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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为客(古代架空)——洬忱

时间:2024-08-31 12:12:40  作者:洬忱
  待官府得知消息,忙派人赶到那寨子之际,那地儿已然垒了座尸山。干涸的血液裹住了足下沃土,殷红的东西漫出了叫人干呕的腥臭。活的东西一个没见着,只有那山寨的牌坊上被刻出了透血的“温”二字。
  这江湖人连妇孺孩童都不放过,来日若对他们这些高门子弟生了怨气,可会刀下留人吗?
  会吗?没人能给出个准话。
  讲堂间议论纷纭,可温到底没施舍他们一眼,仅伸出只手来向江临言讨要兵书。他手臂那么一伸,从宽袖中露出一截臂,上边尽是瘆人的大小伤疤。众人如鲠在喉,面色都不大好看。
  那仨人中最后一人这时眼一弯,拱手笑道:“在下稷州柳契深。”
  那人眉目含情,手中一把玉笛被他用三指勾着,瞧来针似的轻。他的一举一动无不像个流连烟柳繁华之地的浪荡子,只是他那双手倒一分不像倾杯戏人的手——左手掌关节处伏着厚厚老茧,虎口处留了好几道疤,细小伤痕更是密密匝匝。
  少年们面面相觑,多是不曾听过此名,唯有季徯秩几步走上前去。众人还没来不及思索这小侯爷是要干些什么,那人的双膝已砰地砸在了地上。
  三叩首过后,季徯秩这才仰面道:“晚辈早便听闻稷州有位姓柳的年轻前辈,百步射杨,一箭透五甲……”
  柳契深面上笑意浓浓:“这就值得你跪了?若我不是,岂非白白跪错了人?”
  季徯秩敛睫,道:
  “晚辈见您手中疤痕多生于拉弓射箭易伤之处,且握笛手法乃执弓者常行,虽不知您是否为所寻之前辈,却能笃定您是位弓手。若是晚辈稀里糊涂认错了人,还望您大人不记小人过,莫与晚辈之间生了嫌隙。”
  柳契深哈哈大笑:“那人儿是我没错,但这稽首大礼你在这儿行完了,拜师的时候你可不就没事儿干了么?你先起来。”
  那季徯秩好容易得了准话却反而更加迫切:
  “晚辈稷州季徯秩,望您能收晚辈为徒!”
  “哦?你便是邦宸侯次子?”柳契深走近了些,道,“……巧啊、真巧!想当年我三次拜会邦宸侯时可是连你的影儿都没瞧着,如今竟能歪打正着。”
  柳契深略微弓身,把季徯秩掐腰拎起,不顾那人是何等的惊慌,只蓄起笑来端详季徯秩的眉目。
  “当真如画。”
  他勾着季徯秩的脸,瞧着瞧着,那双柳叶眉却忽地折了起来,他叹道:
  “令兄与我乃是刎颈之交,然三年前我因俗事缠身未能前去吊唁,遂成积憾。你入我门下,也算消我多年愁,填我悔恨心。”
  “……我哥么?”
  季徯秩眸中略浮泪,闻言便软了腿又要跪,被柳契深伸手拦住。
  “还跪吗?还是别了罢!夜长梦多,我忧心你哥今夜入梦向我讨说法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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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宋诀陵盯着季徯秩琢磨了好一会儿,脑子里边季徯秩那绵里藏针不甘下风的模样与在柳契深面前显露出的惹人垂怜的乖顺模样杂糅在了一处。
  娇花常带刺儿。
  季徯秩一身的刺儿,却并非娇花。
  在宋诀陵心里头,季徯秩合该是那替花遮雨的翠叶,任雨淋,任风吹,再落到地上,和丑陋的他融在一块儿,而非出淤泥而不染的清荷,哪怕落了也是白的。
  然眼下他读不懂季徯秩,不能总叫自己耽于扭曲的妄念之间,便索性收回了眸光,自腰间取出一张画像,仔细比照起那些个人儿的脸来。
  末了,他径自寻一鹤发染染的老翁而去,了。行至那老翁跟前时,一身嚣张跋扈的浪子劲儿已被他散了个没影儿,还见他规规矩矩地拱手道:
  “师祖,徒孙谨尊家父教诲,今特前来求拜师祖为师。”
  那老翁捋了捋长须,没有要推辞的意思,只问:“你就是宋易的儿子?”
  宋诀陵垂着头,只把脑袋更压低了,点了点。
  那老翁咳一声,道:“成了罢,既然要拜师,莫要再唤师祖了,今后便改称师父罢!徒弟不成器,师祖二字老夫还担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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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长思与沈复念虽为双生,走的路却大相径庭——那沈大磕头拜了武人江临言为师,沈二却跪在了隐居已久的先朝宰相跟前。
  北世子李迹常本就属意江临言,谁料被沈长思捷足先登,然他视若无睹,行至江临言身旁,也是一跪一拜。
  沈长思怕那人如愿,着急忙慌也跟着他拜。沈李二人不玩孔融让梨的把戏,头磕完了,也就大眼瞪小眼起来。
  江临言瞧他们那副争抢模样觉着好笑,道:
  “得了,你俩拜堂成亲呢这是?再不起来,我可就念了?”
