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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为客(古代架空)——洬忱

时间:2024-08-31 12:12:40  作者:洬忱
  燕绥淮绞着手,嘴上却说不出一句骂言。皇天在上,于他们燕家而言很多很多事,是是非非早便不能论。
  宋诀陵仍旧没心没肺地笑着,道:
  “家父让我提点你几句,你不是钟意徐家小姐么?若你家真有意同徐家联姻,那还是尽快定下来为妙!当今万岁不仅乐于干些棒打鸳鸯的闲活儿,还瞧不惯启州两大族整日黏在一块儿。指不定哪日那位兴致来了,便把徐家姑娘指配给别家的儿郎了,到那时你哭可也赶不及人家的花轿!”
  燕绥淮这次倒没去留意宋诀陵的戏语,只锁着眉头,正色道:“这事……容我再想想。”
  宋诀陵见他半晌无话,便理了理衣裳,道:“嗻!您先想着罢!小的我就先退下去了!”
  宋诀陵说罢便洋洋洒洒地撑伞离去,脚步生风,很快便没了踪影,倒是燕绥淮一直留在窗前发愣。
  定亲,定亲,定亲?
  他趴在桌上,一缕一缕牵出方才那未来得及做完的梦。
  烛影荡出红光,满屋艳艳红。梁上栓的大红帷幔随那窗隙中偷溜进来的凉风轻摆,坐于床沿的那人身着绛公服,盖头鲜红……
 
 
第008章 宋浪子
  秋雨缠绵,一片茶白中溶入了抹紫棠。宋诀陵撑着把油纸伞,也不顾道上湿滑,只踩稳了石子轻巧行着。
  一声鸟鸣惊动了他,他挪了伞仰天观,只见雪白双翼遮住了梧桐雨,一只信鸽正正掠过上空。
  “这飞奴怎的向北飞?”宋诀陵琢磨道。
  “那信鸽来处住着叶杨二姓,一个东世子,一个南疆大族,向北传书做什么?书院仅容每人三月一家书,这般宝贵的机会,向北传书岂不浪费?”
  “奇怪……”
  宋诀陵正撑伞立于雨中沉思,乍闻身后足音乱响,他回身略窥——原来是季徯秩。
  季徯秩本就轻虑浅谋,明知早秋雨多也不知要携把纸伞,这就罢了,他师父柳契深偏也是个缺心眼的,清晨偏唤他去踏什么秋。天公落雨也没有先打个招呼的习惯,直叫师徒二人在山野里痛痛快快淋了一遭。
  没辙,散了,各回各屋呗!
  季徯秩跑得近了,怕给过路人衣裳上溅泥点子,只得慢了步子。秋初衣服还没来得及添厚,雨水便将季徯秩的身形勾了个透。
  宋诀陵眯缝着眼略微打量,心中思道:“京城皆道季徯秩一身美人骨,如今瞧来,倒真不假。”
  宋诀陵虽说是像个流氓般端详人家,心里头却未生半分要去给那美人撑伞的欲望,瞧那人落魄可怜也不过放他一马没去逗弄他。
  宋诀陵欠身给季徯秩让出道来,还亲切叮嘱一句:
  “这雨凉,小侯爷可要保重身体。”
  “是要保重身体,只是您这会儿干嘛扯着袖不叫人走呢?”
  宋诀陵本意是不去纠缠那落汤子,哪知竟稀里糊涂地伸出了只手来留人。自个儿失态,他却不慌乱,只不动声色地将刹那惊惶遮掩而去,歪头笑道:
  “侯爷这是去哪儿呢?”
  季徯秩把身上那湿衣裳扯了扯,辗然一笑:“明摆着呢!急!您今儿就别拦着人了罢!”
  “您这么一跑,岂不是叫身子生了汗?雨又脏,咱俩一块儿到汤泉那暖暖身子去?”宋诀陵不依不饶。
  季徯秩笑着推辞:“不劳。”
  雨落芭蕉,聚了叶片一掌心的水。风一刮,掌一倾,便在一旁的池塘里溅起几朵漂亮水花。
  宋诀陵明知故问:“为何呢?”
