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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为客(古代架空)——洬忱

时间:2024-08-31 12:12:40  作者:洬忱
  那几位指着车破口大骂的纨绔登时没了声,赶忙弓了身子,讪讪笑道:
  “嗐!不妨事儿!二爷您先行、先行!”
  宋诀陵朝他们拱了拱手,随即搁了帘,面上笑意也一并褪了:
  “蠢货。”
  哪知他的脸还没冷多久,驭手又不知发的什么疯,辔绳扯得又紧又急,差点没把他给摔下座去。宋诀陵稳住身子,倒是没动怒,只问:
  “怎么?这是遇着哪个贵人了?”
  这是舆道,又将近黄昏,按理说这时辰只有出宫的,不应有入宫的才对。
  驭手不作声,宋诀陵便用两指勾起帷幔朝外瞧。只见一车从侧旁缓缓驶过,轩窗框出个美人儿来。
  还真是个矜贵讲究的贵人。
  那人儿端坐着,内着乳白暗花游鳞绸衣,外披绛色缕金云纹锦袍,一头秀发叫红玉银冠半束起来,交缠着赫赤色发带搭在肩头。
  然其衣着打扮已不知堆了多少浓颜重色,哪知面上竟也是叫人端量许久亦挑不出毛病的好颜色。
  眉浓唇红,玉肤如酥,那对眼尾上挑的眸子更是逼人的媚。宋诀陵从这头瞧过去,还隐约能瞧见他左耳上的一颗朱砂痣。那痣泛着诱人的薄红,悬着滴红玉般——真真是活色生香第一流。
  可惜宋诀陵是个纨绔,还是个颇没眼力见的。人家还未驶离,他已按耐不住冷嘲热讽起来,道:
  “哈……若非瞧见他着一袭男子之袍,我还以为是宫里哪位娘娘回家省亲,这会儿回宫了呢!”
  宋诀陵没掩住声,那些无礼话飘进那红衣公子耳里,化作他嘴角淡淡一勾痕。
  这车厢内还坐着礼部尚书的儿子贺珏,方才安分得很,这会儿听闻宋诀陵戏语才开口:
  “是么?有‘一眸春水照人寒【1】’那味儿罢?京城一绝!这便是皇上捧在心尖的人儿了!唤作季徯秩的。你来京城这几年不走运,恰逢这季小侯爷到玄山寺替他兄长念经超度去了。”
  “锦罗玉衣,在这缱都不避我车又脸生的,除了他,恐怕也没谁了。”
  贺珏叹一声:“日子不好过呢!”
  “有皇帝老儿锦衣玉食伺候着还不好过?”宋诀陵束手胸前,不以为意。
  “兄死娘逝父征,皇上将他囚在京城不准回!”
  宋诀陵干笑一声:“这又怎么?我和他不就是半斤八两,然我照样自在快活!那么大的缱都,多少美人佳肴,玩几年可都叫人不知厌!他还有何不知足的?”
  “这笼养的和院养的总有区别罢?”贺珏微微一哂,又道,“二爷啊二爷,你当真快活?”
  “怎么不快活?”宋诀陵不假思索,顿了须臾才又问,“贺公子哪只眼睛瞧见我不快活了?”
  “你离家这般的远,真就没动过回去瞧瞧的心思?楼里的姐儿都道鼎州人最是眷恋乡里,总有一日会回到生养他们的那方草野去呢!”
  宋诀陵不承他情,闻言骂道:“胡说八道!鼎州有什么意思?无非就是拔草喝沙,还没有皇上赏的这俩核桃有趣。”
  “你真想把一辈子搭在这儿?”贺珏撇头问,“像我,待我考中武进士,决计立马出了这富贵笼,再不听我爹说长道短,自个儿逐我凌云志去!”
  “你有个屁的凌云志?!没有你爹保你平平安安,太学里的先生都能把你的皮剥下来一层!再说我走干嘛?”宋诀陵眸光阴鸷,“玩啊,这缱都才有的玩!我得把这缱都玩个稀巴烂才好嘛!”
