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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凰与金丝雀(近代现代)——如缓

时间:2024-09-03 08:44:15  作者:如缓
  江霞笑:“怎么杵在那儿?”又弯腰对江母说:“弟弟来了。”
  江母闻言,缓缓转头,浑浊的双眼看向江遇。
  江遇走过去,脚下像被缠了千斤石,每一步都沉。江遇来到床前,看着枯黄麻木的母亲,轻轻牵起她树皮般的手,抚摸她手臂上靠胃进食而勉强撑起的皮肉:“妈,我回来看看你。”
  江母艰难地扯起一丝嘴角,江遇透过她泛灰的瞳仁捕捉到那点殷殷的眷赖。肿瘤增大与扩散难抑,自上月起,江母已彻底无法说话了。
  现今能陪母亲做的事已很少,她身上有各种管子,尿管胃管输液管输氧管,还有心电机的导线,于是动不得也碰不得,江遇打来温水,用毛巾替母亲擦了擦凹陷的脸颊和脖子,又小心地挽起她的衣袖和裤腿,擦洗四肢。做完这些,他便无所事事,只能搬来凳子坐到她身旁,陪她看起四集连播的老剧。
  江霞趁这机会出去给丈夫女儿通电话,中途医生查房,见江遇在,便掩了门再次低声建议他把江母转院。
  “从病人的住院体验上来讲,公立肯定是比不上私立的,”医生说,“令堂现在这个情况,疗养医院能做的和我们已经没什么区别了,私立的环境和服务都比我们这里更好,如果有负担能力,我个人还是建议让老人的晚年过得再舒服些。”
  江遇垂首听完,他明白医生委婉的表达,开年后的每一天都在不断加深他对母亲寿命的体悟。他终于不再拒绝:“好的,谢谢您,我这两天就看看。”
  医生走时恰逢江霞回来,江遇于是又在门口与江霞沟通。
  “没这个必要吧?妈现在这情况在公立住挺好的,又能报销不少。私立医院多贵,我听人说一天就得千八百,还全自费,你要告诉妈,妈也不答应。”江霞皱眉说。
  江遇却道:“钱你不用担心,姐,这些对我不算负担。”他朝门内望去,电视剧已播到片尾,江母定定地看,神色漠然,“况且我们都知道,已经花销不了多少了。”
  江霞闻言沉默下去,半晌后叹着气,点了点头。
  于是第二天一早,江遇探望母亲后便出发四处考察。锦市作为省会,私立医院不少,专科的综合的都有,重症患者护理与临终关怀服务相对成熟的有几家,江遇时间紧,赶在傍晚前都看了一遍,选定一家,沟通好明天派车派人来接。他回到锦大医院,江霞正给母亲准备晚餐,将炖好的猪牛肉和蔬菜一并用破壁机打成沫,方便一会儿直接入胃。江父也来了,在帮江母按摩大腿。
  江母神色依旧恹恹,只看到江遇时短暂地明亮了。江遇坐过去陪母亲说话,问她今天的感受,没错过江母几不可见的点头与摇头。江遇低声温柔说起转院的事情,江母没有表态,她也很难明晰地表态了,于是一切都交给儿子。江父闻言还是有些担忧费用:“你在北京工作不容易,我和你妈妈都知道的。锦医条件已经够好了,没必要再花冤枉钱。”
  江遇说:“不冤枉,妈舒服就值。”
  江父便闭嘴了。
  等江霞给母亲“喂”完饭,江遇看了眼时间,准备动身去机场。明天周一,他一早有会,今晚得赶回去。转院他已安排妥当,疗养医院的客户经理很积极热情,江霞带着江母什么都不用做,只管上车走就行。
  江遇躬下身,替江母理了理耳边的软发,轻声道:“妈,我走了,下周末再回来看你。”
