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末的天, 幽州干冷,唐青这会儿已身裹狐裘,毛绒绒的兜帽几乎罩去半张面容。
他眨了眨帽檐下的桃花眸,一边观察周围,一边跟在韩擒身后走进门口。
韩擒道:“此地破旧,好在能避风,且将就一晚上。”
唐青有几日住在马车, 奈何到了夜里风势太大,纵使安装了隔板, 每到深夜,只觉耳边有持续不断地鬼哭狼嚎,扰得彻夜无眠。
他近来觉浅,连续赶着路下来,脸又小了一圈,精神也不见好转。
韩擒看在眼底,满心忧虑,沿途尽量找寻能落脚的地方。
暗卫留了人专门值守,旁的都各自寻角落休息。
韩擒从马车后拎出半人高的包裹,将一块空地打扫干净后,利索迅速地搭起睡榻。
唐青拿着烧好的一壶水跨进门槛,韩擒正把被褥铺好。
他抖开被褥,从木箱内取出汤婆子,见此,唐青抬了抬胳膊,主动把热水罐入其中。
韩擒把灌了热水的汤婆子塞进被褥中,道:“等暖和了再上榻休息。”
唐青“嗯”一声,轻声应道:“辛苦你了。”
韩擒看着他:“先生瘦了。”
两人同时开口,又同时静下。
韩擒率先移开目光,许多关怀的话咽在嘴边,唯独眼神泄露了心意。
他狼狈起身:“我去弄些粮食,先生稍坐片刻。”
若再不出走,他怕自己遏制不住,做出连他都预料不到的举动来。
干冷的风扑在面上,寒意拨回神智。
良久,韩擒收回变化不定的心绪,从暗卫那里拿了条捕来的鱼。
他心无旁骛的将鳞片内脏和骨刺剔除后,用带来的菌菇酱料就着刚处理的鱼肉熬了点新鲜鱼汤。
这些日子,唐青的黯然伤神他不是不清楚。
表面上云淡风轻,可夜里总会因为噩梦惊醒。
为了缓解唐青赶路中途的疲劳,韩擒照着他的喜好备了几本书给他打发时间。唐青每每看着,便不由自主地出了神,恍恍惚惚的,连韩擒在一旁窥视许久也不曾觉察。
若他趁此机会伺机追求,唐青会答应吗?
韩擒怔神,火光乍响,鱼汤滚出乳白的泡沫。
他双目一眨,险些被热气熏出泪。
韩擒面无表情地盛了碗汤,又挑了几块肉和菌菇放进去。
因为太明白唐青的为人,所以韩擒知道自己没有机会了。
无论对谁,即使分开,唐青留给他们的,只有温柔,没有怨恨和决绝的情绪。
可也正因这份美好,他清楚地看到了唐青坚韧的那一面,一旦认定的事,绝不回头。
鱼汤热度降下,韩擒端着汤碗走进茶楼。
*
入了夜,火光照亮茶楼一角。
唐青浑身有着说不出的疲惫,给幽州边贸舒主司去了信后,喝完鱼汤稍作洗漱便合衣躺下。
被褥已让汤婆子熨得暖和,双腿很快热了起来,连带着手和脸也因为温暖红润几分。
他缓缓眨眸,将自己蜷起。深夜独处时,适才有了机会放空情绪。
唐青还是高估了自己,他没有想象中的坚强洒脱。
连着半个多月,只能借助夜晚平复内心,力图让他尽快回复状态,别因此耽误了公事。
辗转之际,只听门外响起一道低沉声音。
“先生,可睡下了?”
唐青压了压嗓子,做出困倦时才会发出的语调。
“阿擒,找我何事?”
他欲下榻,韩擒似有所感:“我进去就好,先生安心躺着。”
唐青缩起正要落地的腿,整个人懒散疲倦的裹在褥子里。
青年双眸盈盈,瞳仁里的清光随着韩擒的走动而闪烁。
韩擒被他如此看着,心口窒息一瞬,端着安神汤的手差点不稳。
唐青皱眉:“又需喝药?”
