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安吉被温热手掌拉回原位,睁大的眼神飘忽,好像还没从刚才的惊悸中缓过神来。
他看见苏和额乐的脸上似乎升腾起了一种不可捉摸的无奈神色,紧接着就感受到自己的后背和腿弯猛地升起一股力量——
他被苏和额乐打横抱了起来。
周安吉觉得自己尽管是个病号,但几步的距离也不至于此。
但他又怕摔,也不敢乱动,只好用双手隔着一层空气,轻轻地环在苏和额乐的脖子上。
他听见对方嘴里喃喃念叨着:“平地也会摔。”
语气不是疑问句,是肯定句。
苏和额乐这时一定在心里肯定了周安吉“羸弱,且不靠谱”的身体状态。
对方用后背顶开蒙古包的门帘,抱着他直直走到了床上。
将他放下后,再去拾回了那只被他遗落在门外的凳子。
周安吉平日里在学校为了做项目、写论文,是个熬夜熬惯了的人。
这晚,苏和额乐将他塞进被子里,关灯睡下之后,时间还不到十一点。
“阿乐?”他试着叫了声。
“嗯?”
“你困吗?”周安吉问。
苏和额乐翻了个身,与他面对着面:“还不怎么困。”
周安吉叹了口气:“那我们为什么要睡这么早?”
“那你想干什么?”对方笑着反问,“还在对我的故事感兴趣吗?”
周安吉在黑暗中点了点头,实话实说:“我的过去都对你坦坦荡荡了,我不想还对你一无所知。”
刚刚在蒙古包外,苏和额乐承认了他们之间的朋友关系。
既然是朋友,也都谈过心了,那么交换故事就是拉进彼此关系最简单的方法了。
“我的过去其实很无趣。”苏和额乐没反驳,“我好好理一理吧,等那达慕大会结束,就告诉你。”
“哦,好吧。”至少得到了一个具体的期限,周安吉没再深问下去。
虽然对于那达慕大会召开的具体时间完全没有把握,但周安吉仍觉得自己在这场无声的战役中胜了一筹。
“那现在困了吗?”苏和额乐又问。
周安吉还是摇了摇头:“还没有。”
他在心底里埋怨对方明知故问,难道在得到一个承诺后就会使人神思困倦吗?
当然不会。
他只会对苏和额乐的故事越来越好奇,然后满心欢喜地期待那达慕大会的到来。
这时,周安吉听见苏和额乐那边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黑暗中,他看见一个身影掀开被子坐了起来:“你是学天文学的,应该知道很多星星的故事吧。”
对方无端地发问。
周安吉也跟着支起了身体:“对啊,你想听吗?”
苏和额乐笑了:“星星的故事应该比我的故事有趣得多。”
正当周安吉在心里把这一幕理解为,苏和额乐在向他讨要睡前故事时,对方却“啪”的一下打开了灯。
“那走吧。”
“去哪?”周安吉仍支着身体呆在床上。
“你不是还不困吗?我们骑马去一个更广阔的地方看星星。”苏和额乐回。
这是周安吉第三次攀上敖都的马背了——
同样是在一个深蓝色的夜晚。
不过与骑马相关的一切,对他来说仍很陌生。
他颤颤地立直身体,双手紧握着马鞍前的把手,很自觉地把缰绳的控制权交给了身后的苏和额乐。
苏和额乐安然地用手臂将身前的周安吉拢紧,勒紧缰绳让敖都先慢慢地小跑。
“阿乐。”周安吉目视前方,叫着身后人的名字,“你是几岁学会的骑马?”
“三岁。”
“三岁,好厉害啊。”周安吉喃喃地道。
“怎么,你想学吗?”苏和额乐说话时声音沉沉,连带着胸腔的振鸣、心脏的搏动、血液的流转,都在一瞬间通过两人紧贴的身体都通通传给了周安吉。
很幸运的是,他在这样的时刻居然也能分出心神,去把苏和额乐感受得真真切切。
“想学的话,我可以免费教你。”对方说着说着就笑了。
周安吉知道,阿乐是在拿他之前说过的话堵他。
他摇了摇头,细软发丝扫在苏和额乐的下巴,心里似乎也有什么东西跟着痒丝丝的。
“我手脚不协调,学不会。”他回。
对方在背后发出哧哧的笑声:“怎么?周安吉难道是在妄自菲薄吗?”
