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香正与后厨的老蒋清扫积雪, 此时灰蒙蒙的云层仍落着犹如白絮的雪花, 但难抵邺都百姓沉浸在过年的满心欢喜当中。
唐青昨日便召了雇佣的仆人和马夫, 给他们每人发了年例, 旬假三日。
若选择留在府中,唐青则给他们连续三日开双份的月钱,后厨老蒋早年丧妻, 无儿无女,便留在府中帮忙干活。
此刻唐青眼含迷蒙睡意,尚不清醒。满背如瀑稠黑的青丝落在斗篷后,毛绒绒的领口圈着精致洁白的下颌, 好似一只雪中滢白的灵狐。
他轻轻踏过积雪, 朝二人走近。
兰香抿唇, 终究忍不住噗嗤一笑。
“先生,外头还冷,飘着雪呢,咱们府上就三人,若还困乏,就回屋继续歇着,府内让我跟老蒋打理就成。”
老蒋搓搓手, 只觉眼前的人周身萦散光华,叫他不敢仰视, 低着头道:“后厨备了热汤,大人可要尝尝?”
兰香问:“先生今日可要在府内用膳。”
如果先生在,大统领定会过来陪同,那么年宴就需准备丰盛些。若不在府内用,只她和老蒋,备点常菜一切从简就好。
唐青道:“我和韩擒约好出去吃,你们不必忙,想吃什么就按自己的口味准备。”
冷气袭面,他说着话,恨不得把脸全部埋入绒绒的领口。
兰香头一次看到先生如此稚气的一面,捧腹而笑:“先生,您就快回屋吧,冻着了该叫大统领心疼坏了。”
唐青耳根微热:“好你个小丫头,敢拿我打趣。”
兰香吐吐舌头:“兰香不敢!”
唐青不与她嘴贫太久,回屋用温水洗漱,待身子暖和后,用玉簪束起些许落发,大部分沿着后背肩侧垂散,格外雅致飘逸。
上元节瑞福楼生意爆满,韩擒提前定了位置。
雅间视野临湖岸冰景,目光再放远些,可以看到几个穿着新袄子,像一团团棉球在桥上打雪仗的孩童。
*
唐青提前抵达预定的雅间,上楼时,遇到几名朝廷官员带着亲眷来此享用年宴。
“唐大人也在瑞福楼?!”
“怎地只有唐大人一人,可要同下官们……”
他温声推拒:“唐某有约,还请诸位大人尽情享宴。”
与几人短暂的互相寒暄之后,还有人寻到他所在雅间,欲要敬酒。
唐青作为朝堂文臣新秀,行事虽然低调,可做的事却不低调,可谓势头凶猛,而今官途大好,让武派官员压制的文官自然不想错过良机攀交。
还未开口,只听门后罩来道高大的身影。
“陆少卿,本官代唐侍郎喝了这杯。”
韩擒目光低郁,一惯沉闷寡言的禁军统领露出不善,叫前来敬酒的鸿胪寺少卿讪讪。
陆少卿不想在大好的喜庆日子触到对方霉头,忙道:“既然两位大人有事,下官告退。”
遣退外人,韩擒落下雅间的门帘,走到唐青面前坐稳。
“让先生久等。”
唐青道:“没等很久。”
他替对方斟了盏热茶:“先暖和暖和身子。”
韩擒手执杯盏,唐青静静观察。
触及眼前这张沉稳面容,他不想深究其公务和私事,但此刻出于对亲近之人的关切,免不得询问。
“阿擒,近来你面上纵有不显,可我总觉苦闷居多,可是遇到难处?”