连着十来日一天三顿药,满腹都是中药的味道,他暗暗叫苦不已。
韩擒:“……只是些宁神静心的汤,并非药。”
说罢,低下声道:“多少喝几口。”
唐青抿唇,继而浅笑一声:“我喝。”
他垂眸,吹了吹碗里的汤,慢慢将其服下。
韩擒目光不禁痴着,只觉安静温顺的唐青浑身散发着诉说不完的美好。
他全身的骨头都在发颤,那些趁虚而入的话堪堪止在喉间,艰难开口:“若先生睡不着,我可以说些幽州形势与你听。”
唐青自前几日就在看幽州合志,上面记录了幽州历年来的大事转变,不少“小事”因为各种关系并无记载。
这些小事往往牵扯诸多,唐青在朝为官,每到一个地方就需做足功课,才好应对接下去的工作。
伴着韩擒低沉徐缓的详述,唐青起初还出声,两人一问一答。而后渐渐合起眸子,脸颊偏了偏,贴在柔软的棉花枕上毫无知觉地睡着。
韩擒定定看着他,替他把被褥拢得密不透风。
火光将熄,纵然内心再有不舍,也该离开了。
走到门后的韩擒回头,唐青仍就着他调整放平的姿势侧身而睡,那么好,那么温顺。
倏地,他返步而回,掌心隔空细细地描摹着唐青的面庞。像是难以克制,薄唇很轻很轻地落在那道如春山远黛的眉眼之间。
微淡温暖的气息争先恐后地涌入肺腑,韩擒指节捏得泛白。
唐青此刻浑然无觉。
良久,又或只有几个瞬息。
韩擒敛息凝神,不敢惊扰这场窃取来的美梦。
第98章
天色未明, 幽州境域迎来了今年的第一场雪。不消几时,山野苍白渺茫,檐下落雪不断, 地面积雪已有半指深度。
唐青拢在被褥里, 隔着破旧的门窗, 静静观望这场来得猝不及防的初雪。
榻前烧着木柴, 火势旺盛, 唐青的面容在火光映照下格外明亮红润。
他双手抚上泛红的鼻尖, 揉弄顷刻, 止不住打了几个喷嚏,胸闷鼻痒,呼吸些许窒闷。
在降雪之前, 他的身子就因为气候突变而产生了负担,天没亮,整个人就病恹恹的。
韩擒照着他携带的药方抓了副药,将其煎好送进来时, 唐青侧过些许憔悴的病容, 眼神里含了歉意。
“耽误大会儿赶路的行程了。”
韩擒吹了吹药汁:“先生言重, 我们此行只为了护送你,而且当前雪势不减,不宜上路。”
说罢,掌心往唐青的额头轻探,微微起热。
韩擒面上不显,内心却不住一沉,得想办法尽快寻个有人烟的地方, 让唐青好好休息几日。
一碗药汁见底,唐青颦眉不语。
见状, 韩擒默默取下腰间的布囊递了出去。
“是什么?”他打开布囊一看,是裹了层牛奶的酥糖。
对方的关切之意都在眼底,唐青拒绝的话停在嘴边,拿起一颗酥糖轻轻含进唇里。
韩擒露出很淡的笑意,转眼即逝,而后叮嘱唐青安心休养,又背过身,用纸将四周有缝隙的地方严密堵住。
唐青躺回枕上,寻了个舒服的姿势,侧过身,手放在脸颊前。
他的视线跟着韩擒,说道:“如果有事就先去忙,无须时刻守在这里。”
韩擒点头,悄无声息地把门合上,待走得远些,适才拿出幽州舆图,准备规划另一条路线。
*
他们此行的目的是幽州凉城,若依照官道继续出发,最快也要两天以后才能抵达幽州西南的边城。选择前往西北,约莫半日,即能抵达幽州西北的五乡县。
如若能送唐青到五乡县看诊,稍适休养,再从西北绕道转去凉城。
虽有些耽搁,与照顾唐青的身子比起来,韩擒宁可耽误一些时日。
韩擒决定改道北上,先带唐青去幽州五乡县。
日近正午,雪已经停了一段时间。
唐青服过药睡了一觉,醒来低烧暂退,尚有几分寒症,嗓子干疼,夹着间断的咳嗽。
韩擒将他连人带着被褥径直抱上马车,安置好正欲下去,唐青咳了声,轻声唤住。
“阿擒,能不能开点窗户。”
为了御寒,车内用棉垫塞得密不透风,唐青再次掩唇咳嗽,觉得有些胸闷。
韩擒迟疑,瞥见唐青咳得双颊泛红,心下不忍,稍微推开窗户的隔板。
隔着落下的帘子,留出一道缝隙透风。
他柔声问道:“这样可好?”