  “好歹是稷州人,含蓄!”
  季徯秩眉目传情,只是他似笑非笑,眼珠子再那么略微一转动,就差没把流氓这俩大字写下来贴宋诀陵脑门上了。
  宋诀陵笑着摩挲伞柄,手顺着季徯秩的湿袖攀上去攥紧季徯秩的臂:
  “都是男儿郎,论什么含不含蓄的?”
  “那没办法,男儿气概事小,失身事大!”
  “小侯爷懂的倒是多……我寻思着我也不是什么见人就吃的断袖啊?”
  “是吗?哎呦我这脑子!从前是谁嚷嚷着男女通吃来着?”季徯秩轻声细语,蹙眉思索状。
  “嗐!这可不是得看对象为何人么!侯爷这般的,叫人不馋都不行!难不成我偶尔嘴馋想尝个别的口味就成断袖了?”
  季徯秩佩服地给他抱了个拳:“还是二爷您歪理多!”
  宋诀陵轻佻地瞧着那些个水珠自季徯秩颈子上滑下来堆在锁子骨处,暧昧道:
  “小侯爷平日里倒也学着点仗势欺人啊!这会儿叫我一个贱的好整以暇地撑着伞,您这贵的却狼狈不堪地淋秋雨,可不是贵贱颠倒了吗?——不然我教教您?”
  季徯秩揣着笑意:“不了不了,我是良家子,用不着二爷手把手地教我当流氓。”
  “那我教点别的?”
  “讲不通。”季徯秩没闲情招惹这个厚脸皮的,只挣开他的手道,“我看二爷也不像个断袖,这般绕弯子缠人,只怕是黄鼠狼给鸡拜年。”
  “啊呀!侯爷可是误会我了!我不是见侯爷此刻湿漉漉的,瞧着好生可怜,这才决定要陪着您的吗?”宋诀陵将季徯秩扯进伞来,“此时天正阴着,又是晨间,估摸着除了我俩,没人会去沐浴。汤泉那儿有提前备好的院服,也不劳您还往屋里跑一趟,咱俩去那儿好好把误会解开?”
  季徯秩听着,点点头:“我看成,那走罢。”
  “欸真走?”宋诀陵惊诧。
  “走。”季徯秩不改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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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容易进了汤泉,却只有一柄屏风,二人分不出先后便只能背朝对方脱衣裳。
  季徯秩将他那湿得已可用来揩桌揩地的衣裳尽数褪尽,披上了一旁备着的薄衣。
  宋诀陵是鼎州男儿,本没有披衣沐浴的习惯,但见季徯秩最后还是披了层薄的,自个儿也就不大好意思去宽衣解带卸去最后一层。
  二人试着水温渐渐把身子没进汤泉里去,从前口齿伶俐还要争个高下,这会儿却不约而同地闭了嘴。
  热汤蒸得季徯秩酥肤淡粉一片,仿若娇俏女子搽了粉。宋诀陵起初拣了个离他很远的位子,半晌却又自作主张挨了过来。
  二人挨得近了,心跳声清晰可闻,只是都太平稳有力——原来他二人总把断袖挂嘴边,话说得轻浮,却是实打实的没把对方太当回事儿。
  宋诀陵忽而打趣道:“适才没机会瞧,这会儿挨近了才瞧清楚小侯爷身上的肌肉,真真是匀称漂亮!宋某原以为您这么张脸,铁定配上细胳膊细腿,一身软皮囊呢!您身上也真是香得可以。”
  季徯秩将抿着的唇松了,笑道:“打小练武的,身上若皆是软肉可太奇怪!——不是说要解释解释,今儿在热汤里都臂膀紧贴着闻香了,怎么还不见您解开误会?”
