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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为客(古代架空)——洬忱

时间:2024-08-31 12:12:40  作者:洬忱
  不过季徯秩的神色没怎么变,只淡淡点了点头。
  “枢成二十三年七月,宫里丢过东西罢?”宋诀陵道,“当时那人已是重病在身,却还大怒一场,苦了不少御医宫人,你总该不会忘……”
  “忘不了。”季徯秩又凑近几分,“公公们说是丢了画。”
  当年他担心先帝身子,曾多方打听过这事儿的内情。他原是想替先帝排忧解难的,可公公们却各执一词,只道那御书房里丢了东西,不知是信,还是折子,或书画。
  当年他不是没问过那正一品的总管太监范栖,但他也只道先帝丢了幅名贵的画儿,先帝之所以发怒,气的是宫人们玩忽职守。
  “丢了幅画?”宋诀陵笑出了声,嘲弄道,“丢幅画能把一个将死之人气得寝食不安,好似做了些有悖正道之事似的?”
  季徯秩暗品着舌尖溢上来的复杂滋味儿,没多言。
  宋诀陵见季徯秩不说话,这才将手挪开,把那张纸递给季徯秩。
  那纸上密密麻麻不知书了多少人的名字,古怪的是那些名字全是黑字,但下方皆用红墨题着一个日子。
  从枢成一十六年到二十三年,从正月到腊月,从初一到甘九、三十。
  见季徯秩面上流露出了惊恐之色,宋诀陵低声道:“数数罢,死了多少,废了多少?”
  七行六列,死了的足足有三十余个,废了的也有十余个——其中仅一人安好。
  “……这是什么?!”季徯秩用手猛地揪住宋诀陵的衣领,又缓缓松开,抖着声,“落珩,这是什么?”
  “怎么?看不出来啊?”宋诀陵整理好衣裳,笑道,“杀人令呐!”
  杀人令。
  季徯秩身子如失了骨般,往后跌跌撞撞地退了几步,扶着墙,脸白得像窗框外的雪。
  他是忠臣,本来圣上要杀谁他只管听着,圣上没唤他,他便不可乱吠——但是北衙那足足有一卷长的名册里赫然躺着“季惟”二字。
  上面是巍弘帝亲书的名,下面是他亲书的期,红墨浓得像是血。
  “枢成二十三年六月初三。”
  那是他爹中箭的日子——多亏了壑州一精通医术的道人来稷州云游,这才救了他爹一命,但谁知那人的命竟续没下去,几日后又蹊跷地去了。
  再细看,里面多少忠义之士被注上了死期,他甚至瞧见了付痕的名字,不过付痕跳江自沉,倒比所题之日走的还早些。
  不论忠奸,皇上不满意,那人便该死——这是什么世道!
  当然,还有一个名字直往季徯秩眼里钻,刨着他的骨——魏盛熠。
  虎毒不食子啊!
  “这是假的罢?”季徯秩倚着墙,仰着面流泪,那巍弘帝在他心中伟岸的身姿顷刻模糊起来,在他心里打起了苦痛的旋儿,“不可能……怎会……”
  “你不清楚么?”宋诀陵漠道,“那字,那玉玺印,那将军印……季徯秩,这自欺欺人的戏码你要演到何时才好?”
  季徯秩知道的、知道的……根本就没有造假的余地。
  三十多个名字,全是先帝亲笔,一撇一捺,与他记忆中的不差丝毫——季徯秩从前在御书房内帮巍弘帝磨墨,见过不少巍弘帝的墨宝。
  季徯秩的书法堪称京城一绝,鲜为人知的是他那字与巍弘帝所书有七八分像。
  怎会不像?那字是先帝握着他的手一笔一划教出来的。
  二十多年的情谊,抹不掉的罢?
  季徯秩脱力般缩在墙角,绝望地淌着泪,那本该用来拉情丝的眼,竟升腾起了袅袅恨意。
  他瞪着宋诀陵,像一只未驯化的野狼,盯着拎着刀的屠夫。
  宋诀陵抬眸去看他,恰巧撞上季徯秩那狠戾的眸光,他眦笑了声,道:
  “原来这宫里不兴养狗,好养狼啊!我不忍见你再被骗,好心将真相说与你,你竟这副模样?”宋诀陵笑着,“况溟,想杀我?我告诉你,杀了我,你也没什么好处!你舍得季家忠义之名断送在你手上?”
  况溟,况溟。
  “莫要……如此唤我!”季徯秩痛苦地捂着耳,眉拧成结。
  季徯秩及冠之年,因那时他爹逝世未及三年,及冠礼便潦草办了——那字是他爹提前取的。
  临死前,他爹抖着手亲书几字,托飞奴捎至京城。
  那是季徯秩收到的最后一封家书,那信上仅有六字——季徯秩,字况溟。
  季徯秩将长睫垂下,半遮去了他那清澈眸子,却又不慎压出了点点泪花。眼眶红如细施粉黛,真真应了那句“玉容寂寞泪阑干,梨花一枝春带雨【1】”。
  宋诀陵见他哭得楚楚可怜,在心里自嘲道,“可怜?可笑!就凭这副容颜粉饰着的是一个提刀耍剑的武夫,一个守着愚忠的疯臣……何人敢怜?”