  “哎呦!我听说鼎州那牧野可适合跑马,你不是最喜……”
  宋诀陵将那俩核桃往贺珏身上抛,贺珏这蔫花皮薄肉嫩,不禁砸,哼唧着就把话咽了回去。
  “真吵。”宋诀陵将凤目阖上,恹恹吩咐前头的驭手道,“寻一处近的秦楼楚馆将贺公子放下罢。”
  贺珏揉着被核桃砸得青紫的皮,苦笑道:“我在遇见那小侯爷前,可真是半点没言语。”
  “我厌的是你此时话多,跟你前头话少有何干系?更何况适才你不言语,不就是怕被那几个落汤子拉去同他们厮混,惹一身膻,如前些日子般遭你爹抽吗?”
  这贺珏是个愣子,三言两语便被带跑了,他急忙抛了前边马呀草的,欲哭无泪道:
  “那日我真不过去楼里听听曲儿,怎知他们是去喝花酒?”
  宋诀陵冷笑:“我又不是你爹,你同我说又顶什么用?”
  正闹着,马儿忽然被驭手扯得仰了颈子嘶鸣。贺珏摇头叹一声,只把帷幔掀了,伸长脖子往外头瞧。只见风若重刀,雨又砸人,他“咕咚”咽下一口唾沫,支支吾吾:
  “二爷啊,您可当真狠得下心叫我下去喝冷风,吃冷雨?”
  “快点儿。”宋诀陵催促。
  贺珏见状也就不再推辞,只自嘲地笑上几声,冒雨匆匆下了车,随性挑了一酒楼钻。
  自打贺珏下车后,宋诀陵也不再瘫得七扭八歪了,直待整衣危坐才终于舒爽起来。他半掀车帷,伸手支颌望着外头的迷蒙秋雨,品起了前仇旧怨酿就的一碗老酒。
  那酒烈啊!烈得他昏昏。
  鼎州无垠,势分四方。
  鼎西双王,一个穷得揭不开锅,另一个就是他那四年前谋逆的亲舅父谢封,而鼎中归他爹宋易管,鼎东则由薛家看顾。
  鼎州太过迢遥,又太过辽阔,人多,上的税却少。
  穷,真是穷!
  要养这么些戍守北疆的兵,皇上银子不够,力不从心,只能任由这些四世家遮天。好在鼎州人精忠,北疆四营里头虽尽是家养的私兵,却皆是以家国为先的好汉子。
  那巍弘帝没当过太子,是个借季宋谢三家之力逼宫篡位的。当初他佯装纯良,直到登临九重天,世人才知他是何般的剑戟森森。
  季宋谢三姓之人乃这巍弘帝继位的大功臣,可巍弘帝继位之后却只想着卸磨杀驴,早便生了杯酒释兵权的心思。然他忧心逼得紧了那仨人反咬他一口,只好暂且留着他们的权。
  可不留,他怕反,留罢,他又忧——他们的铁骑踏烂过前朝,何人能担保他们某日不会扑到他的脖颈上一顿撕咬?
  他于是挖空心思要将他们攥在掌心,可却迟迟不得时机。他望眼欲穿,终于在四年前那凄凄秋夜名正言顺地赐死谢家,还逮住了宋家那拼死报信的狼崽子。
  令宋诀陵亲呈战报原是他爹宋易颇有远见的明招,宋易深知纸包不住火的道理,只有叫宋诀陵亲手将他舅父的罪状呈上明堂才有可能保他一命。
  那时宋易哪里知道此举会将宋诀陵困进黄金笼里,叫他儿子长长久久,喘息不得?
  宋诀陵本是喜静的儿郎,后来却只能挂上副糊涂笑面,整日出入那雀喧鸠聚的秦楼楚馆,吃没情义的酒,做一浪子淹没于京城的浊潮。
  纨绔演得好,皇帝见得少!
