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话刚落,即刻闭口。
兴许是这些日子卧床休养,致使他闲散过度,又或前一阵连续出现的波折教他忘了思考。
时至今日,突桀归顺后哪里还有什么幽州边贸。
突桀既已纳入大邺版图,即是国内贸易,无须他这名监察史操心。
唐青垂眸:“臣愚昧了。”
萧隽道:“过几日孤遣人护送你到突桀走一躺。”
唐青自战场上出现,伴着圣光从天降落,数万人亲眼目睹,此事早就在坊间传遍了。
这些时日,百姓早就将他奉为天神奇迹,有他相助,得了他便可庇佑万民。
萧隽本以为收服突桀民心的过程会比较艰难,可因为唐青神降一幕的发生,突桀归降大邺,便成了民心所向,天命所归。
听了萧隽的话,唐青意外:“还有这种事?”
萧隽叹道:“唐青,你不但是个心肝,还是孤的福星。”
唐青:“……陛下慎言。”
萧隽淡笑不语。
他目光里灼出一股炽热,战场上的那阵战栗和心悸再次因唐青而起。
“你逃不掉的,前几次你与旁人那般,孤都不曾有过放开的念头。”
“唐青,孤势必会要了你的心。”
第105章
连着飘了几日小雪 , 唐青虽被禁足休养,好在可以沿着院里的亭台楼阁四处逛逛。
凉城不比邺都,但这座府邸, 已是照着帝王最高的规格置办, 放眼整个幽州, 已找不出第二个与之相媲的地方。
冬日景致更是不同邺都、冀州所见, 有着独属幽州的美。
此刻迎着落下的雪絮, 唐青停在避风的回廊一面活动手脚, 顺道欣赏梅树冰枝。
萧隽来时恰好碰上, 故而掩去气息,微微抬手屏退身边的下人,好整以暇地看着那抹素青色的背影。
唐青做完几个舒展运动, 又打了会儿养生拳法,等身子有些发热了,没解下斗篷,反而细致地拢了拢, 将自己小心捂得更紧些。
过去半月, 每日三剂药一顿不落地送往他的房里, 佐以各类药膳补汤滋养,睁眼闭眼都是汤汤水水,唐青也是喝得怕了,尽量避免再度生病。
他欲返回室内,甫一回眸,便看见那道无声出现在背后的人影。
“陛下……”他迎身上前拱手行礼。
唐青神情平和,又似乎在用眼眸向萧隽询问, 为何来了也不招呼一声。
刚才他在回廊背面所做,兴许都叫对方瞧了去。
于是开口:“微臣适才的一番花拳绣腿, 让陛下见笑了。”
萧隽低头注视他:“平日见唐卿时常居于室内,这会儿倒舍得动起手脚来了。”
唐青语气浅淡:“回禀陛下,微臣偶在家中稍适练习,那套拳法并非拿来对付人的,而是用于调养身心。”
二人沉默片刻,萧隽道:“卿在想什么,为何不说话了。”
唐青拢起毛绒绒的一圈围脖,说话的功夫,指尖有点冷,索性把双手揣入袖内。
“陛下,臣有一事相求。”
他刚才的确在想其他事情,此事,亦与萧隽有关。
这次被俘脱险,多少都承了萧隽的一份好意,还包括了萧亭与韩擒。
若非过去韩擒教习拳法,他得空了练一练,以过去的身体素质,怕只怕坚持不完这段行程。
在冀州的那段日子,萧亭时常带他到军营周围骑马,唐青的骑术突飞猛进,也得以借此脱离困境。
最后,便是萧隽交给他的箭术和那支云雀弩。
唐青贴身带着用于防身,何曾想过,这支弩机在死生关头替他挡了一次,他更为此在战场上射杀了第一个人。
唐青回到房内,取出漆木长条盒子,打开后把里面的云雀弩交还到萧隽手上。
“这支云雀弩当日为微臣挡下一枚致命的箭头,有些震裂了,皇上可能找到打制云雀弩的工匠,请对方将其修复?”
云雀弩在萧隽掌心就如一只小巧的雀儿,反复打量,道:“孤会差人把它修好。”
唐青露出浅笑:“谢过陛下。”
萧隽定定看了他好一阵,唐青想起那日对方能灼出烫意的眼神,旋即垂眸。
“陛下可还有吩咐?”
萧隽:“随孤一道用膳吧。”
唐青遵从皇命,跟在对方身后去了前厅。
**
午膳结束,不等唐青寻机告退,萧隽让他到书房议事,就突桀归顺以后,还有诸多事宜亟待解决。
萧隽虽有天意大趋之势,但再定突桀民心,招纳及安抚降军,并非短期内可完成。
唐青问:“陛下想如何安置他们?”
