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原定计划,九月初就该对幽州的边贸跟进调整,如今延时, 唐青还需上奏朝廷,向皇帝禀明。
萧隽命他在今年九月底完成任务返回邺都复命, 萧亭的手伤偶有渗血的迹象,他不放心就这么去了幽州,
在给萧隽的密信内容中,他一再斟酌,尽量不触怒天颜,望对方给他多宽限些期限。
写完信,唐青命人分别寄出,话音刚落,就和前来送衣物的管事碰上。
管事道:“大人,这些保暖衣物都熨好了,给您送进屋内。”
唐青道:“多谢。”
他望着另一沓叠好的秋衣:“这是给王爷送去的?”
管事:“正是。”
唐青笑了笑:“交给我吧,正好闲着,过去看看他。”
唐青与萧亭关系亲密,二人时常同寝,此事管事早已知悉,还有了将唐青视为王妃的念头。
他把衣物交给唐青:“有劳大人了。”
唐青捧着衣服,迎面起了一阵寒风,衣袂如花瓣翻飞。他快步穿过回廊,来到王府主院。
寝室静悄悄的,萧亭不在房内。
他把熨好的冬衣放在柜中,想起上次对方说他用的香囊味道舒服,便从腰间解下今日佩戴的,走到床头将其放在枕边。
唐青掀开枕将香囊置于底下,手指忽碰到一物,取出端量,竟是个青瓷药瓶。
萧亭受伤期间,唐青为他换过几次药,也跟大夫咨询过,可他不曾见过这支青色瓷瓶。
不由自主中,他揭开瓶塞,发现里面的药粉已有使用过的痕迹。
唐青把些许药粉洒在手心,尚不及轻嗅,萧亭人还没进来,便在门外唤他“阿青”。
青色瓷瓶重新塞入枕下,唐青定了定心神:“我在。”
他迎身向前,未洒药粉的那只手落于萧亭掌心。
萧亭往他眉心落下一吻:“听管事说你来寻我,还亲自把衣物送来了?”
唐青浅笑:“左右无事,闲着也是闲着。”
萧亭带他坐下,道:“这些活儿交给下人们做就好,外头风大,多在屋内好好歇着。”
唐青答应,他道:“伤口可要换药?”
萧亭:“好。”
边说着,从抽屉取出白色瓷瓶。
唐青眸光闪了闪,替他解开衣襟,露出萧亭宽阔的肩膀。
萧亭单手挑起瓶塞,灵活娴熟地将药粉往还未愈合结痂的伤口四周洒上,见唐青垂眸,磁声宽慰:“莫担心,已经不疼了。”
唐青理好萧亭的衣襟,陪他又坐了片刻,一起用完午膳方才回房休息。
**
九月初,一日阴天,难得没有起风。
萧亭有事去了军营,唐青留在书房看书。
不多时,他合起书页,拿起狼毫蘸墨,笔尖落在宣纸晕开墨点,却是提笔忘字,有些心不在焉。
兰香送了茶点进来,他放下狼毫,看着对方,忽然问:“兰香,我有话问你。”
兰香笑道:“先生请说。”
唐青望着她的眼睛:“此次你来平城,当真是出于自己心意,而非受人指使?”
那天他有疑惑一闪而过,忙于正事,没去细细思考。
兰香待他如何,唐青心知肚明。
府邸于他们而言,不仅是兄妹二人稳定的栖身之地,更是他们在大邺的第一个家,意义非同寻常。
可兰香来平城非但不提前告诉他,还定要留在王府。
她那日无心之言,听似无意,结合种种,越想越奇怪。
唐青问:“可是有人让你这么做?”
兰香迟疑,摇头道:“先生为何这样想。”
唐青:“你一向听我话,几次下来我让你回去,却反常的与我唱反调。”
兰香:“先生多心了,兰香……”
唐青断了她的话:“曾经你与我说过只认我这个大哥的话,可还作数?”