  江母把视线从电视剧里收回,她如今行动艰难,此刻却偏用尽全力转过头,定定地凝望自己无比优秀无比孝顺的儿子。她没再点头或摇头,看不出洒脱或不舍,枯朽的脸麻木而僵硬,干瘪的唇翕张,半个音也吐不出来。
  江遇按捺住胸腔爬蔓而起的闷痛,挤出寻常的笑:“你好好的。”
  江霞拿上待洗的破壁机筒,又从床头的小柜里取出洗涤剂,跟江遇一道离开病房。
  江遇一路上又嘱托起明天转院的事情,江霞耐心听着,应好,让他放心。江遇点头,没法告诉江霞他自与母亲告别那刻起便平白升起的空乏而强烈的不安。半年来每日每夜侍孝床前的江霞已尽心尽力,所承受的精神与肉体疲累也足够沉重了。
  “姐,你辛苦了。”江遇说。
  江霞听他这话听得耳朵起茧,一如过去般回道:“你更辛苦。”
  江霞把江遇送到电梯口,江遇回头,看了眼灰白而深长的走廊,目光穿过往来的医护病属落到尽头那道窄门前。他忽然很想再回去看母亲一眼。但最终没有这么做。
  看一眼又能如何呢?除了短暂地抚平心中绵延的不忍,他已无法再为母亲做更多了。
  开启飞行模式前江遇给兰殊发微信报备:【我登机了,预计10点半到】
  想了想,又发去一条:【太晚了,不用来接我】。刚按下发送,聊天界面弹出白色对话框,
  兰殊:【我来接你!】
  兰殊:【……】
  兰殊:【哦】
  兰殊:【[可怜.gif]】
  江遇忍不住勾起唇角,打字安抚:【机场打车很方便】
  江遇:【我到家找你】
  兰殊:【好!】
  兰殊:【嘿嘿】
  兰殊:【那我在家等你哈!】
  兰殊:【一路平安哦】
  江遇:【嗯,起飞了】
  江遇:【我很想你】
  江遇开启飞行模式,将手机收起,挥之不去的郁抑被简短的文字轻轻安抚,他从随身的包里取出平板,开始看明天的议题资料。
  入夜飞行,时间被繁星拉长,又在专注间恍然跨越。起落架摩擦陆面,带起明显震感,机舱灯亮起,江遇从工作中回神,看了眼表,十点一刻。飞机逐渐减速,空姐温柔的播报继续。江遇关闭飞行模式,正待网络连接后给兰殊及江霞报平安,便见系统提示有4个未接来电和9条微信。都来自江霞。
  他心一沉。
  电话是8点过连着打的,那时他刚起飞不久。江遇切换到微信,尚未点开聊天框,便看到江霞头像后面接着的,那行灰色的最新消息,只有短短三个字。
  【妈走了】
  飞机终于停稳,送别广播并着此起彼伏的解扣声开柜声行李滚轮的滑动声占据整个机舱。江遇有一瞬的晕眩,双目短暂地失明又堪堪清醒。包握手机的指节不自觉收紧,又麻木地抖动,江遇站不起来,也思考不了。身侧的乘客忍不住拍他的肩,请他侧身借过,他全然无知。
  几乎是凭本能点开江霞的微信,最末尾那三个字向刀片划进他的眼睛。江遇的眼皮拉扯般颤动,他终于看全了江霞的消息。
  江霞:【弟,妈又心衰了】
  江霞:【赵医生过来给妈打针】
  江霞:【不行,心率没降】
  江霞:【妈没醒】
  江霞:【弟,你不在,我慌】
  江霞:【妈心不跳了】
  江霞:【赵医生还在想办法,还在给妈按】
  江霞:【上机器了】
  ……
  ……
  江霞:【弟,赵医生说没办法了】
  江霞:【妈走了】
 
 
第68章 葬礼一
  江遇站在院门口抽烟。村头的老张一早便来了,开着一辆小皮卡,载满殡葬的一应所需。包括江母的遗像。