  愈顽,圣上愈喜;愈疯,圣上愈是悲中藏笑。
  于是这缱都三年,宋诀陵都是这么混过去的,又疯又野,像狼更像狗。
  从前,万里云天之下,鼎州的草场任其驰骋,黄沙任其扬踏,摔跤也好骑射耍剑也罢,他这常胜将军哪知败北的滋味,久了便作起年少万兜鍪的梦来,可自从魏秦一战他爹没拦住蘅秦那直冲的兵马后,他二人便一直在输。
  他爹输,输得前程尽毁。
  当年宋诀陵马鞭一抽,奔去了缱都,他爹却挣扎于刀山火海。后来万兵皆死,他爹却偏偏活下来了,于是龙怒便全泻在了那奄奄一息的主将身上。
  索符,收兵,削职,迁官,昔日先皇亲封的镇北大将军终于一败涂地,沦为天下笑柄。
  他爹输,他亦输,输得抛心弃己。
  藏锋,藏锋,藏锋——首当其冲的便是不许夺魁。于是不论是缱都一岁一度的骑射大会,还是秋猎,他皆只能止步次名。朝来暮往,京城纨绔便给他取了个诨名叫“宋二爷”。
  他最恨这称呼,像把刀子轻飘飘地落在他心口,却总将他捅得鲜血淋漓。
  然而就连他执拗死守的次位也令巍弘帝不安——毕竟谁能次次不夺魁,一辈子就只枕着第二的位子呢?
  宋诀陵自然明白魏弘帝对此会如何作想,可他就是要那人将他栓在身边,就如同养了只终会出头的疯犬。
  但他也明白,这根本无关痛痒。
  他正与自己斗得奄奄一息,季徯秩回京了。
  烈酒被秋雨化淡了,他拾起落在车座上的核桃放在掌心盘,又尝起方才瞧见的那美人儿的滋味。
  他在缱都的这么些个日子里本就没少听闻季徯秩的风言风语,自打季徯秩回京以来听得更多——可谓臭极。
  臭怎么了?他也臭,他俩一块儿臭。
  他甫听闻季徯秩过往,便如恶狼扑食般赖在了那块肉上。每一难捱深夜,他皆会同自己说诳,他骗自己说季徯秩与自己境遇相同,他说季徯秩也同样恨着那狗皇帝,在这王权大过天的尘世里,他不是疯子,不是异类。
  他溺于幻想之中,饮鸩止渴。
  如今季徯秩回来了,鲜鲜活活一个人,他却怕了,他怕季徯秩实际上也如他二人之父般,被巍弘帝猜忌至死却仍守着愚忠。
  不过季徯秩真就忠孝节义,又怎样呢?
  真与他同病不相怜又怎样呢?
  落得失望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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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载着季徯秩的马车驶进了宫内,还不待他身上的水汽浮尽,一内宦已掀了轿帘在不远处侯着。
  “咱家奉诏领小侯爷您去面见圣上!”
  “劳烦公公!”
  轿起轿落,不出多时轿子便稳当当停在了御书房前。季徯秩下轿下得匆忙,只是他在门前静立了许久才点头让阉人叫门。
  后来的一切都叫他恍惚,只记得内里传来低沉的一声“进”,浓重又熟悉的龙涎香便扑面而来,再回过神来时他已跪在了御前。
  巍弘帝面上笑吟吟,只可惜近来被宿疾沉疴缠身,叫他消瘦许多,那张俊逸面庞上已漫上了明显的老态。
  季徯秩心里不好受,跪着,到底没吭声。
  巍弘帝噙了抹笑,朝季徯秩伸出只手来。季徯秩把酸涩用笑遮了,起身将手搭了上去,由着那人把他给拉近了。
  那人自上而下将他好好打量了一番,这才眉开眼笑道:
  “个子长了,人也俊了。”
  季徯秩眼睫开合,晏笑起来:
  “皇叔过誉!阿溟不过托了皇叔的福,得了寺里僧人好些照顾,这才略微长了些个子……不过这京城竟较往日还热闹许多,真真是叫人流连忘返!”