小姑娘脸上滑过明显的惊慌,她咬唇,对上唐青清明平和的双眸,倏地低下头去,在唐青面前跪好。
“先生,我错了。兰香并非独自来到平城,而是……而是王爷遣人将我送来的。”
唐青在平城王府一待就是大半年,且还与王爷在一起,几番劝说,兰香自是动容,她答应追随先生留在萧王府,做了不再回邺都的打算。
兰香泫然欲泣:“先生,我……”
唐青抬手一摆:“无须自责,这事并非你的过错。”
又道:“我看会儿书,你先下去休息吧。”
兰香:“先生……”
唐青微微笑道:“不怪你隐瞒,我知道你想陪着我。”
待兰香退下,唐青负手而起,踱步至窗后。
天色阴晦,朔风微起。
哪怕兰香和萧亭瞒了自己,唐青仍心静如水,沉默地望了会儿光秃秃的园子。
他叫了一声“韩擒”,对方连衣袍都不起一丝摆动,默默出现在他眼前。
唐青:“我想出去一趟。”
韩擒:“我陪你。”
马车内,唐青吩咐车夫去一趟药铺。
韩擒没有问明缘由,好像只要他想做什么,都义无反顾地选择陪同。
唐青轻忖:“阿擒,你对冀州军防可熟悉?”
韩擒:“嗯。”
韩擒追随皇上打过天下,他们从北方起势,今年又在冀州全境暗中收集了几个月的情报,自是了如指掌。
唐青舔了舔唇:“平城的军防情况如何。”
韩擒:“兵强马壮,自能守御一城平安。”
“对付域外流寇呢?”
“流寇由散落的骑兵、牧民、寇匪等集汇而成,从对抗阵势上看,远不及正规军马,他们就如散沙,若遇上大邺军队,一击即散。”
唐青渐渐攥紧袖中的手指,低声问:“你……早就知道了是不是?”
韩擒:“……”
唐青:“你没有告诉我,是怕伤了我的心?”
韩擒:“先生……”
唐青:“罢了。”
马车抵达药铺,唐青拒绝韩擒的搀扶,兀自走下马车。
他寻到馆内大夫,把那日洒在手心的药粉交给对方。
“大夫,可能替我检查这些药粉,若洒在受了刀伤的伤口上,会出现何种症状……”
他心里已有预感,可还是想亲自出来求证。
大夫仔细嗅着药粉,道出粉末所含药材,道:“这位公子,此药若时常用于外伤,可使伤口久不愈合,并非良药啊。”
唐青:“……我明白了,多谢大夫。”
他走出药铺,街头没什么行人,空荡荡的。
平城内起了风,韩擒欲将他带到身侧,唐青摇头。
“身子不受风又如何……”他指尖抵着心口的位置,落下长叹。
第95章
唐青没有马上回王府, 而是去了趟小院。
他到的正是时候,老夫人午觉起来,喝过了汤, 精神挺好。
她吩咐丫鬟弄些针线过来, 想亲自缝几双鞋子。话音刚落, 瞧见门外进来的人影, 惊喜地看着唐青, 唤他“离儿”。
唐青莞尔:“娘。”
听了她的话, 又道:“怎么刚起来又要忙。”
老夫人“哎呦”一声, 解释道:“如今天一冷,院里那些花花草草的都蔫坏了,成日卧在房内我嫌闷, 给你们缝几双鞋子好打发时间呐。”
丫鬟送来制作鞋子的材料,老夫人摸了摸,道:“你身子单薄,等到了冬天, 城里下起雪可就冷了, 娘给你的鞋多添两层兽皮, 这些皮毛暖和,穿了就不会轻易受冻。”
唐青浅笑不语,陪老夫人将至午前。
老夫人:“不早些回去陪明礼呀?”
唐青轻轻“嗯”了声。
申时过,眼看着天色就要暗下,唐青陪老夫人一起用了晚膳。
厅内静悄悄的,外头又起了风。
老夫人将伺候的丫鬟都打发了去,布着几道皱纹的眼角弯了弯, 说道:“我知道你是个好孩子。”
唐青轻怔:“娘?”
老夫人低声叹息:“前几日我总断断续续想起些旧事,大夫给我瞧过, 说是心智正在慢慢平稳。”
她道:“我反复看你,相貌上虽然与离儿有些许相似,但总归不是离儿……”
唐青:“……”
老夫人神情哀泣,转而和蔼几分。
她擦拭眼尾湿润的泪痕:“好孩子,是明礼让你这么做的吧。”
唐青:“……”
老夫人:“我明白,这是明礼的一片心意,他是为了我着想,盼着我心里能舒坦些,所以叫你假扮离儿陪伴我,对不对?”
她年纪渐长,心智蒙昧,可脑子没有完全糊涂。
如今心智恢复清醒,眼睛也跟着通透了。
“孩子,你、你叫什么名字?”