仔细回想,其实有一段时间了……也就是从韩擒出城那日开始。
无论湖面落下多小的石子,总会产生波澜,就如韩擒隐藏得再好,情绪如何平稳,唐青心思如发,要觉察出这份异常,委实轻而易举。
他看着那双沉沉星目:“可能说出来,我们可以想办法一起解决。”
韩擒执着空盏,纹丝未动。
他吞咽微涩的嗓子,道:“无妨,先生不必多虑。”
见此情形,总不能逼迫对方开口。唐青轻叹,继而一笑。
“好吧,今良辰佳节,咱们不想任何苦恼琐事,先敞开肚子和心情吃一顿年宴饭。”
韩擒握起他的一只手置在膝上:“好,就如先生所言。”
说罢,摇动席间的木铃,很快有小二赶来,开始为他们传菜。
瑞福楼今年推出的几套年宴饭丰富独特,可供不同口味喜好的贵客选择最适合的一套,价钱昂贵,尤其自二楼起出入的客人,不是贵族显赫就是在邺都享有名气的商贾豪门。
韩擒陪父兄用过年宴方才赶来,并不急于享用,而是替唐青布菜。
唐青给他盛了碗汤:“怎么净给我布菜,你也尝一点。”
韩擒便陪唐青喝汤,未过多时,门帘外忽然急忙忙赶来一名青年。
黑衣劲服,是在韩擒身边的部下。
唐青问:“可是有急事,阿擒,你让他进来汇报吧。”
韩擒:“……今夜我已答应先生,不问外由,先用了年宴饭。”
唐青侧首而望,见对方踱步,就道:“还是让他进来说吧,事分轻重缓急,若耽误急事就得不偿失了。”
韩擒目光微暗:“进来。”
部下急忙入内,瞥见唐青在,脱口而出的话又咽了回去。
韩擒道:“见唐大人如见我,如非公务,不必隐瞒。”
部下开口:“统领不好了,适才老爷离席不久,大公子转头就跟明德候的三公子打了起来,这会儿府上已经闹开一片了。”
韩擒眉头猛抽,唐青道:“你先回去处理乱局。”
韩擒:“可……”
唐青主动握了一下那只微微捏紧的手掌,眉眼弯弯地道:“我就在此地等你,等你回来陪我吃完这顿年宴饭。”
他轻声催促:“快去吧,莫让外人欺负到家里。”
韩擒起身,临到帘后,隔着朦胧竹帘盯着孤零零坐在席上的青年,喉头一紧,吩咐旁边的部下:“去金水街唐大人府上,寻一位名唤兰香的姑娘过来。”
“统领……”
韩擒道:“余下的事我自会处理。”
帘后二人离开,唐青独自斟了半盏茶,置在唇边啜了一口,陡然被烫了一下,不由皱眉,回了神来。
他偶尔朝窗外望着在冰面上小心行走的路人,吹散茶水浮起的热气,待凉了才继续饮下。
静止的门帘再次响动,来人唐青没见过,却从对方身上看到少许熟悉的影子。
他的视线掠过对方一截空荡荡的右手臂,记忆中浮现出韩擒对他袒露的过往。
韩擒的父亲韩肃而今尚有五品官职在身,是个养老并无权柄的闲官。
饶是如此,唐青依然迎身向前:“韩大人。”
韩肃面目不苟言笑,道:“大人何须如此,老夫愧不敢当。”
韩肃单手向唐青示了一礼,唐青扶着人:“您这般令唐某担待不起。”
韩肃道:“想必大人知晓老夫的身份,老夫素来直言不讳,有话便不藏着掖着了。”
“阿擒那孩子固执,不管老夫怎么劝诫,都不愿与大人分开。唐大人可知朝堂上近来有多少风吹向韩家,阿擒从前无坚不摧,可现今却成为诸多文武官员排挤的目标。”
“今夜明德侯府上的三公子赴宴,拿阿擒私德败坏为由做文章,不过暗讽几句,就叫痴傻的阿玥动怒,引发争端。”
“韩玥虽然已经傻了,但他打内心起仍心疼弟弟,从小到大,不管何时都要保护阿擒。阿擒身在韩家,有许多事不得不做,但同样,也有不适合做的事。”
韩肃语重心长:“朝堂浮沉,韩家已有前车之鉴,而今再经不起半分波澜,唯求自保。唐大人心智明惠,乃世间少有的奇才,定然明白老夫的意思。”
唐青默然无言。
良久,韩肃推开他,面孔一抽,忽然单膝直跪下地。
“若大人为阿擒好,还请放手。”
唐青瞬即心惊,忙伸出双手欲将对方扶起。
”韩大人,您何必……请先起来……”
好不容易把韩肃扶起身,唐青仰眸轻叹,须臾后,说道:“我会考虑清楚,还请韩大人先行回去吧,府上太乱,待局势平复,发现您不见了,若韩擒有心寻找,未必不会查到今日的事。”
唐青不想让韩擒知道刚才他父亲向自己跪下的那一幕,只会叫对方内心为难,徒增沉重。
而他也证实了前不久的猜测,韩擒在家里和他之间左右为难,无法取舍。
待送走韩肃,唐青独自站在窗侧,新添的茶水又凉了,兰香赶到时,望着空荡荡的食桌,可桌上菜肴却无人动过,不由疑惑。
唐青道:“阿擒有事回府,咱们先等一等。”
兰香应下,耐心陪同。
直至一壶茶水都凉了,兰香小心翼翼问:“先生,统领还来吗?”
