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再宁低着头，过了一会儿才说：“老师，我让你失望了。”
吴锻才摇头：“我就怕会这样想。再宁，这一点小瑕疵不会颠覆你在老师心里的印象，你很优秀，这是大家都有目共睹的。”
“但我不能在学习里犯错，我不允许自己……”颜再宁声音干涩，“老师我现在有点乱，先回去静一静。”
教室里正在上课，颜再宁中途回来并未引起关注，他也没有心神去注意有人多看了他几眼。
一落座，莫昂低声问他：“老师找你什么事？”
“我不知道怎么说。”颜再宁轻声回应他，拿出书本，却没专心听老师讲到了哪儿，而是再摊开一本本子，提笔要写，笔尖久久地停顿着。
他的状态风吹草动莫昂都能发觉区别，当下圈住了颜再宁的手腕担忧地问：“你看起来不太好。”
颜再宁按住他的手，抽出，再将他推回属于他的范围，“别这样了，我在构思。”
莫昂巴巴地看着他，随后又烦躁地咬唇，但还是依照颜再宁的话安分下去。
颜再宁没有在构思。
如果抽离现状，这份说明书很好写，他只需要写自己之前在学生会里兢兢业业，在协助老师管理学生，也为同学创造了丰富的校园生活，得到师生认可，现在则是勤于学业，成绩稳定名列前茅，没时间也没心思恋爱，举报是无稽之谈。
他是货真价实的优等生，老师们都会相信他。
可是。
在许校长说出那话时他慌乱的内心，昭示着他如果要写，就是在写下谎言。
他和莫昂，牵手过，亲吻过，互诉过情衷，如果这都不算恋爱，还算什么呢？“好朋友”？
自欺欺人的镜花水月在颜再宁的眼前破碎，他竟看到自己执笔的手，被布满棘刺的荆条缠绕，他低下头，发现这荆条是从他的心脏延伸而出，他扯不断，因为这是他的一部分。
放学后，颜再宁没有要离开教室的意思，莫昂看了他一会儿，没有硬陪着他，而是直接去往校长室。
敲开校长的门，里面有其他访客在，许校长让他晚点再过来。
莫昂纹丝不动地在门口挡着，“那我在这儿等您谈完。”
他半只脚都踩进来了，许校长连门都关不上，颇带情绪地瞪着他，但莫昂不为所动，还催促：“您快继续吧，我挺着急的。”
许校长默默咽了口气，这臭脾气要是一般学生，他高低得叫家长来教育一波，可这个莫昂……许校长和访客简单把事情说完，没好气地让莫昂进来。
莫昂一点也不含糊，直接站在办公桌前就问：“您上节课和再宁说什么了？他回来后情绪不对劲。他马上就要高考了，你们老师能不能注意注意别影响到他的心情啊？”
居然还是兴师问罪来的！
“莫昂，我对你的印象一直很好，但你听听自己现在说的话！”许校长难得露出严厉的一面，“老师是为了你们好，你怎么能倒打一耙？再宁的那件事和你也脱不了干系！”
“什么事？”莫昂立刻追问。
“他的省级三好没通过，高考加不了分了！”
“哦。”莫昂没什么波澜，“反正他成绩就好，加不加分无所谓吧？”
“这话是由你来说的吗？！”许校长的声音加重，他几乎从不这么对学生讲话，可这个莫昂他真是不想怒都不行，“他因为谈恋爱被举报，这就算了，他还和男人谈！这传出去光荣吗？！”
莫昂只是诧异了一秒，他瞬间用最合理的争辩语气反驳：“是恶作剧吧？我能证明他没谈恋爱！”
许校长指向他的手都带着失去冷静的颤抖，“你？你证明？那照片上另一个人是谁？不是你莫昂还能是谁？！”
“照片？”
许校长用力拉开抽屉，从中间那层拿出一沓照片甩在桌上，照片的画面散开在莫昂眼前，那真是他与颜再宁的合照，并不多，但每一张他们的动作都不清白，不是在搂抱，就是在亲吻。
莫昂拿起照片一一看过去，眉宇间阴沉了起来。
许校长以为他被铁证破开了心理防线，口吻缓和了下来：“刚才我顾及再宁的自尊心，没告诉他照片的事情。说实话你们两个的情况，在我的执教生涯里就没遇到过，按道理应该找你们分别谈话让家长介入，但现在这个节点做什么都不对，就像你说的，还有一个月就高考，老师也不能影响你们的情绪。回头我让你们班主任把你俩先分开，等再宁的说明书写好交上来看看有没有挽回的余地。”