萧隽道:“若是过去,孤恨不能斩之屠之。”
捋走唐青,叫突桀赔上全族性命来偿还,他不觉违过。
可身为帝王,既要有征降屠戮之心,还须有容纳之襟怀。
突桀归服大邺,便为大邺疆土,异族子民,亦是大邺子民。
萧隽调兵入驻突桀,严禁士兵掠抢烧杀,更不得伤及无辜平民,违令者就地当斩。
过去大军入境,军令下了,但不乏纪律松散,枉顾法纪的士兵对百姓施加残害,是以萧隽特命韩擒执行此事。
听罢,唐青道:“陛下圣明。”
又问:“那些降军,陛下欲如何处置呢?”
征伐乱世,对于降军,屠杀和将其世代发配为奴隶苦力屡见不鲜,萧隽既然做了整改,对于这部分人定然不会贸然处理。
他道:“陛下让韩擒去,可是要进行收编,让其诚心投降,归为己用?”
萧隽:“唐卿知晓孤。”
唐青道:“这的确比戮杀和发配苦力可行,也正合陛下的用意。”
萧隽此行出征突桀,虽有他的原因推动,但也借此一战,让他看出对方的野心。
萧隽并不安于大邺当前的版图,出征突桀只是其中一步,更不论日后,对方定有降征各异族,扩张大邺版图的决心。
唐青生于和平年代,不主张征战。
历来集权者会走上这条路并不罕见,他的那些想法,不适用于这样的时空,即使倾他所有,也只是蚍蜉撼树。
时代的发展和演变,绝非一人可为之。
只是……
唐青轻叹:“陛下,臣此前好不容易规劝您推行休养生息之策,江山一统固然是好,可每每开战,所耗军费物资以百万计数,无非是伤财劳民,取之于民,动摇国之根本。”
这才休养发展了几年?唐青觉得还不是时候。
萧隽道:“孤明白。”
又笑了声:“卿也明白。”
唐青动了动唇,萧隽先他开口:“这条路,你会一直陪在孤的身边,对不对?”
又道:“那件奇怪的衣物,孤先收了。”
唐青:“?”
萧隽少有的掩饰内心的不安,除了自己送的那支云雀弩,旁的物,尤其跟那个时空有关的,都不想放在唐青身边。
有朝一日,等大邺全统天下,唐青留在他身边。届时他们共享河山,受万民供仰,一同治理天下。
萧隽道:“这条路,孤希望一直有你,答应孤留下来,到时候大邺的每一处山河,你想去哪里都可以。”
“唐青,留下来,可好?”
第106章
翌日早, 未飘雪花。
唐青被召去御前用膳,萧隽与他商量了会儿接下去巡视突桀的事宜,话落, 命人送一件东西到屋内。
临出行前, 萧隽唤停他:“唐卿。”
唐青驻足, 走了过去:“陛下, 可有吩咐?”
他的视线落向宫人手里拿的一物, 萧隽将其取下, 抖了抖, 是一件洁白无比的鹤羽大氅,看起来分外温暖。
萧隽把鹤羽大氅罩向唐青身后:“穿上它。”
唐青抬眸,四目相对, 轻微的怔顿之后,继而错开眸光。
“谢陛下赏赐。”
温暖将唐青从脖子裹至脚边,一席新氅衬得他愈发圣洁轻然,就如下凡的神使。
萧隽几乎移不开目光, 浅色的瞳孔浮出几分热度, 并未掩饰眼底的喜爱和欣赏
正待说几句, 宫人在门外低声禀报。
萧隽侧目,唐青便借机开口:“既然陛下有要事处理,臣先请告退。”
萧隽这些日子未曾闲着,幽州一众官员需更替新鲜的血液,其中牵扯颇广,光是稳固各种关系就够萧隽忙一阵了。
唐青瞧见今日宫人手里呈送来的折子,只幽州这部分, 就如雪花一般,没几个时辰批阅不完。
他再次拱了拱手, 道:“臣请告退。”
不等萧隽开口,唐青就似轻盈高洁的鹤,从萧隽眼皮底下飞走了。
捧着奏折的宫人垂头低脑,目不斜视,他们只听皇上低沉一哂,像是感慨地开口:“胆子倒是愈发大了。”
唐侍郎此举,未惹得皇上丝毫怒火,反倒做实唐侍郎果如传言那般,是御前的大红人,得皇上重用,深得圣宠呐。
**
唐青乘着马车从府邸离开,由一行黑玄军护送至距离幽州北地最近的嵬城。
嵬城原是突桀设立在最南的边防军城,如今既已归顺大邺,出行到此,则畅通无阻,不消两个时辰的车程就到了。
