弯了一下,笑意不达眼底:“总之给我盯好叶归远在府外的动向。”
“这人的账迟早要算。”
说这话时他双目渗着寒意,原本冷峻的气质倏然变得乖戾起来。
即使宋子安对叶澄并无好感,也被谢承南这句话吓得心中一颤。
他不敢想若是之后案件查清,照谢承南的性子,这叶澄的下场会是何等惨烈...
鞭刑、烙铁、割耳朵...亦或是凌迟...
以往谢承南用在犯人身上的刑罚一一浮现在宋子安的脑海中,他鬓边开始生出些冷汗,不敢再多言,只应了声是。
至此,二人分别。
谢承南照原路返回院中,翻窗而入。
叶澄依然在熟睡中,半张脸埋在被褥之下,呼吸绵长,模样倒是乖巧极了。
谢承南的神色冷淡疏离,盯着人瞧了一会儿,又探了探叶澄的鼻息,才重新躺回八仙床。
算起来,他装痴傻到叶府做赘婿也一月有余。
多年在六扇门当差的他审过的人不说上千也有上百,他自诩来府中的第一日便把叶澄的性子摸的门清。
喜怒无常,恃强凌弱,自私狭隘且愚蠢至极。
只是这人今日的所作所为,倒真令他有些瞧不懂了...
总之,他绝不相信叶澄是突然转了性子,背后一定还有其他目的...或许背后有叶归远那个老东西的指使也说不准...
谢承南心中冷笑,那就等着瞧,看这人能装到何时。
/
次日卯时,天蒙蒙亮,东方渐渐泛起白光,雾气未散,透过窗缝渗进屋内。
叶澄完全是凭着意念从床榻上坐了起来,因他记得昨晚说过要提前将谢承南叫醒。
他迷迷糊糊地下了床,匆匆往八仙床的方向迈去。
他只顾着看床,自然没留神躺在地上睡觉的谢承南。
下一秒,他一个踉跄就被谢承南的身子绊倒。
好巧不巧,重重砸在了谢承南的身上。
摆好姿势正在装睡的谢承南:“......” 嘶,究竟谁是才是傻子呢...
叶澄懵懵地睁大眼睛,缓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自己竟然摔在了谢承南身上。
两具身子紧紧贴在一起,他的手还下意识搁在谢承南的肩上。
谢承南则慢慢睁开双眼,与狼狈趴在自己身上的叶澄对视。
二人灼热的呼吸被迫交织在一起,莫名旖旎的氛围倏然在四周弥漫开来。
叶澄望着对方冷峻深邃的五官,耳根不由自主发起烫来,瓷白的脸上也渐渐飘上一层绯红。
半晌,谢承南的手指才微微蜷缩一下,装出一副被非礼了的可怜模样,怯声道:“公、公子,你为何又欺负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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