  宋诀陵颇无辜:“我没扑到小侯爷身上挂着,还不够解释吗?”
  “那该解释的都解释清楚了,咱俩便聊聊别的?”季徯秩温和笑,“譬如鼎州如今局况如何。”
  宋诀陵唇角也生了笑:“诶我这是被摆了一道啊?”
  “瞧您这话说的!咱俩好容易解开误会,放下芥蒂谈谈天怎么啦?”季徯秩在身子上抹皂角。
  “可您要问鼎州却怎么来问我?您许是不知,家父早调任缱都已有好些年,鼎州早非宋家温巢,我爹一个秘书监少卿能知道些什么?我一个吃喝等死的纨绔又能知道什么?”
  那宋诀陵眸中寒意渗出,只借着擦拭入眼的水珠顺势敛睫,把没抑住的寒光速速收了。
  季徯秩轻笑道:“臣子有国便有家,何愁无巢?”
  “叶落归根的道理孩童皆知,难不成小侯爷竟不知?”宋诀陵捧水净面,“还是说在这缱都做只深宫雀还恰巧合了您心意?”
  季徯秩眉宇间是不变的平静:“人臣在忠,不问因果。”
  “哈……”宋诀陵闻言垂下凤目,他痴愣地盯着水面,喃喃道,“忠……真忠!”
  不是一路人!
  雪融至寒天恐都不及宋诀陵此刻心寒,然他心里寒彻,却并不妨碍他摆出混子模样继续笑个没完:
  “话虽如此,但我可还念着远在鼎州的亲眷呐!我们北疆儿郎离了家就好比苍鹰折了半边翅膀,不比其他州民那般心硬如磐。嗳!恐怕这也算个北疆习气罢?”
  季徯秩颦眉蹙额,听出他话里有话——宋诀陵是在讽刺他忘了本——可他除了觉着那话难听外也没甚强烈反应,眨眼间眉头便松了。
  这样才对,这样才最是漂亮。
  宋诀陵就着汤泉的壁沿仰了头:“对了,小侯爷,我们鼎州人都说狗很灵,像人。不过折了四条腿的狗,除了吠天,似乎也干不了什么,人该不会也如此罢?
  季徯秩当他在发疯,并不搭理,那宋诀陵却故作惊奇状,道:
  “嗬——那我不是得朝万岁嚎上几嗓子么?”
  季徯秩哼笑一声:“二爷当真会说话。”
  宋诀陵停顿须臾,又道:“您甫七岁便来了缱都,应是见识深远。宋某今儿有一事求教——听闻大漠里的狼放至城里养不活,笼里养的莺虽是病了,但叫得好听,比得过天上飞的那仅会报丧的黑鸦,是么?不过在我看来呀,狼也好,莺鸦也罢,都是圈在笼子里才有灵性……”
  季徯秩半分不恼,他缓缓洗净身上皂沫,道:
  “二爷,犬折了腿,吠天,不折腿难道就吠地?您向我请教,可我所言您未必爱听。俗话说‘远水救不了近火’,如今您只有黑鸦,难道就能把他掐死以换只叫得好听的莺么?您鄙弃乌鸦报丧,怎不言赤乌是瑞鸟?再说,哪怕鸟与狼皆困于笼中,人也会被固着于笼侧,这笼子囚的是那笼外看客,还是笼内主儿,说不准啊!”
  季徯秩收了笑,蹙眉怜悯道:“二爷,今日所言,我知,你知,天公知,圣上不知。我没闲情再陪您打哑谜,只劝您一句,日后莫忘谨言慎行!”
  宋诀陵大笑几声,左掌倏地击打水面,水花迸溅起来迷了季徯秩双眼。
  “季徯秩,你当真不恨他?!你爹与我爹曾被天下人并唤‘十六州双忠’。如今呢?一个沦为天下笑柄,一个披着满身伤痕去北疆斗命。更何况若无他病急乱投医,当年你兄长又怎会……”
  季徯秩压着火气,只扬起水浇了宋诀陵一脸,他缓缓起身,漠道:
  “我父兄皆尽了臣子本分不是么?是,佛门两年清净平不了我心中杀兄恨。但杀他的是蘅秦兵,不是万岁爷!”