  不过季徯秩那肝肠寸断的模样,倒叫宋诀陵认清了季徯秩真是个活生生的人儿,而非用讨巧的画皮裹出来的不知悲怒的木偶。
  “选君,还是择家?忠君还是尽孝?”
  宋诀陵缓缓走近了他,用打成卷儿的纸挑起他的泪面,“季徯秩,这道纲常题,你要如何答?”
 
 
第017章 戏台子
  没有撕心裂肺的哀嚎,亦无摧心剖肝的嘶吼。季徯秩几行泪浇下,半晌面已干了。
  瞳子明镜似地将那虎狼倒映,季徯秩恨得近乎要伸出手来,折了宋诀陵的颈子。
  佛珠缠在手上,为的是叫他戒凡欲。这会儿却更像是鞭子,一下又一下地抽在他的身上。
  季徯秩伸指探入自己的袖中,狠命扒开右臂的伤口,直待那地儿传来细细密密的疼痛,才终于得了片刻清醒。
  季徯秩将那沾满红血之手从袖里移出,只平静道:“二爷,给我看这些,是想作何?”
  五指湿答答地向地下滴血,宋诀陵怜惜地捉了来替他用帕子拭干净,说:“要你看清你揣着当宝的狗皇帝究竟长什么样子。”
  “我做梦碍着你道了吗?”季徯秩眸里空洞不已,边上挂着点似有若无的惨笑,“你究竟为何要三番五次地来闹我?见我疯傻你欢喜么?”
  “我这儿缺个武艺强的军师。”宋诀陵并无半点儿遮掩,“季徯秩,我要你。”
  骨骼好似碎成了尖锐的刀子,在他的心头不停地搅弄。季徯秩没搭话,只敛了长睫,呆愣地盯着地上砖石,好似下边埋着什么宝。
  半晌他才又痴痴地笑起来。
  “可惜了,宋诀陵,你要怎么办?”季徯秩勾着嘴角,媚眼里头眨着不知多少戏谑,“人死不能复生,纵然魏家有愧于我,我也无力再去寻仇!”
  季徯秩蓦地拔高了声量:“我宁可寻一块地潦草此生,好过在你足下当一条狗!”
  宋诀陵伸指蹭了蹭他的面颊:“这样吗?——侯爷若辞官,我便只好先皇所行之事昭告于天下。我们况溟这样好的人儿,定是不愿你的太子哥哥受到牵连的罢?”
  纵然先皇有错,但魏千平又有什么错,值得宋诀陵这般害他?
  好恨,他好恨啊。
  季徯秩大笑着垂下头去,臂上血终于洇湿了他的袍。半柱香过后,那季徯秩才仰面张唇,神色懵懂如孩提,好似真被他变作了个疯子。
  季徯秩问他:“除你之外,可还有他人知晓此事么?”
  “这我可不知。”宋诀陵直起了身,居高临下地觑着季徯秩,“如若有人知晓此事却仍隐而不发,要么傻得出奇,要么聪明绝顶,正忙着布下天罗地网,要将魏家人一网打尽。”
  皇上派北衙禁军暗中杀人这事儿,搁哪朝哪代都不光彩,更何况杀的多还是急吏缓民的忠臣,那是个个任职之际皆有百姓建的生祠。
  若此事发,民怒滔天,估摸一切造反逆天之举都成了正途。
  可如今不是该动乱的时候。
  “此事若昭昭于天下,必叫肝髓流野,曝骨履肠!宋将军您……”
  “好一个见风使舵!无事宋二爷,有事宋诀陵,连道我字都不屑……这时落魄求人便又唤我作将军。”宋诀陵蹙眉作态,片晌又变作了他惯使的轻浮神色,“我是否拿这东西出去招摇,可不是全看侯爷吗?”
  “你要我帮你,绝不可能仅仅为了区区一块虎符……”季徯秩将泪湿的发撩开,心头遽然一缩,他怔怔道,“你、要换天,是不是?!”
  “啊呀,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侯爷还有得选么?”宋诀陵笑道,“若我哪天寻出个刻着‘魏王死’的破石头来,举兵起义,你也只能拊掌夸二爷高明!”
  “季徯秩的神色晦暗不明,他轻笑道:“宋诀陵,今儿你把我囚在身边,来日若皇上仍在,你却举旗换朝,我便像狗一般咬断你的颈子!”
  “嗳也不至于赶这趟!”宋诀陵嘲弄道,“那魏千平还能活多久呢?我都用不着动他,他便去找他爹了!”