他不知道为什么苏和额乐这时突然会叫他的全名,虽然他因为两人都心知肚明的原因不太待见这个称呼,但又没办法去阻止别人叫。
“小的时候,家里人送我去学过一段时间的民族舞,后来……”
“后来怎样?”
“当然是放弃了,在我成为舞蹈班里最差最差的一个学生之前。”周安吉说。
这时,敖都的速度突然加快了。
笃笃的马蹄声堪堪盖过了身后传来的笑声和话语。
周安吉不知道苏和额乐在笑什么,总之,他听起来似乎很高兴也很满足。
迎面闯来的夜风清朗,偌大草原仿佛和头顶的深蓝天幕一样广阔。
蒙古族人似乎天生就带有一种识别路途的能力,不然在这么黑的天穹下,苏和额乐怎么知道那个看星星的地方在什么方向?
周安吉想。
与上次一样的,周安吉在不知不觉中又一次骑了很久的马。
无限广阔的天地总是会让人感觉渺小。
此时周安吉又一次地脚踏草原,屹立在了无垠天穹之下。
如果说,那些比地球还大了不知道多少倍的星辰,之所以看起来会如同米粟一样渺小,是因为距离远的话。
那么在浩瀚宇宙中,是否也会有和自己一样的存在,会热衷于这样浪费生命般地凝望自己的蓝色星球。
周安吉很善于在这样的夜幕下做一些稀奇古怪的设想。
直到苏和额乐拉了拉他的袖口,他才回过神来。
“来躺下吧。”苏和额乐说。
他转过身去,看见对方已经摆出了一副十分放松的姿态——
一只手肘一边支着地,一边撑着脑袋,另一只手上捏着一根细细的草芽,嘴里还含了一小节。
今晚的月光太明亮,让周安吉脸上泛出的惊讶也一并收入了苏和额乐的眼中。
他取下嘴里衔的草,一只手指着天上的月亮说:“今天就讲一讲月亮的故事吧。”
话毕,又重新将手里的草放进了嘴里,饶有兴趣地望着他。
周安吉不太确定,此时展现在他面前的这个苏和额乐,是不是就是这个牧羊少年最真实的模样。
可还太少了,他妄想着要了解更多。
见周安吉一直站着没反应,苏和额乐又伸手去拉了拉他的袖口:“你看呆了吗?”
周安吉这才收回眼神:“可是,我不想把你借我的衣服弄脏。”
然而苏和额乐并没有说什么安慰的话:“一般来说,植食性动物的粪便都是很干净的。”
他撑了一把重新站起身,走到周安吉身边与他面对着面。
很近。
他看见阿乐嘴里仍衔着那根草芽。
周安吉罕见地置身于两人都站立着面对面的情境下,于是下意识地抬头望了望对方的头顶,借着月光在心里测量,大概比自己高两三厘米的样子。
紧接着就感受到苏和额乐的温热手掌落到了自己的肩膀上:“试一试吧,不要怕脏。”
“如果你想真正地走进草原,这是最简单直接的方式了。”苏和额乐说。
于是在周安吉与苏和额乐相识的第五天,他跟着对方学会了在内蒙古生存的第一法则——
要接受草原,而不是害怕草原。
因为在这片辽阔的土地上,任何害怕的情绪都将被稀释。
周安吉学着苏和额乐的动作,支起手肘撑住了脑袋,开始跟对方讲述月亮的故事。
他一会儿看看天上的月,一会儿看看对面的人。
“月球是地球唯一的一颗卫星。”
“然而它的形成过程至今仍是个谜,科学家们对此有四个说法。”
“认同度最高的一个版本,大意就是,地球曾遭到过一个体积比它小的星子的撞击,这个星子自己碎掉了,地球也受了一层伤。”
“不过幸好地球体积比较大,还不至于粉身碎骨。”
“被撞碎的那一层气体和尘埃,飞到太空中通过相互吸积而结合起来,逐渐变成了月球。”
“所以在这个学说里,45亿年前,地球和月球曾是一体。”
“而在这长达45亿的荒古年代,他们又一直相互吸引,并且始终是彼此的唯一。”
之后一段时间,在苏和额乐断断续续讲给周安吉听的那些往事里。
他始终都要刻意地单独隐去,这个在星空下的夜晚对他人生产生的重要作用。
“你看我时很远,你看星子时却很近。”
苏和额乐不是不懂诗的人。
作者有话说
1、月球是地球唯一的卫星。在太阳系八大行星中,除了水星和金星没有卫星之外,地球是唯一一个只拥有一颗卫星的星球。