唐青眉眼弯了弯:“多谢。”
韩擒低声:“好生休息,若闷了,可以唤我说些话。”
唐青:“好。”
韩擒轻轻合起隔板走下马车,旋即策马驱向前方带路。
赶在夜色完全暗下前,他们顺利到达五乡县。
五乡县为幽州西北边口,与突桀相隔一道山脉屏障。
此山脉绵长无边,崤函之固,且常年瘴气不散,是以五乡县虽为一座小小的边城关口,却因地势独特险要的因素成为优势。
大邺过去遭受外族入侵时,当地百姓凭借久居的经验躲进山里,大部分人都躲过了那场燃烧数年的战火,得以平安生存至今。
唐青了解过一些五乡县的往年经历,若非入关口后已值黑夜,街上设宵禁,否则他定趁机好好看看这个地方。
韩擒带着他在一家客栈投宿,随后借职务便利,遣暗卫请了名大夫为唐青诊治。
黑夜,街上有了动静,五乡县长闻讯赶来。
韩擒将其拒之门外,县长讪讪,连连拱手行礼:“见过韩统领,统领深夜到访,下官有失远迎,有失远迎呐。”
韩擒颔首:“无妨,本官此行奉皇命行事,望大人勿要声张。”
县长急忙点头:“下官晓得,下官晓得。”
几番官场话过后,县长不便再叨扰。
他正走出客栈,迎面霎时袭来一阵干冷刺骨的寒风,风里夹着烟雾的气息。
县长猛地抬头,只见关口城墙的方向上火光隐现,巨大的浓雾冲向黑沉沉的天幕,滚滚飘散,雾气顺着风像一张巨网涌入县里。
他惊道:“不好!”
**
不消半刻,五乡县战火四起,声嚣叫喊起伏不绝。
“突桀人进城了,大伙儿快跑啊!”
“突桀人进城了,逃命呐!”
“啊啊啊——”
几支突桀军队不知从何处潜入五乡县,坚锐的铁骑趁防守不备击溃县城关口。
伴着长鸣的号角,黑压压的突桀骑兵在浓雾火光里直抵城内,铁骑沿着街道蔓延,在惊叫哭嚎中踏开平民百姓的家门。
一场骤然而来的杀掠。
韩擒领着暗卫护送唐青离开,遇到持刀袭击的突桀骑兵,他利索地转过长刀,运起内力跃身上前,照准突桀骑兵的脖子直削而去。
滚烫的鲜血喷溅在布甲上,另外几名挟持百姓的突桀骑军见状,纷纷围攻,俱被韩擒割开脖颈,带着羽翎铁盔的头颅重重砸落在地。
被挟制的百姓尖声哭喊,妇孺连忙抱紧自己的孩子。
韩擒看着混乱中死伤的百姓,喉头重重滚了滚。
他紧闭双目复又睁开,几步返回,对暗卫交代:“寻一块安全之地,誓死护好先生。”
当前关头,唐青二话不说跟随护卫先走。
他心里清楚,当前形势,需要一名出色老道的将领把士兵组织起来进行这场攻城反击。
护卫背上他迅速离撤退,隔着遥遥的距离,他忽然回头,双眸紧锁火光里正在对士兵施号发令的韩擒,大声喊道:“阿擒,势必保护好自己!”
幽州干冷的风夹着哀嚎哭叫,战斗嘶吼。满城黑烟浓雾卷起着血腥涌进鼻子,呛得人咳嗽连连。
韩擒扬起右手长刀,给了他无声而肯定的回应。
*
关口城墙高处,持千里目观战的异族男子把视角落在韩擒身上。
“是他。”
当年大邺的皇帝带兵征战,韩擒作为邺军主力前将,没少和突桀人交锋,其骁勇善战的名声在边境远传。
是以,韩擒的画像还留在突桀王庭的藏书楼。
男子若有所思:“韩擒方才严密护着一名白衣男人,你们可瞧见了?”
跟在男子身边的轻骑将军应道:“禀四王子,属下看见了。”
被称做四王子的男子下令:“带人把他抓来,留活口。”
又道:“我有一计,你带人火速照办。”
*
韩擒指挥五乡县士兵抵御突厥人攻势之际,忽见狼烟中冲出一队人马,被护在中间的突桀骑兵身前绑了个人。
那人被挟持在马背上,兜帽裹着脑袋,白衣飘袂,不是唐青是谁?!
韩擒浸着血丝的双目陡然睁大,拔声一呵,急速追去。
待追出城十几里地,冷冽的风夹着雪花扑在面上,韩擒心脏一紧,哑道:“不好。”
关心则乱,他竟中了对方的调虎离山之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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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唐青身边的暗卫经过一场围剿血战。
一队精练的突桀骑军强势地对准他发起箭海袭击,为了掩护他的安全,有的暗卫身中箭头。
这伙骑军十分精明,他们以唐青作为弱点,暗卫在掩护他的前提下渐渐露出颓势,以致唐青落在对方的手上。
“大人——!”
唐青唇动了动,还没开口,脖子传来痛楚,眼前顷刻间陷入一阵黑暗当中。
第99章
唐青还在梦里, 听到有哭喊声,很快没了动静。
他的腰腹袭来一阵不适,后颈隐约抽疼。
从四肢百骸蔓延的痛楚使得他思绪回归, 头脑多了几分清醒后, 逐渐认清形势。
他被抓了。
抓他的突桀人将他扛在肩上, 随着队伍有序撤退。
乌发沿着他倒悬的脸庞垂落, 几乎遮掩整张面容, 方便他睁着眼眸暗自观察四周环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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