  季徯秩走至屏风后驻步,自衣桁上取了巾来,面无表情道:
  “你怒你怨……可宋诀陵,你如今在怨什么呢?是怨你离家缺爱,还是怨你宋家失势?”
  不知是水入了眼还是灵台怒汤沸腾所致,宋诀陵眸中猩红,似是一牵便能扯出道道血丝。
  “好、好啊!好一个我怨什么!季徯秩,我告诉你!我不怨,我恨!我恨恶人当道,金缕衣,万户侯;我恨善人受罪,衣不蔽体,食不果腹。你问我北疆如何?那遍野的不是黄沙,是饿殍!百姓恨的不是蘅秦兵,恨的是吃人的饿犬,恨的是吃空饷的京官!那狗皇帝看在眼里,可他无动于衷!他配做什么万岁?”
  “‘路有冻死骨,朱门酒肉臭【1】’啊,小侯爷!”宋诀陵呢喃。
  季徯秩闻言喉里没了声,他沉默地擦净身子上的水,抬手把衣裳给穿了。宋诀陵却并不打算出来,嗓子经了那番嘶吼变得有些低哑:
  “‘举世混浊,清士乃见【2】’。这魏家的天色至黯,总会见圣明。那人总有一天会死,你不趁早做打算,早晚会死于中原逐鹿。”
  “多说无益,我昏,只怕二爷再怎么咬牙切齿,我也全当是小孩儿胡闹。”
  季徯秩说罢要出门,却又听身后人冷哼:“雨没停,小侯爷急着出去当落汤子吗?”
  季徯秩没理,只把那些个脏的衣裳揉至一处抱怀里,顶着微雨跑回去了。
  宋诀陵听不着他的足音,只捧水淋身,却觉着越洗越脏,似是洗出了淋漓鲜血,洗出了一身的腐臭。
  他这将门之子,儿时虽不愁吃穿用度,但没少见父亲为营里的用度发愁。也曾见过荒年营中的哥哥们在腰间系麻绳,狠命勒住腰身只望少吃些粮。
  八尺男儿啊!个个腰细得不成样。
  初见他觉着新奇好玩,便有模有样地学了起来。可他估摸到死都不会忘记他那平素温柔的娘,瞧见后眸子中浓浓的愤懑失望,以及后来的场面——昏黄烛火,肩上鞭痕,面上珠泪。
  悉宋营的兵士不及苌燕营守备军那般具备极高资质,也不及鼎西镇关侯薛止道所率领的金月营那般,从军饷到兵器样样不缺,还要在兵器上阔气地点粒金儿,然而悉宋营诸兵士皆于营中长大,个个情同手足,确是众心如城。
  巍弘帝忌惮悉宋营便是深谙“上下同欲者胜【3】”的道理。
  成于此,败亦于此。
  巍弘帝自继位以来便一直在设法削弱悉宋营。先是派了御史出访,后是在那儿设了行军司马。枢成一十五年魏秦的那场败仗又给他提供了个好缘由,叫他名正言顺地动起手来,先是分裂了悉宋营的领兵与调兵权,还不够,便将领兵权也从宋家手中收去。
  哪知没有宋家人,这营中兵士怕已当了多年的乞食子。
  恩情这东西,不还就是一缕烟,飘着飘着就散了,什么也不挨着。若要还,可能就是一辈子的事儿。
  北疆人胆子肥,鲜少怕过什么,可最是怕报恩无门。然而如今他剜去了悉宋营的心脏,群龙无首却引了条蛇来当龙头!
  军营大开宴,沙场观美人,悉宋营也开始如同这魏的很多东西一样开始腐烂。
  “多少荒唐事……季徯秩啊,你怎就不恨那狗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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