唐青收起远眺目光,夜幕微深,城内的上空升起几道斑斓多彩的烟火。
他置身在热闹之外,轻声吩咐:“应当不来了,这些菜你让小二打包带回府上,热过后跟老蒋吃了。”
兰香眨眼:“那先生您呢……”
唐青垂眸:“坐了挺久,外头热闹,我出去走走。”
他拒绝兰香的陪同,拢紧斗篷走出瑞福楼。
青年发后精心别上的玉簪微微滑落,几乎垂着一头的漆发,在夜风里轻扬。
兰香叮嘱小二后追出来紧跟,还没走出太远,忽然瞧见熟悉的马车停在喧嚷的街边。
*
另一道,萧隽打量有点失落怅然的青年:“怎地这副模样。”
又道:“孤在宫内与皇叔喝了不少酒,正饿着,去老马那边吃年饭,唐卿可来。”
听似询问,却不容置喙。
萧隽伸出一条手臂把唐青捋上马车。
马车驶出,兰香未能回神,背后听到来人低喘,沉声问:“先生呢。”
兰香:“……”
想起方才驶去的马车,又想到先生等到茶凉深夜,便替先生感到无名的委屈。
她隐生愤懑,口吻夹些报复,道:“先生让皇上接走了。”
韩擒站在原地。
直至额头有点凉意,他出神地抬头,才发现停了半日的雪又开始落了。
第56章
马车停在院门外, 小院依旧,应了过年的气氛,贴起楹联, 两串红彤彤的灯笼悬在两侧门檐之下, 成了雪天寒地中唯一的一抹红。
距离唐青上次过来, 已经将过一年光景。
唐青与萧隽四目相顾, 从方才的出神中收回心思, 须臾无言。
不待开口, 萧隽看出他的暗恼, 拉起他的手走下马车。
"陛下……"
萧隽:“来都来了,唐卿想再反悔,晚了。”
想着此人霸道豪横的性子, 唐青亦知想再后悔绝无可能,遂道:“臣跟陛下进去,还请松开臣的手。”
萧隽原地驻足。
一片茫茫白雪中,他牵起的青年青丝随风垂散飘摆, 如柔软的柳丝, 发端点缀些许细碎的皎皎薄雪, 眉间尚且残余几分怅然和无奈。
凝视着,心口无端动了动,只希望依着唐青的话做,可以抹去对方眉梢的怅愁。
萧隽放开他:“进去吧。”
*
老马早接到暗卫传来的消息,一顿热腾腾的菜肴已在食桌备齐,炉火燃烧,火上熬汤锅, 热气滚滚,肉质浓郁的鲜香浮散开来。
老马笑呵呵地迎出门:“爷!”
定睛细瞧, 跟在爷身旁的那位公子叫他双目噌亮。
像唐青这般品貌非凡的人,此生见过一面,定不会再忘。
老马笑意愈浓:“公子也来啦,老朽都有好久没见过公子了。”
唐青微微点头:“马伯伯新年好。”
老马老脸燥红,瞅一眼萧隽,摆手道:“公子言重,俺就一粗鄙老头儿,哪能待得起此般称呼。”
他让开门:“爷和公子快来坐下,菜都热乎着,刚出锅的烤鱼,蘸酱刚调好呢,恰有适合公子的口味。”
老马的盛情款待让唐青难以招架,冲散他脸上少许的忧愁。
见状,萧隽也不恼老马自上年纪后愈加叨叨的做派了。
几人落座,萧隽执起茶盏小酌,热茶浓郁,遂沉声吩咐老马,重新换一壶清淡的茶给唐青。
萧隽在宫内与皇叔饮了不少酒才出来,是以老马准备的茶比较香浓,好给他解酒,却不适合唐青饮用,容易致使身子不适。
唐青温声制止:“不必麻烦,准备一点温水就好。”
萧隽夹了几块鱼肉,少量的刺挑干净,用羹匙浇上汤汁,装了半个瓷碗,推到唐青面前。
唐青:“……陛下。”
萧隽淡道:“看你方才神魂落魄的模样,应当没吃什么,先填点肚子,莫再废话。”
似应证对方的话,唐青适才等待一个多时辰,加之伤神忧心,此刻已觉腹中饥辘,手脚软冷。
鱼香钻入肺腑,嗓子下意识分泌出唾液来。
他安静地拿起竹筷进食,见状,萧隽不同他多废话,专注地开始吃东西。
老马问:“爷,可还要送点酒?”
若在过去,这些酒对萧隽产生不了多大影响,军中多为血气方刚的男儿,常常把酒对抗。
只如今桌上的人那副身子骨实在柔弱,哪里经得住烈酒滋味的摧残,遂道:“喝茶就好。”
用饭席间,只闻盏瓷相碰的动静,唐青六七饱意便放下碗筷,手脚回暖,恢复几成力气。
萧隽仍在吃,食量不小,大口饮完第三碗清汤后,素日压迫感极强的眉目现出不常见的温和,多了点家常烟火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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