  “闭嘴——”季徯秩咬牙切齿。
  “侯爷,您可不能一辈子都这么天真!这天下多少人在等当今圣上死,我赶个潮儿,你怪我作何啊?”宋诀陵死死盯住了季徯秩,“你不能总这般昏昏!”
  “北疆莽人不是最喜欢驯狼熬鹰吗?宋诀陵,你有本事就驯啊,把我驯傻,把我驯到再不知痛啊!”季徯秩垂泪,“你如今叫我直视我的花变作白骨腐肉,你要我清醒,我恨不能再睡一回,捧了那堆糟烂继续当花!”
  宋诀陵难耐地伸出只手要搂他,最后却只紧紧掐住了季徯秩的颈子。
  季徯秩的唇渐渐泛上暗紫,他的嘴角抖上点笑,诱惑道:“落珩……使劲啊,杀了我,叫我再咬不得你。”
  季徯秩没能如愿。
  鲜明指印在他的颈间绕成了红链,猛然灌入的空气叫咸泪猝然滚落。
  “站起身来罢。”宋诀陵并不等季徯秩回应,只伸出手来将他捞起,“只要你听我话,我不会束缚你的手脚。——况溟,我会对你好。”
  “颈子上戴着铐呢,跑急了,可不就就勒死了吗?”季徯秩阖了双目。
  宋诀陵淡淡地说:“我本不想伤你。”
  季徯秩咳声说:“养只狗就不必多言了罢?”
  “回去罢。”宋诀陵将手收回,又道,“这些日子,我俩走得太近,坊间事传得又开,那些纨绔的宴你切记一并推了,要用你时,我会唤你。”
  “这时我当接一句‘愿效犬马之劳’么?”
  季徯秩那猩红瞳子转向宋诀陵时,被宋诀陵伸手遮了去,那人在他耳边嗤笑一声:
  “何必勉强?狗也能不摇尾乞怜不是?数年前我劝你早做打算,你不听,如今落得屈膝作狗下场……瞧你实在可怜,便再赠你一句‘阴阳神变皆可测,不测人间笑是瞋【1】’。这世间人心最不可察,‘情’这害人玩意还是早些抛了好!——咱们再来打个赌罢,就赌再过几日那太后定会来寻你。”
  太后?
  那整日烧香拜佛,为天下祈福的太后?
  季徯秩没吱声,只默默离了宋诀陵的房,还不待天亮便纵马回了府。宋诀陵听闻隔壁动静,身子虽是乏得很,却是无论如何也睡不着,索性也起了身。
  收拾衣物时,沈长思抛给他的话本子自其中掉落。
  那东西被风爷翻开几页,恰至终卷,卷名取作“春丛认取双栖蝶【2】”。
  宋诀陵俯身去拾,冷笑起来。
  ——那话本子写得可真好,还给了他俩一个双宿双飞的妙果,看得他差点就溺在里头了。
  可天下那么多风流债,大抵皆作意难平。他不是话本里头那无忧无虑的风流将军,季徯秩也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深宫侯爷。
  爱也好,恨也罢,他们俩之间筑的是石墙,掺不进那么浓的情。
  他宋诀陵站在这群雄相争的戏台子上,季徯秩不过一个上来唱俩嗓子的小角儿,没必要费心太多。
  宋诀陵明白的,季徯秩这人,他养不熟的。
  ***
  宋诀陵方回府便将那装了杀人令的匣子递给栾汜,轻声吩咐:“拿去烧了。”
  栾汜心中一惊,劝道:“公子,这可是您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得来的,要不先留……”
  “用不着了,留下来只是个祸患。”宋诀陵面不改色地说,道,“更衣。”
  “您要外出?”
  “丰德茶楼。”宋诀陵展开双手,让栾汜替他褪下衣来,“你留在府里头,换栾壹陪我去。”
  “他冒失过头,恐会误事!”栾汜为宋诀陵披上一条绣着连云纹的袍子,又在腰间系上个容臭。
  “误事与否说不准,倒是你真得向栾壹学学如何讨人欢心。”宋诀陵自己束上大带,顿了顿,又道,“上次你没跪着给许翟奉茶,还夺门而出,他今个儿仍旧记着仇,吵嚷着要罚你。”
  栾汜咬着下唇,双拳攥得很紧,“公子,分明是他先……”
  “栾汜,你跟在我身边这么久,这些事还看不分明?不该逞的意气,你逞了没有用!许翟一个坐吃等死的混子懂个屁?就知欺软怕硬,要他人受胯下之辱,好抚慰他那被许未焺压一头的自尊。”宋诀陵瞧着栾汜,沉声道,“你是我的近侍,来日必定要作我副将。你跟了我这么久,见你受委屈,你主子我心里头难道就会好受?记着点罢,小不忍则乱大谋。”
  “是。”栾汜舌尖有些涩,垂了头。
  “过来。”宋诀陵朝栾汜勾了勾手,缓声说,“派几个人去大理寺狱把那事儿处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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