“说明书？说明什么？”莫昂问。
“还能说明什么？说明他没谈恋爱！”
“本来就没在谈啊。”莫昂嘀咕，“他跟我说毕业之后才跟我正式确定关系。”
“你真是无法无天了！”许校长气笑了，“走吧，赶紧高考给我毕业走人我才谢天谢地！”
“照片我也拿走了。”莫昂把照片揣兜里，礼貌道，“谢谢校长，校长再见。”
许校长：“……”
照片的事，莫昂没有和颜再宁说，重点不是照片，而是照片怎么会恰好流到能利用它的人的手里。
当头晚上，莫昂放学把郑家欢叫到家里来。
“哥什么事啊？”郑家欢眼睛困得睁不开，打着呵欠，“我今天真没力气遛丹丹了，只想赶紧睡觉。”
“Daniel被我爸接回家去了。”莫昂说，“你看一下这些东西。”
郑家欢接过来一看，不由露出戏谑笑容，打趣道：“不是吧你？怎么还把这些照片洗出来，太腻歪了！”
“你知道这些照片。”莫昂说，准确来说是他和郑家欢都熟，照片背景没一张是学校里的，多是在家里，或者熟悉的地方，所以他们才能毫无防备地展现出亲密。
其中他和颜再宁亲吻的那张，直接从家里书房的监控画面截下来的，他亲自截的，因为很喜欢这一幕。出于炫耀，他发给过郑家欢。
郑家欢点头，“知道啊，这张还是我拍的呢。”他拿的是颜再宁家门口的那张搂抱图。
“再宁被举报了。”莫昂看着郑家欢的眼睛，“说他谈恋爱，申报的省级三好生被举掉了。”
郑家欢脑子没转过来，“啊”地一声，茫然地问：“谁举报的？”
莫昂没有说话。
郑家欢反应了过来，急忙说：“不是我啊！我怎么可能害阿宁？”
“我知道不是你，但是这些照片，你给过谁吗？”莫昂冷静地问。
“我给过谁，我给……”郑家欢的话音戛然而止，就像突然被掐住了脖子。
他拍下莫昂和颜再宁的第一张照片，是出于什么心理？他还记得，是因为某个人的一句话。
想象不出来颜再宁私下和莫昂相处的样子，实在想象不出来。
因为难得看到对方流露出好奇、带着不着调的认真的神情，郑家欢记挂在心。
“……我记不清了。”郑家欢用力攥紧发抖的手指，“让我回去好好想想，我会给个交代的……谁也不能欺负阿宁。”
第一百二十六章
到第二天，颜再宁都还没有和莫昂说起这件事，莫昂拿不准他的心思，不知道自己是该主动探明还是装作不知情。
上午大课间的时候，颜再宁一个人走出了教室，手里拿着一张写满了整齐字迹的纸，莫昂猜那是他昨晚回去写好的。等颜再宁离开了一分钟，莫昂也起身悄悄跟了上去。
果然不出他所料，颜再宁去的是校长室。
莫昂知道他要做什么了，心里不太痛快，却只能憋着。他坐在楼梯上，要是颜再宁出来心情还是不好他好歹能第一时间安慰，要是事情解决了心情恢复，那当然就皆大欢喜，只有茫茫受伤的世界达成了，哼。
颜再宁在校长室里呆了十分钟，出来了。
他看到莫昂背对着自己坐在楼道上，背影很大一只，无聊地支着下巴扣指甲，他还不清楚莫昂为什么会在这里，但看到这个人，他的心里就松了下来，暂时忘却了荆棘的束缚。
“起来，也不嫌脏。”颜再宁说。
莫昂仰起头看着颜再宁，发现他的神情没有沉郁，便高兴了起来，看来颜再宁好比什么都重要。
他拍拍裤子站起来，没有解释为什么自己会出现在这里，“走吧。”
颜再宁和他并肩下楼，到了转角处，他开口：“昨天校长找我，说我的省三好被举报掉了，原因是我……我谈恋爱了。”
最后五个字声音很低。
四下没有旁人，莫昂拉住了颜再宁的手，“嗯，其实我已经知道了。”
“难怪。”颜再宁笑了笑。
他们慢慢往下走。
“那刚才你们说了什么，事情解决了吗？”莫昂问。
“算解决了吧。”颜再宁说，“我不打算申诉了。”
莫昂诧异转头，“可你不是写好说明书了吗？”
“这你都知道，情报能力可以啊。”颜再宁眯了眯眼睛，“不是说明书，应该算是……检讨书？毕竟我确实，谈恋爱了。”
