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爷,您那心鼓擂得我脸疼。”
“……你话也忒多。”宋诀陵垂眸瞅他,“借着酒劲还没过,在马上你也躲不了,我今朝跟你聊聊罢。”
“哈!就凭我还敢躲您?不过嘛……您若要言宣依依之情……那我是不逃也得逃。”季徯秩仰着脸对他笑。
“你再说些浑话,我真拿马鞭抽你!”宋诀陵斜睨了他一眼,“我不忠君,我忠山河。”
“您说过了。”季徯秩将那嘴角的笑卸下,半晌才补上一句,“二爷今个儿怎么这么凶,一点儿都不讨人喜。”
宋诀陵像是自语般,轻道:
“我不信撑起魏之人是那府庙里的万岁爷,我信江湖之臣。从前我觉得莺好,那是觉得他会顾惜百姓,我敬他三分,谁曾想如今他疾病缠身,恐作薄命君王。但魏盛熠那蘅秦余孽,我一辈子也瞧不上。然而不论摄政王出自许家还是洛家,或是太后自己把持朝政,都恐会颠覆朝纲……”
“您将可选之路全部堵死,今朝已是无路可走。”季徯秩盯着自己手上的茧子发呆。
“未必没有。”宋诀陵沉声道,“你跟我走,我开路。”
他怀中那人哼笑一声,道:“你跟我说这么多,不怕我告与太后?”
“我赌一把。没赌是僵持死局,赌输了那叫尽力;若赢了那是我走运,但总算有出路。”
“你算走运!”季徯秩那眉蹙起,却还朗然笑着,“圣上如今坐着皇位,已是身不由己,我亦然。我没有摩口膏舌的本事儿,更无意令宋家因您的几言落入火坑,但这可不意味着我会助纣为虐。”
“谁是纣?你从前跟在先帝后头,那才是真的助纣!”
宋诀陵低头凑近了季徯秩,那弧度极美的鼻尖于不经意间碰着了他的耳,噌地燃着了宋诀陵的身。
再下点。
再向下点。
便可触着季徯秩那颗牵着人魂的朱砂痣。
宋诀陵的心颤了几颤,有些恍惚,深吸了口气,才道:
“我找着打链子的东西了。况溟,你和我走,莫要再听太后与魏盛熠之言。”
“总得让我瞧瞧那链子漂不漂亮。”
季徯秩心里头有太多没理清的情,对于巍弘帝,他不知应爱还是该恨,也对那他以真心去敬的太后也拿他作夺权之器而感到绝望。
可到最后也只能将那些感情抛在角落,如蜘蛛般吐出密密的网来封住。
天可度,地可量,唯有人心不可防【1】。
可对宋诀陵的这说不上道不出的感情呢?
避不开的。
他知道,不论他如何挣扎都好似踏着一摊流沙,越挣扎陷得越深。
可他怕了。
于是他只能祈祷宋诀陵给他个痛快。
利落点。
拿出一枚铜钱罢,微不足道到他可毫无留恋地潇洒抽离,不然便给他套上一个沉重到他一辈子也逃不开的枷锁。
季徯秩靠在宋诀陵身上,闭着眸子小憩起来,嘴里吟道:
“斟酌姮娥寡,天寒耐九秋。【2】”
“二爷……”季徯秩抿了抿被风吹得有些干的唇,轻抚着紫章锦的毛发,“您若有本事让我蒹葭倚玉,我日后便赖您身上了。”
“我缺些运气。”宋诀陵策马笑道,“但一身本事儿。”
第032章 自缚蚕
“这是……又睡了?”
宋诀陵见他睡得安详,想着日后许是同一条船上的蚂蚱,故也识趣地不去扰他。
“将军,需要我给这位公子整理间房出来么?”
府里那老管家牵过紫章锦来,开了口。
“不麻烦,我带他去主屋。”
宋诀陵原意是不想再麻烦那些个下人,谁知在他人眼里又品出了别的什么滋味。
“需要再备一张席和一床被褥么?”那管家垂着眸子,轻轻咽了口唾沫。
“不用。顺便备两套衣裳放到雲泉那儿。”
叫人睡了主屋,又另备席褥,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自家将军将至五更天才回府,府里的下人皆匆匆打着灯笼赶来伺候他。谁料却瞧见他抱着一容颜如画的男子径自回房去了,还神态自若。
下人们面面相觑,暗自咽了口唾沫。
主子的癖好不是他们这些人能多言的。
散去,继续做事罢。
季徯秩被那么些个大灯笼一晃,不醒也得醒。但是被宋诀陵打横抱着回屋,他脸皮再厚,也感到有些发窘,便装起睡来,静静听着宋诀陵和下人们吩咐三四。
没事儿,都是男子,同睡一间房又如何?军营里的将士们近十人都挤在一块儿睡呢!