邺军已在城内驻扎,经过清整,巨石砌垒的高墙上有大邺的士兵值守,马车从关口入了城门,道路两侧有不少当地的居民翘首观望。
这群异族百姓看见黑玄军护送进城的马车,纷纷噤声,又忍不住一睹那位大人的神采。
当日交战前线,无数双眼睛看见从天光中降落的身影。
所有人都传那位大人奉了天神使命来到世间,既辅佐皇上,那便是天命所归。
*
突桀归顺大邺,虽在政策上安抚百姓,但短日之内想要民心安定,尚无可行的办法。
然而唐青是那个例外,他是天意专程派来解决此事的人。
今日嵬城的原住民知晓得神庇护的那位大人要来,纵使对邺军仍有怯意,可都壮起了胆子,每家每户凑到街头观望。
异族百姓们隔着车帘惊呼,待瞻仰到那位大人的容颜,顿觉自己看到了圣洁而温雅的神,纷纷虔诚地跪下地磕头扣拜。
唐青透过车帘观察四周,见此,把准备开口的话咽回肚子,静静坐在车上。
萧隽遣他过来露一圈脸,正为了这个目的。
眼下他不需要做任何事,光是坐着,便起了拉拢民心,稳定百姓情绪的作用。
远远地,瞧见一人骑在战马上,那人身着墨蓝色轻甲,腰侧悬着一把长刀。
唐青掀开帘纱,隔着人群,与韩擒对视。
有话想问对方,只能选个适合的时机开口。
马车沿嵬城的街头绕了一圈,直到隔绝了人潮声嚣,唐青回头,很快看见跟来的韩擒。
他下了马车,轻抬鹤氅下摆,绕过有污泥的路面,朝对方迈近几步。
韩擒将大半路程走完,率先停在他面前。
“你还好吗?”
“先生可还好?”
彼此同时询问,又齐齐地闭了口。
唐青微微一笑:“我没事,养了一阵,身上的病都好了,你那日可有受伤?”
韩擒摇头:“只有些皮肉外伤,早就痊愈了。”
又有些贪恋这份温暖,低声道:“多谢先生关心。”
唐青视线一转:“这些时日,你就在城里忙?”
韩擒:“嗯。”
突桀占十二座城邑,想要招服那些精锐骑兵并非易事。
二人沿街继续前行,韩擒缓慢落下步伐,配合唐青的速度。
他们闲叙着话,来到嵬城最北地。
嵬城军营设在此处,已由邺军接管。
原突桀军队中愿意投诚的,让专人登记核查后,即可收编入伍重新调整,待遇与邺军相同。
尚不愿投降的,则差人先做心理建设,打心理攻势战。
若仍无动摇,且存有逆反之心,便调去做奴役苦力开垦边境荒地。
若不投降,亦无违逆之举,则遣出军伍,除了军籍,放回人群中做名普通百姓。
如此恩威并施,不消多日,已见成效。
韩擒忽然停下话音,唐青顺着对方的目光一同向前望。
只见不远的冰面附近围着一群士兵,他们原本正在训练,岂料途中有人倒下。
韩擒走近,士兵们陆续散开。
昏迷的人生着异族相貌,听士兵们说是响应昭示入伍的新兵,突桀人,年龄不大,至多不过十八九。
唐青跟在韩擒身侧,皱眉道:“此人像是冻僵了。”
旁的士兵正在为其搓捂手脚,见状,唐青摇头:“看样子他并非局部冻伤,先让人把他带到有火盆的帐子里,要尽快。”
否则短期失温冻僵,很容易丧失性命。
正值寒冬,军帐内都置有火盆。
几名士兵把昏迷的新兵带入营帐内,唐青走了一圈,遣一旁的士兵多送两盆火炭,又着人立刻打桶热水进帐。
韩擒没有异议,唐青解释:“把他放入热水里泡一泡,等全身温度起来了,恢复知觉后再喂些热汤热水。”
他道:“若有温暖的环境,急救得当,可以减少许多不必要的伤亡。”
又问:“韩擒,每年边境死亡的将士人数几何?可统计过具体死因?”
韩擒沉吟,很快反应过来。
唐青一语中的。
驻守在边境的将士,除了每年战死伤亡,另外过半的士兵,大多归于冻死。
唐青阅读过一些史料记载,且在南郡生活过一年,深知在古代的冬天,对于百姓而言,严寒是非常厉害的杀伤利器。
边境气候更是恶劣,每年因严寒而死亡的将士不在少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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