  都是江霞提前置备的。江遇忙,她便没与他商量。江霞选了母亲前年生日时的照片,那次江遇从燕市回来给她庆生,她高兴,拍照也很有耐心,闪光灯一亮,嘴角眼角都弯着,如今喜庆的红衣褪去,变成寡淡的灰白,那张笑脸里又平添一丝极难得的温柔。
  江遇看见照片时终于嚎啕痛哭,直不起腰,紧捏着相框的手扭曲颤抖,说不出完整的话。江霞红着眼眶给他反复擦眼泪,就这么站在他身旁陪着。哭够了,江遇挂着一脸的水痕朝江霞挤出笑:“姐,照片选得好。”
  江霞抚着弟弟的背,依然什么也不说。
  母亲的遗体昨天当晚便由殡仪馆拉走了。江遇赶回锦市已凌晨2点,由江霞的丈夫接上直接往云寿县去,经乡道与山路回到小村的家门前,江霞正坐在屋外的石阶上。灵堂大抵归置出来了,就在小院里,用油布支起棚子,里前方摆上桌案,案几上置几只碗碟,碟里装满新鲜水果。江霞还买了花,医院门口有花店,白嫩的花瓣在深夜的灯光下照着仍水灵,她便临走前带了几株,回来找两个陶罐子,加上水,就这么插进去。外侧放上桌椅,等着白天招待来客吃席。总之,江遇回家时,江霞已将能料理的都料理好了。
  天蒙亮,金纸铺的老张忙活完,勾着腰也来到院门口,跟江遇借了火抽烟。花圈堆在院门外,江遇侧了侧身,把烟头小心避开。
  “辛苦了张叔。”江遇给老张点了烟,哑着嗓子说。
  老张叼着烟,随意地摆了摆手:“吃着这碗饭,有什么辛苦的。”他狠吸了一口提神,一边掸烟灰一边缓缓地吐烟圈,“李三姐就这么走了,啧,可惜。”
  江遇顿了顿,将最后小截烟吸完,踩灭那一点星火,才低“嗯”了一声。
  家中亲友昨晚江霞已通知得差不多了,同村邻里住得近的,待天一亮便来帮忙,村里向来如此。白烛燃起,江遇点了香,听着老张娴熟而寡平的悼念词,朝母亲的遗照深深叩拜,而后是江霞和丈夫孩子。敬了香,江遇把江霞扶起身,此间的所有火光便要燃上一天一夜。江霞拿出黄纸在白烛上点燃,放入铜盆,嘴里念叨起空想的嘱托:到了那边收收脾气,别再泼辣,免得得罪各路神魂,钱不够就托梦回来,安心往生,这里一切都好,不必挂念。
  江遇站在家门口迎客,人人见他都凄切,道一句“节哀”,江遇弯腰行礼,将人请进去。上午9点过,置办席面的妇人也来了,不知道江霞是什么时候开始绸缪的,早前便留好了联系方式,妇人们来自邻村,踩一辆脱了漆的电三轮,拉来满满一车厨具食材。席面要大锅大灶,寻常人家没有,她们便连砌灶用的砖块也一并带了。江霞抽空出来领她们到院落一角,那里刻意空出一片,专留给她们生火造饭。今天是办白事,妇人们知情又麻利,连说主人家不必操心,保准把席面置好,让江霞尽管去忙别的。江霞便不再久留,她要去堂前看火烧纸,又不放心席面的事情,于是叫来丈夫,让他在安置客人时分神留意那边。江霞的丈夫姓宋,温吞老实,闻言点头应好,又揉了揉妻子的肩:“今天一整天,晚上还要守夜,你要是累了就告诉我,找机会进去眯一会儿。”
  江霞朝丈夫笑笑:“不累,没事。”
  上午客人来得差不多了,江遇回到院子里,和姐夫一道招呼诸人,安置座位休息,瓜子花生与茶水奉上,陪着聊几句家常,说一说母亲的生平,听邻里一反往常对母亲大肆夸赞。泼辣变成了率性,自私变成了持家,种种龃龉一概不提。当年与母亲互薅头发打了二里地的那位村委女干部,今天竟也到了场,塞了帛金上了香,坐在位子上感叹,再没见过比李三姐更凌厉果敢的妇女。她见着江遇还有些不好意思,忆起当初自己赌气不给这小辈盖章,本意是让那李三姐低头求她,而江遇居然头也不回地走了,再没找上来过。她不知道这事对江遇的大学生涯究竟有没有造成影响,大约是有的,没钱总是很难,村里谁都清楚,她有愧。又见江遇如今混得这么出息,在首都上班,当大律师,过去没少听李三姐扯着嗓门大声炫耀,她表面不以为然,心里又有悔。总之今天她来了,假意与真情矛盾地杂糅在一起,化作对逝者的一句句哀婉与夸赞,。