但俩男子同床共枕这事儿,怎么瞧都有些怪异。他不知宋诀陵在打什么主意,只好静观其变。
不过……俩人都是一个兵营里的兄弟不是?
但就凭他们不久前那剑拔弩张的模样,兄弟这词儿可如何也高戴不到他俩头上。
嗐!哪怪了?一点也不怪。
是了。
若二人皆没什么歪心思,什么都不奇怪。
那宋诀陵将他放到榻上,伸手去解他的衣裳,几下便剥得他只剩一层里衣。他的手握着季徯秩那里衣的领子,原意是还想再褪,可几番犹豫之下还是停了手。
宋诀陵腰间的容臭时不时飘出浓香,那香与方才酒肆中留下的烈香相杂糅,季徯秩一时竟道不出那是什么滋味。
季徯秩不知他要做什么,且闭着眼什么也瞧不见,总归有些不安。
他便挑了个合适的时机,轻轻握住那宋诀陵要收回去的手,缓缓舒开了眼,道:
“二爷,干什么?”
“拉你去沐浴!一身酒气,也好意思上老子的床?”
“不是您把我放上去的么?如今怎还来怪我?”季徯秩慵懒地打了个呵欠,“二爷,从小到大没伺候过人罢?哪里有将醉睡之人扔进汤泉里的?到时候我晕过去,可要赖您。”
“生了一张嘴,专拿来说谎话诓人。”宋诀陵没急着抽回手,“我抱着你的那会儿,你就已醒了罢?”
“瞒不过二爷。”季徯秩将身子侧了侧,枕着左臂,好离他近些,“如今这世道有谁不诓人?个个都是欺上罔下的坏种。就拿二爷来说罢,您今个儿拉我回府,还不知要对我说多少诳语。”
“谁是你二爷?”宋诀陵抽回手来,“让你把那称呼改了就这么难?”
“难改!京城里人都这么唤。若改了,倒显得我是土鳖了。”他躺着瞧宋诀陵,一双眼眨着,泻出来的全是委屈,“再说,唤您落珩,您不自在。唤您宋将军罢,又有些生分。更何况我唤你爷,这不显得你比我还尊贵些,您还占了我便宜呢!得了便宜还卖乖,二爷可坏。”
“伶牙俐齿。”宋诀陵抱臂睨着他,忽笑了,“不然你以后就唤我大爷罢?”
季徯秩那眼就像一泓清泉,淌着的尽是勾人的笑意,“……听来奇怪呢。”
“懒得同你争,麻利点起来。”
宋诀陵伸手去拉他。
“成……”季徯秩躲开他的手,三下五除二下了床,“二爷手劲大,我怕受不住。”
“你当年拉付溪的时候,人手腕可红了,差点没青紫一片。方才你攥我衣,我扯都废了好大力。说我手劲大,你好意思!”
“二爷好记性!不过付溪那衣冠土枭不吃点苦头,日后轻薄了哪家贵人,头可就落地了。当年我也是为他着想。”
“你把自己捧成重情重义的大善人,倒显得我只是个薄情寡义的酒肉纨绔。”宋诀陵道。
“您这么多年演的这个角,不就是如此么?”季徯秩道,“怎么您演得叫座,倒来怪我的角比您的好?”
“当年你把那魏家人尊为天,似狗般,我可瞧不起你。”
“您有您的活路,我也有我的。不然您给我想一个活法?我猜猜,是像您那般当混子,困在笼里还张牙舞爪想杀主子么?”季徯秩笑着,“当年瞧不起,今朝我又做了什么,让您肯高看我一眼了?”
“你二……我今朝已是走投无路,索性破罐子破摔了。来日你若负我,我便把你杀了。”宋诀陵谑笑着,“你打不过我。”
“这还威胁上了?”季徯秩道,“二爷,求人办事不该是这般。”
“哈……开个玩笑罢了。”宋诀陵收起眼中凛冽,笑道。
他领着季徯秩左拐右绕,这才到了府内一处汤泉。那泉往在灯笼的映照下,向满天星汉运着袅袅白烟。
“这是个好地方,好好泡,我一会儿来寻你。”
“怎么,二爷你不泡?”季徯秩道,“怕脱衣裳,叫我瞧见么?”
“我怕?我是忧你瞧见我心里自卑呢!一身女儿皮囊,筋骨何来男相?”