  巍弘帝眸光温煦,轻轻捏了捏他的指腹,稍加埋怨道:
  “你这小没良心的,朕还想你为何迟迟不回宫,原是受外边八街九陌所惑。”
  巍弘帝不知想到了什么,眸子凝滞一二,半晌只将眼皮更掀起些,皮笑肉不笑道:
  “这个时辰进宫,路上见着阿陵了?”
  “阿陵……宋诀陵宋公子么?许是遇上了…只怪阿溟一路想着事儿,没留心去瞧,适才应是擦身错过了。”
  “无妨!那孩子虽与你年纪相仿,性子却较你顽劣了不少。”巍弘帝仍旧笑着,“朕虽是乐见你多交些朋友的,却还是忧心近墨者黑……这恶友么,不交也罢!”
  季徯秩没言语,垂头只是笑。
  性子劣么?倒真是。
  他本无意听人墙角,但方才那车舆里的乖张纨绔吐字清楚得很,又实在是没半点要压着嗓子的意思,也就怪不得他听——那人说他生得似个娘娘,他听得分分明明。
  他还想那是谁,原是宋诀陵。
  “如今你爹去了北疆,稷州的侯爷府里没人。你一人待着总叫朕提心吊胆,何不依往昔歇在宫里头?”巍弘帝道,“你不说缱都变热闹了么?若是喜欢,偶尔出宫朕也不拦你,只是万事小心,莫忘唤上几个宫人跟着。
  巍弘帝挽留至此,他已是没的选,便乖顺一笑,道:
  “那便多谢皇叔!”
  季徯秩谢过了,只陪巍弘帝略略叙过近事很快便退了下去。他由内宦搀着上了轿,朝那人为其备好的宫殿行去,不曾想半途竟碰见了太子魏千平的轿。
  魏千平坐在轿内,面上寒酥似的白,瘦骨透衣,瞧来却又有几分病态的美。
  那人天生一副弱骨,受不了半丝风,禁不住半分寒,以至于御医给他定下了仲夏披裘,冬至不出殿的规矩。
  可怜他药龄与生龄相仿,浓稠苦药作水饮,却难逃病鬼纠缠,年年岁岁,岁岁年年,怕是浸在药缸里也救不了他那羸弱之躯。纵有万般治国之才,终究敌不过命薄福浅,也难怪世人忧心这太子来日撑不起这魏山河。
  这下着雨的阴湿天儿,太子不该出来的。
  季徯秩远远望见那轿,顿时心急如焚,赶忙呼喊道:“殿下!怎于这么个时辰出殿?夜本就凉,天儿还正落雨呢!”
  季徯秩从内宦手中接过纸伞便要下轿去问安,魏千平却在轿子里柔声劝:
  “阿溟,别!本宫原是想赶着来见你一面的,哪知碰巧遇上了雨。本就是为了给你接风洗尘,你如今下轿来见本宫,若沾了一身苦雨,本宫今夜怕是心愧得连觉也睡不安宁。”
  “我护送您回宫。”季徯秩蹙紧眉头。
  “路远呢!你前些日子回缱都,路上恐怕遭了不少罪,还是早些回去歇息罢!本宫听听你的嗓音,心里头也知足……咳……”
  季徯秩慌了神,伞再也顾不得撑,只径直冲至那轿前,唐突地掀开了轿帘。谁料那太子伸出只手来,把他拦腰向内一搂,叫他近乎半个身子都跌入了轿内。
  一张与往日无异的清秀面容陡然撞入他的眸底,可他没功夫欣赏,只赶忙环住魏千平的腕骨,扯过来盯着他手上帕子瞧。
  那帕子飘着淡淡的清远香,雪白无染,到底没什么好瞧。
  “想什么呢?”魏千平见状失了笑,他抬指刮了刮季徯秩的鼻子,道,“可是忧心本宫咳出血来么?本宫告诉你,本宫近些年把身子养得愈来愈好……倒是你这么一冲动,把不少风雨给带了进来!唉!还不知会不会伤着身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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