  “舅舅!又有客人来了!”小侄女风一般从门口跑进来。
  前来悼念的客人很多,上午到的多是邻近的那部分,江遇没细想,闻言便朝院外走。
  顺着院门口延伸一条可容二人并行,尚算平直的小土路,两侧是小块的田,可种自家的菜蔬,原本江家在后门外还有一片颇大玉米地,年少时母亲与姐姐总掩没在那里,等姐姐嫁人,他读大学,母亲一个人忙不过来,也无需再养活孩子,玉米地便索性外包了,只留前院这两方小田供养自己。之后江遇去外省读研,母亲上了年纪搬去县城,院前的小田便也搁置下来自生自灭。再后来母亲与姐姐置气,也不肯留在首都,便又一次回到这里,又一次垦种,洒下自给自足的菜籽,埋怨着将成熟的时蔬装框,送到县城,也寄往首都。直到现在,母亲病倒,门口熟悉的青色在无人打理的时光中蹉跎成枯黄,日渐凋落进脚下的土地,融入这荒凉的画里,又在今时今刻成为身后这片黑白卷上不甚起眼的背景。
  江遇的目光越过眼前寥落的种种,伴随狭隘而平实的小路向前,在不远的尽头看到那辆风尘仆仆的越野车,黑色的车轮沾满新鲜的泥印,车身也布着泥点。车旁站着两人,一个高大壮硕,身上的黑衬衣被胸肌撑得有点紧,左腋下夹着黑皮包,寸头下偏和身旁人说话,另一个身材纤瘦,个子略矮,被前者衬得娇小但利落,他抱臂站得笔直,表情严肃地听着。隔了片刻,车后排的门打开,又下来个人。江遇眯起眼,分开三天,他的头发怎么好像长了许多,同样黑衣黑裤,裸露在外的皮肤被衬得更加皙白。
  兰殊挠了挠这一路过来被椅背压塌的头发,一抬头就看到不远处站着的江遇。他连忙抬手用力挥了挥,顾不得赵子成和林逸,飞快朝江遇跑去。
  蹙紧许久的眉终于舒开了些,江遇提高点声量:“慢点儿,当心。”兰殊没听,大步朝他奔来,在面前小半米的地方堪堪刹住。
  兰殊喘着气,看着面前瘦削的恋人,满腔的话说不出口,喉结滚了又滚,终于挤出一句:“我过来了。”
  他的头发依然没什么型,在飞奔间愈发凌乱,江遇很想拥抱他,将他紧搂入怀,就在这泥泞的小路,伴随草麦磕碰的风声,替他理一理顽皮的头发,说一点含蓄而诚实的想念。但身后的黑瓦白布,黑墙白烛,单调而极端的颜色忽而融会成一双双分明圆睁的眼睛,静默地凝视他。他被压得怯懦,于是抬起的手又放下,只对眼前人弯起眼尾眉梢,轻道了声:“嗯。”
  跟上来的赵子成林逸只当没看出这乡间小路上隐秘浮动的情愫,简单与江遇打招呼,赵子成轻拍江遇的上臂:“节哀。”
  江遇目光一一落过困乏的三人,由衷道:“辛苦了。”他领他们走进院子,先给江母上香,向江霞夫妇致意,而后去里屋探望江父,期间赵子成找了个机会,将几份帛金塞给江遇:“我们几个的,晚溪的也在里面,她原本想一起来,但还在外地出差,实在走不了。”
  江遇没有推辞,接过后递给身旁的江霞:“嗯,我知道,她来过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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