“您是忧我像个女子?”季徯秩又道,“没事儿,至少男子该有的东西我一样不落,没什么可以让二爷您瞧的东西。就是这张脸罢……这么多年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您也该瞧厌了。”
“你就这么想跟我同池共浴?”宋诀陵懒得推辞,伸手去解自己的衣裳,“无缘无故,你图什么?”
“二爷您还有什么宝贝,是我图,便可得的么?”季徯秩打量了他一眼,“身子就算了罢!我不是您那路人。”
“哪路人?”宋诀陵嘴角勾了勾,“你不说,我不知道。”
“说出来怕您不好意思,还是非礼勿言罢!”季徯秩道,“我们来聊聊您的宝贝。”
“我浑身是宝。”宋诀陵背着身褪去了衣裳,“你指哪个?”
宋诀陵背朝他站着,那脊背生得如青山般结实,长发泼如飞瀑,光是站在那就好似将一副水墨山河图化成了人,浑身的气势好似无穷尽般。
“我不要二爷身上的宝,怕要不起。我要瞧您拿来打链子的那宝贝。”季徯秩瞧着他的背影。
“你贴心。”宋诀陵转过身来,一脸平静地入了池子,“不过那宝可给不了你,给你瞧瞧也已仁义尽至了。我算算,明早再给你瞧罢,天色不早了。”
宋诀陵转过身来时,季徯秩已下了水,氤氲水汽晕开了他的面容,宛若淋了场絮雨,那脸上堆的尽是淋漓春色,被水抚过的一身酥肤无不在叫嚣着要宋诀陵认清非礼勿视这一道理。
宋诀陵方准备将眼神挪开,又觉得好笑。
不都是男子么?看几眼怎么了,又没毁季徯秩清白,更何况他本就不是断袖。
但他就是不愿再看,即使如此好似坐实了他心虚般。
于是他阖上了眼,像是在纾解酒困。
可耳朵堵不上呐!
只听那人仍接着前边话头,侈侈不休道:
“二爷身上的宝,留给良人罢。”
“你非良人?”宋诀陵舒开星眸,不浓不淡地瞧着他。
“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季徯秩笑道,“我可是缱都人人喊打的祸水,和二爷有得一拼。”
“你还得意上了?”宋诀陵道,“你是好儿郎,却被人如此说道,你不委屈?”
“生了张好皮囊本就是我得意,委屈什么?百姓又不是不知道我是儿郎,道我红颜祸水,不过是怕我搅了他们的安生罢。”季徯秩抿唇笑着,“人嘛,好话坏话都该听听。听多了,也觉得有趣,干脆将那些浑话一并收了,权当赞言。”
“我活不成你那样。”宋诀陵道,“你是‘将军额上能跑马,宰相肚里能撑船’,我度量可小,既容不下魏束风,也装不下魏盛熠。”
“我劝不动你。”季徯秩道,“心里可难受。”
“可我要劝你。”宋诀陵走近了他,“你不会想当一只应声虫,我也不想当一匹中山狼。”
“您怎知我不愿?”季徯秩待在原地没动,即便宋诀陵那气势压得人喘不过气来,“这几年我为了皇上可谓是肝脑涂地。”
季徯秩好似与他活在两个世界里。
他在韬晦待时,而季徯秩却好似蚕般不知疲倦地仰头吐丝,将自己裹在一个密不透风的茧衣之中,甘愿等候那皇帝将他抛入热汤中烫死缫丝。
如今他将那茧戳开一个口,还要担心里面那人会否回捅他一刀。
是魏千平本事儿太大了么?
不是。
问季徯秩为何如此,他会笑答:
“人臣在忠,不问因果。”
季徯秩什么都知道,却仍固守那不知何人给他定下的歪理。
这是病入膏肓。
“愚忠罢了。”宋诀陵将皂角递给他,“你那不叫活着,叫行尸走肉。”
“您说如何就如何罢。”
“太后的事儿你全跟皇上说了罢?”
“那是自然。”季徯秩笑道,“二爷料事如神。”
“我的呢?”
“这倒没有。”
“为何不说?我已将那令烧了不是?”宋诀陵盯着他。
季徯秩没吱声,那儿静得只能听到流水声与风吹树动的声响。
他陪着季徯秩沉默。
从去年八月十五至今,季徯秩一直在跟他耍太极。无论他说什么,季徯秩总跟他搭腔,逆来顺受,却从未表明其心迹。
如今眼前已明明白白摆着四条路,季徯秩究竟想要如何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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