2、你,一会儿看我,一会儿看云。我觉得,你看我时很远,你看云时很近。——顾城《远和近》(文章中根据剧情改了一下。)
第10章 你要如何
如果非要周安吉讲出苏和额乐身上的一个缺点。
那他绝对丝毫都不会犹豫地说:苏和额乐真的太爱诓人了。
这天,同样是个苏和额乐出门放羊的日子,周安吉在蒙古包里,对着那份仅写了三页的《蒙古族文化调研》无所事事。
他盘腿坐在床上,怀抱电脑对着令人头疼的外文文献发了好一会儿呆,双腿压得发麻了,才觉察出自己脑袋懵懵的——
现在不是个适合写作的好时候。
周安吉本想端着凳子去外面看会儿云,可走出蒙古包才发现今天是个小雨天。
灰扑扑的天映得草原的颜色也深了几分。
周安吉放弃了,重新回到蒙古包里,习惯性地将身体摆成“大”字,仰躺在了床上。
转头便瞧见了一张色彩艳丽的薄毯子,整整齐齐地叠放在他的床头——
看起来像是蒙古族人的手工制品。
不知道是来源于某个家庭作坊,还是苏和额乐某位心灵手巧的亲人。
他忽然想起,昨晚阿乐跟他提过一句,说最近好像会降温,所以不知道他从哪个角落,翻出了两张看起来很新的彩色毯子,一人的床头搁了一张。
自从周安吉来到草原后,就莫名对这些色彩斑斓的民族制品很感兴趣。
以前他总觉得,这些旅游景区的玩意儿多多少少是凭借高昂价格哄骗游客的。
而长达六年的大学生活,早就让他练就了忠实于性价比的生活方式。
因此,从前的周安吉一直都不屑于在旅游景区购买特产这种行为。
然而在来到乌兰察布之后,草原生活似乎猛地一下点醒了一直隐藏在他内心的“收集癖”——
他很想把关于草原的一切事物都留一点在身边。
比如,他会找苏和额乐要一根敖都的马尾须;会捡走草原上奇形怪状的石头;会恳求苏和额乐送他一块长得像动物牙齿的,对方幼时的玩具“鹿棋”……
本来镇上的集市也应该是周安吉收集“草原所有物”的一大据点,然而他还没来得及仔细去逛逛,就摔伤了腿。
这时他躺着将自己床头这张毯子展开,举到眼前,发现除了做工精致的花纹外,毛毯的侧边还镶嵌了几行竖着的文字。
是细长飘逸的蒙古语。
他伸手轻轻抚摸,凹凸不平的纹路像是某种泛活的灵魂,在向他传达一些远在他理解范围之外的生动故事。
周安吉猛地坐起来,他忽然很想知道这句蒙语是什么意思。
当然,最简单直接的方法,就是直接问苏和额乐。
可苏和额乐此时外出牧羊,离他回家还有一整个漫长下午。
如果拍照发消息给他的话,大概率是收不到回复的。
阿乐之前就嘱咐过他,说如果给他发消息没回,不用太过担心,因为草原深处很多地方是没有信号的。
因此周安吉直接放弃了这个方法。
紧接着,他试了试拍照到网上去查询,可结果仍不尽如人意——
实在是因为蒙语的字体在他这个汉族人看来,弯弯绕绕的长得有点太相似了。
周安吉并不是个在语言方面有太多天赋的人。
所以最后,在经过一番不算严谨的思索后,周安吉选择了最费时费力的一个方法——
他准备靠苏和额乐书架上的那本汉蒙词典自己查。
反正在苏和额乐回家之前,他还有一个下午可以挥霍。
于是周安吉立马付诸行动。
掀开毛毯坐起身,一瘸一拐地挪到书架旁,搜寻对自己这个即将历时一下午的小小研究有用的书籍。
正当他兴致高昂地反复比对翻找时,忽然摸到了一张不属于书籍厚度的薄纸片。
周安吉本无意于窥探他人隐私,可那张纸看起来有些过于熟悉了。
它被仔细夹在两书之间,在一众书籍中完全隐藏了踪影。
周安吉抽出来一看,陡然怔住了——
北京一所重点高校,地理科学学院,硕士研究生毕业证书。
毕业生姓名:苏和额乐。
怎么会?
这天对于苏和额乐来说有点不一样的是,傍晚他在放羊回到家时,并没有在蒙古包门口看见周安吉等待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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