  念?
  念什么?
  二人百思不得其解,只都还跪着。
  江临言片晌却忽地正色起来,他把手背在身后,煞有介事地清了清嗓,紧接着就是震得满讲堂齐发愣的浑厚一声:
  “一拜天地——”
  那沈李二人自觉丢脸,急匆匆地相互搀着起身,再不敢跪,只是皆垂着脑袋,一时半会儿没脸再瞧人。
  “我收徒没那么多讲究,不在乎这一人两人的,你们争个什么劲?”那江临言笑笑,忽然隐秘地说,“来、你们二人给我报报生辰八字,为师给你们算上一卦。”
  二人面面相觑,倒也没多问,只爽快地将八字报了上去。哪知江临言说是要卜卦,也不过把杯珓随意往半空抛了一拋,而后接在掌心,再用另一只手盖在上头,不待揭开来看,便道:
  “沈小子,你是块当师兄的好料子,日后你当师兄。李小子!你年龄虽稍长于沈小子,可天意不可违,你这师弟可要当好咯!”
  未卜先知,他们这师父可是有真本事。
  李迹常这才明白,这江临言原是知晓鼎州那不成文的规矩,故意拿他俩来逗乐呢!
  他笑着撇了撇嘴,掩饰着心中的不快——魏就属鼎州最重长幼,称兄道弟都还要讲究个生辰先后,一时要他唤一小他七月之人作师兄,他如何能接受?
  沈长思这会儿占了便宜,笑意不住地往外泻。恰巧他又是个不认生的,笑着笑着就把手往人家肩上揽,道:
  “这算什么事儿?世子爷,来日念熟了便不觉别扭了!”
  李迹常笑笑,既没动沈长思搭在他肩头的手,也没去辩驳。闹够了,沈长思低声问李迹常,今儿对拜师作何感想,李迹常略微琢磨,说了这么一句:
  “我觉着咱俩以后日子不好过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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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东世子叶九寻在温身前跪了许久,终于赚得那人放下兵书,目光下挪。
  温一身冰寒,这世子却未显露半分惧色,只把头磕在地上,一字一板道:
  “温前辈!九寻生来愚钝,家中先生皆道九寻不是块习武的好料子。但九寻既为东世子,将来便需领那偌大的东壑营。习文救不了东疆百姓,更守不了壑州生灵。九寻不愿做纸上谈兵的先生,只求来日握剑戍边,保境息民……望您能收九寻为徒!”
  那玉抹额被敲在地上,发出清脆几声响,好久过后那之间才融进温不浓不淡的一句:
  “抬起头来。”
  这世子眼中光芒烈得像团火,只消一眼便逼得温蹙起了眉,他沉默良久,好久才轻飘飘吐出三字:
  “无悔么?”
  “无悔。”
  “起来。”
  温垂着眸子又将脸别了过去,不再张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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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因这序清书院专供王孙贵胄求学,学舍自也不同于山下书院——世家子弟各自分得散于山水之间的一轩。
  风雅是风雅,路也是真不好走。
  季徯秩被安置在了玄澈轩。那地儿很偏,到了夜里站在屋顶望,也仅能隐隐瞧见宋诀陵那寒矜轩的几点烛光。
  他的好师父忧心他一人居于此处恐尝孤愁,便赠了只白玉笛给他解闷。只是赠物由他,如何吹不归他管,技巧全都留给这小侯爷自个儿看书揣摩。
  朦胧月光泼了漫山遍野,树影本就曲折,潺潺溪流将那些落在水面上的影儿打得更是碎。
  季徯秩勾着玉笛攀上屋顶,把书摊开置于膝上,照着那白纸上头的图和字儿摸索起来。
  月色正浓,却不一定有赏客。人呐,总爱在七七八八的杂事中瞎折腾。宋诀陵坐在那寒矜轩窗边,阖着凤目正思索他爹如今际遇。他不明白他爹从前拼死拼活地守着魏,究竟换来了什么?
  一身伤痛罢了,如今甚至有家难回!
  一介护国名将竟落得只能于朝廷中同一群不识人间疾苦的文人斡旋,拼舌尖刀枪!
  他爹究竟求什么?
  就为了一“忠”字,为了那无人稀罕的情义,竟叫山荆骨肉都低头免遮天!
  宋诀陵把拳头愈攥愈紧,怨恼之意近乎要将他的理智吞没,这时几道锐得刺耳的笛声却忽地飘来,扫清了他脑里混乱不清的东西。
  只是他虽是不想了,却是被吵得头昏脑胀。
  “这玉笛罢,早不吹,午不吹,偏要晚上吹,可是以为方圆几里就他一户人家么?动听也就罢了,偏还是这般的难听!”