听了这话，莫昂心里别提多美了，面上却是迟疑：“我们还没有吧？不是说等高考之后才重新认定关系吗？”
颜再宁晃了晃他们的手，“那你先松开。”
莫昂反而紧了紧，笑起来：“我不。”
但出了楼道口，该松开还是得松。
莫昂问：“校长没骂你？”
“没有，只是很遗憾。”颜再宁难掩愧疚，“我让他们失望了，但他们却没有责怪我。我一定要用高考成绩来回报他们。”
莫昂摸了摸鼻子，怎么我昨天被骂得那么惨？
但之后发生的事，才真正引起了莫昂的不满。
吴煅才亲自给他们调了座位，莫昂保持不动，颜再宁则到了第二组的中间。
“没剩几天了还换位置，有意思吗？”莫昂抱胸坐在颜再宁的椅子上，丝毫没有挪窝的样子。
“在学校里就要听老师的。”颜再宁说，“不要耍性子，新同桌要过来了。”
莫昂满脸幽怨，脸颊不自觉地鼓了一些，颜再宁想要薅一薅他的头发，但只是手指动了动，忍住了。
颜再宁还是搬走了。
这间隙程子驯从外面回来，莫昂起身大步迎上去，把他堵在讲台上。
程子驯后退了一步，抬了下眼镜，“有什么事？”
“我和颜再宁，还是换位了。”莫昂说。
程子驯：“哦，这是老师要求的，我没有话语权。”
莫昂盯着他：“开学那会儿，你有吗？”
程子驯静了片刻，忽然一笑：“我说有，你是该谢我还是怪我？”
这话说得意味深长，脑子里没几道弯还听不明白，莫昂听明白了，他压低了声音，透着丝丝冷意：“再宁被举报的事情，你知道吗？”
程子驯平淡地回答：“听老师说了。以你们家的实力，帮他重新拿到名额不难吧？”
这时，上课铃响了，铃声和班级短暂的嘈杂掩盖了他们的对话。
“再宁放弃了，他自认受之有愧。”莫昂一字一句地说，“他也不屑于卑鄙的行径。”
下午放学，莫昂打球去了，颜再宁到校外的便利店买他们要吃的便当。莫昂运动后胃口会变大，还得给他买些能量棒，颜再宁挑选着莫昂喜欢的口吻。
便利店门口响起叮铃铛啷的欢迎声，又进来了几个学生，买了些速食坐在门口边上的就餐区聊天。
“啧啧，我就说那些学生会都是道貌岸然！”
“必须的，在学校权利那么大，怎么可能忍得住？”
“我还真被他们骗了！”
在里头货架的颜再宁也听到了，忍不住皱眉，虽然他已经离开学生会，但内心依然与那里荣辱与共。
正要站出来，又听到那些人在说：
“颜再宁在学校里头抓了多少对早恋的？呵！他自己不也谈着！真是虚伪！”
颜再宁浑身一僵。
外面反而发出笑声，笑那人以前也被逮到过。
那人理直气壮：“我被抓到过怎么啦？那我也是被处罚了，当学生会会长就是好，自己随便谈！”
“他跟谁谈啊？”
“这个没听见老师说，但我猜应该就是现在的那个会长，才高一就能当会长，肯定有奸情！”
“颜再宁不也是高一就上去了。”
“谁知道他是不是出卖色相？人家情场高手～”
顿时，那边的笑声变得邪恶。
直到那些人离开了许久，颜再宁才慢慢走出来，神色晦涩难明。
他把给莫昂买好的东西放到篮球场边，就一个人走回教室，大脑里仿佛有一个重压立场，每当他去想“有多少人知道了”“我变成了那种人”，重压就会加强一分，压迫到了他的其他感官，他好像快无法呼吸，听不清，看不见。
途中和别人擦肩而过，他仿佛能感受到旁人质疑、蔑视的目光落在他身上，能听到那些窃窃私语，说他身为学生会会长，带头违规，真是好不要脸。
恍惚间，他没有回到教室，而是来到了另一个地方，直到他抬手推门，才回神过来自己正站在学生会办公室的门口。
这个地方……我还有资格来吗？
荆条爬满了颜再宁的手臂，尖锐的刺深深扎进他的血肉里，他失措地将它们拔开，手臂上留下一道道血痕。
晚自习，颜再宁的同桌注意到他几乎挠了自己半节课，手臂、脖子大片大片的红疹，已经被挠出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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