谎言总会有揭穿的一天,老夫人话说到这份上,唐青不忍再对她有所欺瞒。
“夫人,在下名唤唐青。”
她点点头,面上笑道:“这名字好,衬你。”
唐青微赧:“夫人过誉了。”
二人叙着话,守在前厅的丫鬟忽然喊道:“奴婢参见王爷。”
萧亭披着墨色大氅,目光落在唐青身上,继而对老夫人微微淡笑。
“我说离儿怎么不回府同我用膳,原来在这陪了干娘整日。”
老夫人道:“我又不跟你抢人,离……儿,你就随明礼回府吧,天冷,早点歇着。”
又撂下一句叮嘱:“明礼,你可得好好照顾离儿。”
萧亭自是应下,他用没受伤的手牵起唐青,与老夫人道别后带着人走向门外,接着解开大氅,未假手于人,慢慢替唐青披上,把他整个人拢在温暖的大氅内。
打量默默跟随的韩擒,萧亭未说什么,掌心将唐青握得更紧,低沉磁声地道:“咱们回吧。”
**
四日后,从泉城送来密报。
贸易边塞要道的后续已处理妥当,伤势痊愈的外族商人带着大邺发放的补偿离开泉城,陈主司还命将士护送他们平安离开境内。
经此事件,唐青针对边贸政策又详细补充了几条细则,他吹了吹纸上的墨迹,差人送往泉城,又把拟写的草稿交给萧亭过目。
萧亭接过字迹还未沥干的宣纸,笑道:“阿青,你叫我如何是好,这世间似乎就没有任何事能难倒你。”
若时间还停留在前几日,唐青定然听不出对方的话外之意。
此刻,他只垂眸,语气平稳道:“待溧、泉二城的事情解决,我就去一趟幽州,应当就在这几日内。若再耽搁下去,等幽州边贸走上正轨,到时候天愈加冷,怕会遇到大雪封山,想回邺都复命又要延误了。”
萧亭僵了一瞬。
“阿青,一定要去幽州?我身边有几名做事稳妥的心腹,不如让他们代你走这趟,可好?”
唐青:“这是我的职责所在。”
萧亭:“不能为我留在平城么?”
唐青别过视线,态度明确。
若就着此事继续纠缠下去,萧亭怕惹得唐青不快。
他适时止声,揽上唐青的肩膀,转移话题,低声道:“时候不早,我们先歇下,有什么事改日再谈,好么?”
唐青静静抬眸,望着萧亭温柔而有些受伤隐忍的目光,心不住颤动,点头应许。
*
床榻内放了汤婆子,被褥和垫子十分暖和。
唐青如往常那样被萧亭揽在怀里,等待入睡之际,温热湿润的气息迎面扑来。
唐青下意识回避了这个吻。
吻没有落在柔软如花的唇瓣,萧亭顿了顿,强势地把嘴唇印在细腻的脸颊上。
“王爷,你的伤……”
萧亭低声:“不妨事。”
唐青推开沿着颈边落下的濡湿亲吻,拉起被褥裹紧。
他深深喘了一口气:“我想休息了。”
萧亭:“阿青……”
唐青趁机背过身:“王爷,早点睡吧。”
“……”
无言的沉默。
萧亭没有阖眼。
他在黑暗中看着从始至终背着他的唐青,整整一宿,过去向来温柔如水的人,今夜却没有紧贴他的胸怀,没有与他交颈共枕。
萧亭一颗心止不住地下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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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下旬,溧、泉二城边贸后续工作全然顺利完成。
唐青这几日着兰香替他收拾行李,又另外遣了暗卫,寻了马车,赶在冬日下雪前,欲将兰香送回邺都。
他正在床榻前交代兰香,话说着,萧亭走进房内,道:“阿青,我想同你说几句话。”
兰香安静退出屋内,关闭房门时,鬼使神差地留了条缝隙。
萧亭打量床尾收拾好的包裹:“你还是要走。”
唐青倾身,把包裹的结系好。
“王爷,我还有正事要办。”
他神情平静,萧亭前几日积压在内心的怀疑和焦躁霎时爆发。
“阿青,边贸之事何须你亲力亲为,还是你一心想尽早回到邺都,回去见皇上?”
唐青停止了手里的动作,脸色如冬月凝霜,淡薄疏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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