  宋诀陵虽埋怨那笛声难听,却学着季徯秩攀上了屋顶。末了,笛声停,他望着那边的烛火熄,坐在陶瓦上听了一夜的风声。
  不过夜长呐,好梦可未必多。蠢蠢欲动的东西从屋子里爬了出来,一路向北,逐渐消隐与夜色之间。
 
 
第006章 终身父
  “陵、陵儿,跑!跑啊!!莫回头——”
  女人的呼喊似在近旁,宋诀陵喘着粗气骤然舒开了眼,只是仿若在泥沼里泡了一遭,身子重得似是陷入其中再脱身不得。
  他缓了会儿,娴熟地抬手抹去额间汗,却倏然觑见外边天色已暗,只得匆忙起身披衣,跑着去寻他师父。
  月高悬,鸦鸣仨俩声,叫这山风吹得都带上了丝凄凄。他三阶并一阶跑却还是误了时辰,只得在他师父的屋子外头思忖道歉的法子。
  屋内那唤作霍生的老汉觑着了他的影儿,闷咳一声,骂道:
  “你来迟不说,好容易到了,又站外头吹狗屁的风?!还不快些进来!”
  宋诀陵闻言这才挂上笑脸儿推门进去。
  夜渐深,一老一少在那既闷又热的屋子里头待着,伸手不见五指的屋子被石墩旁的炼剑炉与打剑迸溅出的火星映亮。
  宋诀陵攥着一把锻好的短刀在手里把玩,总有意无意地瞥他师父几下。
  霍生本就是直爽的粗人,受不了他徒弟那副有如闺中之秀般欲言又止的模样,可又碍于面子不愿先张口,只好烦躁地拧起了眉。
  铁锤一下又一下爽利地落在剑身,那被烧得红灼的铁不断迸发出刺耳的重响,震得人的五脏六腑都在颤。
  宋诀陵瞧着霍生花白的须发,几番犹豫过后还是开了口:
  “徒儿有一事请教。”
  霍老爹泄了口长气,像是终于解脱,道:“但说无妨。”
  “徒儿觉着可奇怪——这遍山的隐者怎会甘愿听皇上号令聚于此山之上?”
  霍生听罢眦笑一声,停下了手中的活儿。
  “不来这儿又能去哪儿?”霍生攥紧了拳,“皇上啊!一句金言便可使剿匪功臣化作杀人不眨眼的阶下囚!温那画押的像还在大理寺扣着呢!”
  “书院处处皆是‘忠义’二字,徒儿原以为……”
  “原以为什么?!以为我们这些隐士还俗来救国么?魏束风那狗皇帝就没想过我们当年归隐究竟是为了什么?!还不是因对这烂世已无半分念想!为师、为师,说得倒是好听,不过给我们这些人两条路,要么上山教习弟子,要么将牢底坐穿,面墙等死!选哪可都没有自由这条出路!这山中隐者有谁不是饮恨藏怨!”
  怨么?!
  恨么?!
  再多些、再多些罢!
  宋诀陵垂下凤眸,压住了心头窃喜,强抑住嘴角笑意,正色道:“皇上如此作为,可为何江、柳师叔仍一副闲适自得的模样,竟叫人瞧不出半分埋怨之意?”
  “哈……闲适么?统统都是狗屁!你别瞧江临言、柳契深两人那样,当年逼他二人上山费了那狗皇帝多少心思!”霍老爹蓦地沉下了声,“你小子铁定不知道罢?当年就是这事儿逼得柳契深不能为其挚友吊唁,害得他心结成疾,大病几月。你若道他对那狗皇帝无半分怨恨,我是信也不信!”
  霍生手上青筋虬结,恨不得将手里那酒葫芦给碾碎,他停顿须臾又怨愤道:
  “当年魏束风猜疑满腹,见只畜生都恨不得把它剖开看看有无二心,哪能把人当人看啊?!”
  烧灼的铁搁在炉上,发出“嗞嗞”的响声。那老的闷了口酒,竟掏心掏肺地翻起家底来:
  “十九年前他不分青红皂白便撤了我的职,抄了我家,还要赐我三十大板。我儿子那时还替他在北疆杀敌,我的孙子却只能倚着街喝西北那带着腥气的风!一冬一春过去,他们竟是没活一个!没活一个!!”
  宋诀陵眸光略变。
  霍生昔年乃不可多得寒门贵子,他这自阴沟里爬出的乞儿在砍木杀猪的闲当里,一步步钻研出霍家剑法,叫各武门流传千古的剑法黯然失色。后来他中了武状元,匍匐向前,终爬上了兵部尚书的高位。十九年前,他无辜被卷入夺嫡之争,被巍弘帝摘了腰牌,最后贬作罪臣,受了黥刑。
  宋诀陵不吭一声,锋锐凤眸直勾勾地盯着那近乎发起狂来的老人。只是那宋诀陵面上虽是无澜平静,心里头却乐得近乎疯魔。
  ——这世上原竟不愁恨那狗皇帝之人!
  扭曲的乐意冲破他朽烂的脏腑,牵着粘稠的血丝糊在他化不淡的仇恨上头,愈来愈浓,愈来愈恨。
  他正乐着,却见霍生一寸寸褪去了怒意。
  霍生拍着髀肉叹道:“唉!算了、都算了罢!若说对这魏家山河没有半分感情,也不过自欺欺人。谁又能心狠到放任这瞧了一生的厚土被大漠贼人踏得满目疮痍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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